第3章我要上學

“上學？好好的，上什麼學。”寧妙香甚至沒多看一眼烏桃，低頭收拾著鍋臺，又封住了爐子，過一會就得去上班了。

烏桃沒想到，自己細細思量了一晚上的決心，竟然就這麼被寧妙香忽視了。

有些不甘心，大聲地道：“媽媽，咱們院里的勝利不是上學了嗎？他和我差不多大，今年上的學，我也應該去上學才對啊！”

寧妙香：“得，人得知道自個兒是誰，你看看咱家，再看看勛子家，能一樣嗎？”

說完，寧妙香提起旁邊的軍綠帆布包就要出門，臨出門前叮囑：“好好去撿煤核，不然晚上你就別吃飯了！”

門被關上了，有些年頭的木門還在震，烏桃怔怔地著窗外，窗外大院里各家都要出門上班了，勝利媽的自行車鈴鐺響著。

自行車是新買的，飛鴿的，響當當的牌子，不像大院里其它家，就算有自行車，也是什麼飛利浦，那都是舊社會的自行車了，騎起來叮當響。

烏桃覺得，寧妙香說得對，確實不一樣，好像不知道自個兒是誰了。

做了一個夢，真就開始做夢了。

有些沮喪，覺得自己異想天開了。

垂頭喪氣地背起自己的小竹筐，又拿起小耙子，出門去找了勛子。

勛子同樣背著一個竹筐，神兮兮地領著烏桃往外走。

從臘庫胡同出來沿著嵩祝院西巷一直往北走，一口氣走到了嵩祝寺，烏桃納悶了：“勛子哥，咱到底要去哪兒，其實我瞧著昨天醫院外面煤核也不。”

勛子：“咱們去文局，那兒本沒撿煤核的，興許咱能撿！”

烏桃：“那邊不是有個瘋大爺嗎？”

勛子：“管它呢，瘋就瘋，咱躲著就行了。”

烏桃：“嗯，也行。”

勛子轉頭看烏桃：“你怎麼了，蔫這樣？”

烏桃想了想：“勛子哥，你想上學不？”

勛子：“上學？你怎麼突然提這個？”

烏桃：“上學能學知識。”

勛子頓時笑起來：“別傻了，上學多沒意思，天天坐教室里，悶得慌，再說了，現在我看學校里也都鬧哄哄的，本沒人好好上課，沒事湊那個熱鬧干嘛！”

烏桃抿了抿：“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知識改變命運，我們還是得讀書吧。”

勛子嚇了一跳，著烏桃：“你在說什麼？什麼階梯？什麼命運？”

烏桃便不吭聲了。

其實說出的這些話，自己也似懂非懂，只不過這些聲音曾經在耳邊響起，所以就照著說了。

覺得這是一些神奇的話，擁有一種神的力量，那是從未了解過的未知的世界，就像夏天時候天上的星星一樣。

但是顯然勛子不會懂的。

就不該說。

幸好這個時候他們已經穿過了嵩祝寺，從嵩祝寺南邊繞過去，到了文局：“咱們小心點，繞過去，躲過那個瘋大爺，咱就能撿煤核了。”

烏桃點頭，機警地四看，好在并沒有，兩個人繞到了文局后面，這邊沒什麼孩子，地上卻有一些殘留的爐灰。

勛子：“看，這估計是早上的，才倒的，咱趕撿！”

于是兩個人便放下小竹筐，拿著小耙子在里面拉，要是平時，五天肯定先使勁地把爐灰都刨到自己眼跟前，之后再一個個地，但今天沒什麼人，就和勛子，而且爐灰也不燙，當下也就不用著急了。

燒過的爐灰看不出來煤核，得用手慢慢地捻，捻干凈最外面浮著的那一層，要是里面還是的，那就是沒燒的煤核了。

烏桃人小，但是手快，沒幾下就捻了不。

要是平時，肯定高興了，可現在卻沒什麼好心。

做了個夢，知道了，捻煤核捻一輩子也捻不出來出息，人得讀書才行，那才是最要的。

從那紀錄片里，知道再過幾年，應該也有機會讀書，不過那個時候大了，就算讀書也是浮皮潦草的，本沉不下心來。

正捻著，勛子從爐灰里抖摟出來燒了半截的一張紙，上面還有些字。

烏桃便湊過去看。

勛子卻折好了，放在了口袋里：“回頭上茅房用，這紙多好啊！”

烏桃：“那上面好像有字，這是文局的紙，沒準是什麼要的紙呢。”

勛子：“管它呢，咱又不識字，誰知道這是什麼！”

烏桃便不吭聲了，勛子提醒了，是了，不識字。

不識字是什麼呢，就是睜眼瞎，一輩子只能干力活，萬一單位不要了，就再也找不到工作。

那個夢里的許多事烏桃并不懂，很多詞本沒聽說過，也不理解，但是卻約覺到了，后來沒工作，沒錢，反正就是過得很不好。

都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啊！

烏桃被寧妙香打下去的念頭又起來了，要識字讀書，哪怕學校里鬧哄哄的，也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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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回到家里，再次和寧妙香提起來。

不同于第一次的小心翼翼，這次堅持道：“反正我就要去上學，就要去上學，憑什麼不讓我去上學，我就要去上學！”

并不知道該怎麼說服媽媽，事實上這是第一次試著反抗，以至于只知道不斷地重復自己的話，好像這樣能加強語氣，能達到目標。

寧妙香都沒正眼看：“上學，上學，說得倒是容易，你上學誰去撿煤核？咱家煤夠燒的嗎？”

烏桃：“我上學了也可以撿啊，我可以早上起來撿，上學路上撿，晚上放學后也去撿，只要夠咱家用的就行了，我肯定能撿夠！”

北京的冬天太冷了，又刮著北風，烏桃很晚上去撿，沒過那個苦，不過覺得，如果能上學，讓整夜不睡覺去撿煤核，都可以。

寧妙香嘲諷地道：“你以為上學白上嗎？上學得學費呢，除了學費還有書本費學雜費文費，你以為這些不要錢啊？才給你姥姥姥爺寄了錢，咱家現在一分錢都沒有，哪來錢給你上學？”

烏桃的姥姥姥爺在鄉下，日子不好過，時不時要烏桃家來接濟，但烏桃家日子也不好過。

烏桃的爸爸江延濱在烏桃還沒出生的時候就不見了，至今都沒個人影，指不得，寧妙香在國棉廠當紡織工，一個月三十六塊錢，這些錢要養活兩個孩子并不容易，青桐也才上了半個月的班，一個月十塊錢的工資還沒見著，所以寧妙香在錢上很計較，日子過得也細。

如果是之前，烏桃聽著媽媽這麼說，肯定馬上打了退堂鼓，并不懂，會覺得媽媽說的就是對的。

但是現在，那個夢給了啟發，今天撿煤核更是讓想明白了，如果不識字，你撿廢品都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字！

所以昂起頭，著寧妙香：“哥哥也上過兩年小學啊，哥哥識字，我不識字，媽媽，這樣不公平。”

寧妙香一聽，惱了：“你還和你哥比？你哥也才上了兩年，現在不還是當學徒去了，怎麼，你還非得把那兩年補上？缺了那兩年就欠你了？”

烏桃咬牙，倔強地道：“那我也不能當睜眼瞎啊，我出去看個站牌都不認識，別人都笑話我！我不想當睜眼瞎，我想讀書，我想讀書！”

到底年紀小，說著說著，眼里已經泛起淚來。

寧妙香更加好笑：“瞧瞧，這還委屈上了！哭哭啼啼的給誰看！”

烏桃：“我就委屈，我憑什麼不能委屈！”

寧妙香見了，也就不搭理。

就這麼，一直到了吃晚飯時候，青桐回來，烏桃還在賭氣，吃飯時候，烏桃也不吃。

青桐納悶：“你這是干嘛？”

烏桃抿著，倔強地看著窗外，已經想好了，要絕食抗議。

寧妙香便好笑地說：“想上學，想當文化人，嫌我阻礙進步了。”

青桐想了想，恍然：“今年已經開始招生了，烏桃是不是可以去上學了！”

寧妙香沒好氣：“上學，哪有那錢，要是能給我變出十塊錢來，我倒是能讓上學！”

烏桃一聽，立即逮住這話：“為什麼是十塊啊？上學用得著十塊嗎？”

寧妙香：“一學期學費兩塊五，學雜費三塊五，書本費文費要三塊，還有其它零碎呢，沒十塊錢放這里，你前腳去上學，后腳就被人家攆出來了！”

烏桃：“那，那我自己攢錢。”

寧妙香：“你一天撿煤核三錢，不吃不穿了？你就算一個月攢夠了，我得白養你了？”

烏桃：“那怎麼著？”

寧妙香想了想：“這樣吧，給你一禮拜時間，你要是能攢夠十塊錢，我就讓你去上課，要是攢不夠，以后你就認命，好好撿煤核得了，等大一些就送過去當學徒，不比上什麼學強？”

青桐見了，便勸：“算了，烏桃，你上什麼學啊，回頭我教你認識幾個字，不是睜眼瞎能認識路牌得了，上學也沒勁的，還得早起去上，還得寫作業，學不好老師還得罰站呢！”

可是烏桃不想當什麼學徒，就想上學。

并不懂太多，也不知道別的什麼出路，現在眼睛能看到，手里能夠著的路子，就只有上學了。

是非上學不可！

所以烏桃咬牙：“行，我攢錢，我一禮拜攢夠十塊錢，你得讓我上學！”

寧妙香聽了，也就沒搭理烏桃，忙自己的去了。

烏桃知道是答應了，坐在那里，倒是有些茫然。

剛才鼓著勁和寧妙香犯倔，這是一個小孩子所有的勇氣了，現在，寧妙香答應了，開始想著該怎麼一周之弄來十塊錢了。

烏桃晚飯還是沒吃，倒不是賭氣，而是實在不覺得，心里滿滿當當都是事。

青桐湊過來：“好好的發什麼瘋，是誰攛掇你上學？”

烏桃抱著膝蓋坐在炕頭，都沒抬眼看青桐：“沒誰攛掇，我就是想讀書，我想上進。”

青桐卻出手了的腦袋：“你是不是發燒燒糊涂了……這也沒燒啊……”

烏桃明白青桐的意思，雖然小，但事看得多了，也知道，現在都不說讀書了，讀書不是什麼好事，誰家有帶字的書，可能反而要倒霉。

烏桃以前也覺得，讀書有什麼意思，說不定還惹事呢，但是現在醒過味來了，一切都是一時的，以后早晚還是得讀書。

現在不讀，等以后讓讀了，年紀大了，也讀不進去多了！

烏桃便說：“哥，到了什麼時候，都得有人識字。”

青桐：“識字干嘛？”

烏桃：“識字能認電車牌！”

青桐：“不識字也能認，你看咱們院里彭爺不識字，那不是也能出門坐車。”

烏桃：“他不會寫信啊，前幾天收到彭的信，他還找別人念呢！”

青桐嗤笑：“誰沒事天天寫信，再說可以找別人看，找別人寫啊！”

烏桃這下子可抓住話柄了：“那萬一別人都像你這麼想呢，大家都不上學，都不識字，你找誰？”

青桐語塞。

烏桃繼續道：“有人要求著別人看信寫信，有人可以幫別人看信寫信，那你干嘛不當那個能幫別人寫信看信的？”

說完這個，心里也有些得意，青桐比大三歲，平時也算是伶牙俐齒的，肯定說不過青桐的，可現在，找到了青桐話里的病，堵住了青桐的。

便繼續道：“我聽潘爺提過，說前幾年咱們大院還有掃盲班，這說明咱們國家不想要文盲，要大家都識字，現在不好好讀書都是一時的，人早晚都得識字，都得掃盲！”

青桐想了想，撓頭：“你想上學，那就上唄，可這不是咱媽不愿意嗎？你去哪兒弄十塊錢？”

烏桃：“我想法子啊，我使勁想法子，我去撿煤核，拼了命地撿，我不睡覺了也要撿，我豁出去了，怎麼也得想辦法弄到十塊錢。”

烏桃握著拳頭，大聲宣布：“我要上學！”

青桐被烏桃震了，他有些驚訝地看著這個小小的妹妹：“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