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十塊錢

烏桃豁出去了。

那天晚上，從鍋里拿了剩下的窩窩頭，使勁地啃了幾口，又咕咚咕咚灌了溫開水，之后便背著小木筐和小耙子跑出去了。

青桐見了，也要跑出去，卻被寧妙香住了。

“站住，不許去！”

“媽！”

寧妙香直接一笤帚掄過來：“你們一個個的，都不聽話，像什麼樣，像什麼樣啊，是不是非要氣死我？瘋，你也跟著瘋？你看咱家像是那種讀書的人家嗎？咱家不讀書！”

青桐傻眼，心想就是讀個書而已，至于嗎？

寧妙香卻是越說越來氣：“你們那死鬼爸，要是死了倒也干凈，就怕他半死不活連累我們，你們是不是也想像你們死鬼爸來害我，我這輩子被他害得還不夠嗎，還留下你們兩個小畜生擱這里氣我！”

這麼一吵吵，就有間壁兒的聽到了，便來勸，又問起怎麼回事。

寧妙香還帶著惱，不過卻說：“沒什麼，兩個熊孩子不聽話。”

其他人自然也就是勸勸，之后就各回各的了。

青桐呆呆地看著自己媽媽，他知道自己媽媽脾氣并不好，但是像今天這樣并沒有，至以前沒提過過爸爸。

寧妙香坐在炕上：“以后，別提你們爸，要是誰提了，你們就說死，死了，知道嗎？出去被電車撞死了，早就埋了，知道了嗎？”

青桐張大，還是沒吭聲。

他想起去年，也許是前年，當時有人來家里調查，問起爸爸，媽媽就說死了，說得像模像樣，當時他還不懂事，烏桃也不懂事，說我們爸爸沒死，結果被媽媽一掌扇旁邊了。

而跑出去的烏桃聽到了家里的吵嚷聲，就當沒聽到。

背著竹筐，悶頭往外走，胡同里很冷很黑，地上誰家潑的涮鍋水已經結了薄冰，小心翼翼，讓自己每一腳都踩踏實了。

著胡同口過的暗燈，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就是要上學，我要走出去，哪怕再冷，我也得走出去，這是我唯一能為自己做的。

當風吹過的臉，的眼淚便落下來，并不是真得想哭，只是太冷了，眼睛不由自主流淚而已。

只是當淚下，口難免有一些悲壯的難以描述的什麼充塞著，這讓整個人像是充滿了氣的氣球一樣。

不知道怎麼描述這種覺，沒有讀過書的并不會表達這種覺，但是覺得自己要炸裂開了，被那種強烈的炸裂開，就像打氣筒給自行車車胎充氣，充多了，就“砰”的一聲開了。

這種讓發熱，甚至不覺得冷了，僵而斗志昂揚地往前走，走出了胡同。

一走出胡同，外面就亮了，街道兩邊有木頭電線桿，黃燈泡并不太亮，但也足夠了。

烏桃順著白天的路過去，還想去文局后面，一般單位晚上會倒一次爐灰，而且肯定沒人和搶。

路上只偶爾有些行人經過，一個個都是圍著圍巾戴著厚帽子，沒有人注意到烏桃——也許注意到了卻沒往心里去，這個年月，窮人家大晚上出來撿煤核的也不是沒有。

烏桃一口氣走到了嵩祝寺，就要從嵩祝寺南邊繞過去，誰知道這個時候，冷不丁地，旁邊響起一個尖銳的聲音。

“嗷嗚，嗷嗚——”

烏桃嚇得一個哆嗦，猛地往后退了兩步。

深吸口氣，拼命地讓自己鎮定下來，從后竹筐里拿出來耙子。

攥了耙子。

“嗷嗚，嗷嗚——”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來了，凄厲蒼涼

烏桃盯著墻底下，那邊有一棵老槐樹，覺那聲音就是在老槐樹底下傳來的。

睜大眼睛，發現墨的黑暗中，果然有影子在。

烏桃握著耙子的手在，不過還是哆嗦著說：“你，你是人是鬼？我，我是烏桃，我想念書，我想撿煤核，你饒了我的命吧……”

那影子咳咳了兩聲，之后巍巍地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烏桃地盯著，這個時候，腦子里閃過很多念頭，比如撿煤核，比如讀書，甚至想著，自己死這里，誰幫自己把耙子和竹筐送回去，還有那個紀錄片，是不是就找不到自己了？

大的小的，許多念頭閃過。

而這個時候，終于看清楚了，那好像是一個人。

一個穿著破爛衫，拄著拐杖的人，糟糟的頭發到了脖子那里，腰像蝦米一樣彎著，還發出很難的咳嗽聲，像是要把肺給咳出來了。

烏桃終于明白了，這就是那個瘋大爺，住在文局附近，每天鬼哭狼嚎的，專門嚇唬小孩子。

烏桃松了口氣，不過卻差點哭了。

咬著，哀求道：“瘋爺爺，對不起，我打擾您老休息了，可我要去撿煤核，我得打這邊過，對不起，我，我先走了！”

說完這話，撒丫子往前沖，就跟背后有一只鬼在追一樣。

跑出老大一截后，才小心地回頭看，那瘋爺爺沒追過來，這才徹底松了口氣。

松了口氣后，整個人差點癱那兒，兩腳都沒力氣了。

這時候文局里有兩個人出來了，好像在說著什麼新抄來的一批東西，他們經過烏桃的時候，看了一眼，烏桃趕低下頭，那兩個人也就不以為怪，繼續往前走了。

等人走了，烏桃才趕跑到后門那里，果然見一堆的爐灰渣子。

用手了，還有點余溫，當下心里便高興了。

如果太燙，撿起來會燙手，如果徹底冷了，大冬天冰得手更難，現在竟然有點余溫，正好能暖和暖和呢。

將手放在爐灰里，貪婪地汲取著里面的熱氣，后來又把腳也踩進去。

只穿了一雙解放鞋，兩腳都要冷得沒知覺了，現在進去了，整個人都舒坦了。

烏桃抬手了臉上殘余的淚，開始撿起煤核。

天黑了，雖然有路燈，但太暗，只能靠手去一個個地了，這麼著的時候，突然覺到一個乎乎的東西。

剛開始以為是屎，倒是沒在意，反正手就行了，大不了回去用胰子好好洗洗，不過再，發現并不是屎。

掏出來，拍打了上面沾著的爐灰，竟然是烤白薯。

只剩下半截了，但確實是烤白薯，外面還帶著皮。

烏桃高興得要命，晚飯只吃了一個窩頭，肚子肯定不飽，現在也是撐著，有半個烤紅薯吃，而且還是熱乎的烤白薯呢，真是老天爺疼。

烏桃小心地將烤白薯的皮揭去，里面的白薯瓤竟然還冒著熱氣呢，在這大冷天的夜里，真是再不過了。

咬了一口，又甜又香。

忍不住笑起來，干脆一屁坐在爐灰渣子里，讓那帶著余溫的爐灰暖著腳，暖著屁，自己捧著香噴噴的烤白薯吃起來。

等吃完了，神起來，大干一場！

*************

這烤白薯其實并不多，但是這東西管飽，而且熱乎乎的吃下去，肚子舒服了，上也有勁了，烏桃也不顧別的，開始爐灰撿煤核，等這一堆撿完了，撿的煤核差不多能蓋住筐底了。

心里喜歡，更不怕冷了，又沿著這條街往南走，看別家單位有沒有倒爐灰的，倒是還真讓找到一家，正好往外倒爐灰，趕過去，也不顧那爐灰燙得厲害，就用小耙子開始拉。

那倒爐灰的是個老爺子，看這景，念叨了一句：“趕明兒還有，你要想撿早點來。”

烏桃大喜，趕綻出一個甜甜的笑：“謝謝爺爺，那我一早趕過來！”

老爺子也沒怎麼說話，推著小車進去了。

烏桃把老爺子倒出來的煤核都拉了一遍，差不多有小半筐了，烏桃心滿意足，背著沉甸甸的竹筐樂顛顛的往回走。

往回走的時候，路過嵩祝寺，又看到前面一個人影，顯然是那位瘋爺爺。

或許剛才逃過一劫的關系，現在倒是不太怕這位瘋爺爺了，覺得瘋爺爺也是人，不至于平白無故發瘋打人吧。

所以小心地說：“爺爺，我剛撿了煤核，撿了不呢，您要嗎，我給您一點，晚上回去您燒燒免得凍著？”

那瘋爺爺拄著拐杖，一不地站在那里。

昏黃的路燈下，瘋爺爺那披著破爛麻的拄著拐杖，像蝦米一樣凝固在那里，沒有任何回音。

這讓烏桃甚至有些錯覺，眼前的不是人，只是一尊公園里的雕像。

烏桃攥了手里的耙子，小心翼翼地說：“大爺，您要是不要煤核，那我先走了，我得趕回家了，我明天還得早點出來撿煤核呢。”

說完這個，瘋大爺還是沒。

烏桃攥著耙子，提著心，躡手躡腳地從他邊過去，等過去后，撒丫子就往前奔。

說是不怕，其實還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