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姐兒從徐家回來以后, 這一次，果真聽了長姐的話，靜靜待在自己院里“養病”, 盼皮之下的筋骨, 還能養好續上。

往日里藏著的話本子，一把火焚了。

亦不再穿得繁花似錦，婆子取來素料子，做了幾套樣式簡單的裳, 外修于行，修于心。

雖知犯了大錯, 可老太太心頭，見大變, 擔憂做出甚麼傻事來, 時常過來陪著。

蘭姐兒看出了祖母的心思，說道：“祖母不必憂心，孫讓伯爵府招此禍端, 也該好好反省反省了。”

老太太這才放心一些。

不久，司徒將軍府里傳出消息, 說是, 司徒武義納的妾室生了，是一對千金, 主母陳氏好不窩火, 一副如意算盤又被打了。這回，陳氏不但繼續盯著夫君, 還把主意打到了外室子司馬二頭上, 從國公府選了個子好拿的侄, 要司徒二娶其為妻。

司徒二自然不肯, 聲稱，他在賞會上早便說過了，自己已與蘭小姐結，非不娶。

“母子”二人鬧得不可開。

只要司徒二不肯，陳氏強塞過來，也是沒甚麼用的。

過了幾日，也不知司徒旸用了甚麼法子，把父親說服了，司徒武義拍板定音，決定替兒子向景川伯爵府提親。

……

將軍府聘請的名，已登門說婚，只等伯爵府給個確切的答復。

本是喜事，可裴家人憂思忡忡，老太太抹眼淚道：“蘭丫頭嫁過去，遇到這樣的婆母，不知道要多管教。”

裴老太公則道：“司徒二雖頑劣了些，卻是個重重義的，在那件事上，是他有恩于蘭丫頭，留住了伯爵府的名聲，這個時候哪還有說‘不’的道理。”

“我省得，我又不是個糊涂的。”老太太道，“不過是擔憂蘭丫頭往后的日子過得苦罷了。”

林氏亦有所憂，道：“誰能想到那小陳姨娘，一胞雙胎竟全是丫頭呢，照將軍夫人說一不二的子，只怕手會得更長。”

想到，蘭姐兒從前最喜歡文縐縐的詩詞，如今卻要嫁給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司徒二，忍不住唏噓造化弄人。

林氏又道：“既然是要嫁的，還是想想，怎麼同蘭丫頭說這件事罷。”

這時，“我嫁。”

門外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正是蘭姐兒，不知是何時來的，又道：“我愿意嫁給司徒旸。”

行禮之后，蘭姐兒對裴秉元、林氏說道：“世間安有萬全法，兒自有自己的福氣，父親母親不必再為我憂慮……兒只有一個要求，將軍府納采之前，我想與司徒旸再見一面。”

……

會客房里。

蘭姐兒見到司徒旸走門，抖一下站了起來，雙手攥了，不敢看司徒旸，輕聲道：“司徒公子……”

司徒旸記得，蘭姐兒在六藝比試上，是何等颯爽英姿，如今卻張得像只兔子，于是不由把步子都放小了，說話不敢像往日一樣聒噪，道：“不必公子公子的，你可以喚我為阿旸，或是二郎。”

又問：“我要怎麼你才好？”

“你可以喚我的小名，悠悠。”

“悠悠，悠悠。”司徒二笑得很開心，道，“這個小名好聽。”

蘭姐兒轉正題，認真道：“今日邀你相見，是有些事想同你說明白，免得你一時沖，提親娶親，日后后悔。”

“你說。”

“我激你替我保住了名聲，保住了裴家的名聲，只是……我這個人，一的病，未必同你想的那樣好，趁現在還來得及，你若是反悔，也是不打的……”

“我若反悔，悠悠怎麼辦？”司徒旸打斷蘭姐兒的話，問道。

蘭姐兒平靜道：“我可以去凈月庵當尼子。”

“我不會你去當尼子的，你要是當尼子，我就去當和尚，日日去庵里找你。”司徒旸哈哈笑道，“還有呢？”

蘭姐兒繼續說：“你可知道，你喝醉那晚，我小廝照看你，并非出于甚麼善心義舉，而是看你份不俗，若是在裴家戲樓跟前出了甚麼差池，擔心會連累到裴家？”

“這就夠了。”

蘭姐兒未料到司徒旸應答得如此短促爽快。

又道：“你又可知道，你與我而言，是極陌生的，我對你……談不上喜歡。”

這回，司徒旸倒是停頓了一下，但很快，掩了過去，道：“我一個鄉下來的外室子，言行鄙，不思上進，在京都城里臭名遠揚，他人不討厭我就是極好了，我懂，我懂。”

“最后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蘭姐兒道，“雖不知你是如何拿回那條帕子的，然……那條帕子，真真切切是我主投出去的，我猜你是知曉的。”

言下之意——我雖是被騙，但確實有所不端不自。

大丈夫娶妻，最看重的不就是這個嗎？

“哦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司徒二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轉而道，“悠悠是嫌，那條帕子是我搶來的，今日要正經給我重新送一條。”有意避開了蘭姐兒的意思。

言罷朝蘭姐兒出了手。

大手關節分明，有些糙。

蘭姐兒一愣，這樣的回應，是從未料想過的，才敢與司徒二對視了一眼，又垂頭，從懷里掏出一條素白的巾，輕輕放在了司徒二手掌上。

“從前那條？”

“回去就燒了。”

……

司徒旸從蘭姐兒院里出來，并未回將軍府，而是折向裴淮的院子。

彼時，裴淮正在做課業，認真寫字。

遠遠就能聽見司徒旸在外頭嚷嚷：“淮弟，淮弟。”十分興，像一只剛飛上岸仰頭喚的大白鵝。

進了門，司徒旸還同上次那樣，本不把自己當外人，喝了口茶后道：“看你小子以后還敢跟我論輩分，你非但不能管我侄孫，還得敬稱我一聲姐夫，來，一聲聽聽。”

裴淮繼續寫字，一心二用，道：“姐夫。”

又問：“一個稱謂而已，值得你這麼開懷大笑嗎？”

“你懂甚麼。”司徒旸半躺在臥椅上，翹著腳，津津自喜，又道，“說起來，我還得謝你那天夜里我去戲樓……為了表示謝意，你今晚同我一起去賀相樓罷。”

“去做甚麼？”

“去賀相樓，自然是把酒言歡。”

裴淮翻了白眼，轉向司徒旸，道：“我才八歲而已，豈能飲酒？”

“八歲也不小了。”司徒旸頗得意道，“我這麼大的時候，都能夠喝上好幾壺了。[1]”

“不去。”裴淮一口回絕了司徒旸，繼續寫字。

司徒旸在裴淮屋里這翻翻，那翻翻的，竟也打攪不到裴淮。大概半個時辰以后，裴淮完課業，收拾筆墨，發現司徒旸竟然還在，出于好奇，問道：“姐夫，你是如何讓司徒將軍點頭提親的呀？”

“那個母煞竟想讓我娶的侄，以為我不知道甚麼心思，門都沒有。”司徒旸輕啐了一口，才解釋道，“隔日我就同父親說，只要去伯爵府求親，親以后，我答應他去參加武舉。”

裴淮瞧了瞧司徒旸這高大結實的板子，確實承了司徒家的幾分驍勇，若是武舉有所小，再接了父親的“缽”，未必不是條出路。

只看他有沒有那份毅力了。

裴淮忽想到一個問題，說道：“那武舉，是要先考武策的。”既也要寫策論文章，雖比科舉簡單許多，但問題是……司徒二肚中墨水實在太了。

“走一步算一步罷，先把娘子娶回家。”司徒旸帶著幾分不屑，道，“我只答應了去參加武舉，又沒說一定能考上。”

……

……

司徒旸今年已經二十有余，豈還能再等，是以，兩家說定婚事，很快就籌辦婚禮了。

大婚當日，蘭姐兒閨房里。

老太太、林氏、蓮姐兒三人一同為梳頭，老太太哭得泣不聲，十分不舍，一直握著蘭姐兒的手，直到迎親的人來了，才肯放下。

蓮姐兒紅著眼，最后教導妹妹道：“為子，本就是要難一些的，得到很難，失去很易，你以后多多珍重。”

門簾落下，蘭姐兒一人在房，等著送嫁出門。

時隔六年，裴淮再次兼送嫁重任，把第二位姐姐送往將軍府，與人為婦。

送長姐的幕幕重現在他眼前，與現下相比較，讓他知曉兩位姐姐出門時，緒是何等的不同。

嫁長姐時，裴淮方一進門，姐姐就將手了過來，讓他扶送著出門，沒有半分猶豫。

現如今——

“二姐，我來了。”

蘭姐兒沒有馬上出手，而是最后顧著這間住了十幾年的閨房，又過窗，向外面，久久沒有披上紅蓋頭。不知是留，還是害怕未知的生活而遲疑。

“二姐。”

蘭姐兒目悵悵，已淚流，原來是不舍。荒荒唐唐了十幾年，到要出嫁了，才知道自己對這個家，萬般不舍。

何其可笑。

裴淮勸道：“姐夫為了娶你，答應了他父親，要去考武舉，對你是真實意的。”這樣的義，裴淮覺得沒必要瞞。

蘭姐兒晃晃回過神，聽著裴淮的話，又想起司徒旸對說的那些，心中更踏實了一些，終于披下蓋頭，出了手。

裴淮扶著二姐，緩緩引著，走出了小院，走出了伯爵府。

……

……

蘭姐兒嫁了出去，大喜之后，伯爵府歸于平靜。

日子就這般平淡而悠長地過著，這一年里，裴淮終于背完了四書，五經也背了不，他遵從夫子的要求，先規規矩矩把書背好，把底子打好。段夫子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也有自己的關卡，走穩當了，不虛步，這點很重要。

英姐兒已經不滿足于院中小小的藥圃，常從藥店里拿來各種藥材，邊聞邊記，對照醫書，背下來各類藥材的藥功效。只可惜，為子，若想學醫，總是會被這個世道所不接納的，伯爵府雖順了的意，但想替找個好的老師，卻也是難。

津哥兒在原書里是個悶子，如今天天跟在大兄后，反倒了個小話癆，子十分開朗。他的學業，進步神速，連段夫子都慨不已。

不過，段夫子時常著津哥兒的速度，他把節奏放慢下來，哪怕是把時間留出來，出去走走，出去看看，這樣，所學的東西，才能看得更通。

林氏與沈姨娘的分工越來越明確，林氏抓大，沈姨娘抓小，整個府邸大事小事就都不跑空。

將軍府那邊傳來消息，說是蘭姐兒懷胎數月了，正靜養著，司徒旸信守承諾，被父親送去練武了。老太太和林氏，給蘭姐兒送了好些人進去，守著，就怕司徒旸不在，蘭姐兒的婆母會使甚麼險手段。

……

裴淮九歲，既，裴秉元進國子監已滿三年，進最后一年。

裴秉元學問本是不差的，只是鄉試中，總差了些火候罷了。是以，這三年里，他從廣業堂，到誠信堂，再到率堂，每一階段，上百次的考核，他均順利通過。

今年，他只需再積滿八分，即可從國子監畢業，出去為。

十五這日，裴秉元休沐回家。

裴老爺子關心問道：“你還有數月便可離開國子監了，朝廷的位表可曾發下來？對于留京，你可有把握？”

雖只是小小八品，可若想找個好的，留在京都里，還需要走些門道。

老爺子繼續道：“徐大人往廣，門路多，是不是該同他說一聲，替你參謀參謀？”遲疑了片刻，又道，“你叔父那邊，本都是一家人，要不……”

“父親就莫這份心了。”裴秉元聽到“叔父”二字，打斷了老爺子的話，又道，“位表早幾日已經發下來了，孩兒也已選好，只待休沐之后，便報上去。”

自打一對兒子在尚書府不待見以后，裴秉元就極不愿意提及尚書府。

聽到此話，老太太和林氏都看了過來，問道：“是何職務？”

“一個從七品的職。”

眾人先是一喜，可半晌，眼又黯淡下來——本應八品，卻提了七品，若是個好地方，又豈會輕易而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