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第49章 在哄

溫盞睡一覺醒來,口干舌燥。

西城空氣很干,昨晚忘了開加赤著腳跳下床倒水喝,劃開手機鎖屏。

上午七點三十,信息欄彈出新消息。

一條好友申請。

x。

簡簡單單的名字,這麼多年頭像都沒換過,還是那個拽里拽氣的小學生照片,紅領巾迎風飄揚。

眼睛里都寫著:拽。

溫盞手指在他頭像上稍稍停留了一下,喝完水,扣上水杯蓋子。

點擊“忽略”,退出來。

打開朋友圈,新的一天,涂初初仍然是最早出現的:

「早安學醫人!起來學習了嗎!」

快期末了,這研究生怎麼讀都讀不完,石一茗在底下回:“我這還沒睡呢,妹妹你就又醒了?”

溫盞想問問涂初初,是不是把自己的聯系方式給了商行舟。

想想,這問題也很沒意義。

當時去斯坦福,刪了商行舟換了號碼,但并沒有刪除其他人。

新號碼加上涂初初后,石一茗紀司宴他們也挨個兒來加了,都沒拒絕。

商行舟只是不適合,但他這群朋友人都不錯,溫盞當時出國出得匆忙,有個績證明沒弄好,要委托國的人去線下幫忙蓋章,涂初初沒時間,托紀司宴去弄,他大夏天頂著四十度高溫來回跑了好幾趟,最后親自給寄過來。

商行舟想從誰那兒得到的號碼,是輕而易舉的事。

溫盞收起手機,換服出門。

清晨,大晴天,天空碧的藍。

昨晚后半夜下了會兒冰雹,天一亮就化了,地面結薄薄一層冰,溫盞很小心地走過去。

在食堂里拿了粥和蛋,燙手,桌面上滾一滾,敲開。

遲千澈昨晚跟南半球的同事開國會議,開到凌晨四點才去睡,這會兒沒醒。

兩個人約了下午一起去爬城墻,但溫盞略估計他十點之前都不會出現,一邊剝蛋殼,一邊低著頭長按語音給他留言:“要給你帶點兒吃的嗎?”

頭頂落下一道帶笑意的低沉男聲:“你怎麼不給我帶點兒吃的。”

溫盞微頓,面前投下小小的影。

高大的男人邁開長過凳子,在面前坐下。

沖鋒,沒穿軍裝,姿依舊相當板正,外套拉鏈抵住下頜,氣里

溫盞手一松,語音“嗖”地發了出去。

商行舟剛吃完早飯,回頭看見坐在這兒,就徑直跟了過來。他手里沒拿東西,看到面前就一碗白粥倆蛋,輕笑:“就這點兒,你吃得飽嗎?”

溫盞匆匆看他一眼,將手里剛剝開的蛋三兩下吃完,怕他搶一樣,悶聲:“要你管。”

商行舟:“?”

脾氣是越來越大了,他抵了下腮:“怎麼就不要我管了,你等會兒去鎮上,不要我開車了,打算走著去?”

溫盞忽然覺得這枚蛋非常噎,艱難地抬起眼:“什麼要你開車……誰說要你開車了?”

的項目接近尾聲,過幾天就會跟遲千澈一起回京。

走之前,溫盞想給邊幾個人買一點紀念品,雖然西城看起來沒什麼特別值得紀念的東西……但吃的的確都很好吃。

要不是搬不想把陶也他們那天在路邊給買的巨大無比的哈瓜也帶兩個回去。

昨晚跟唐指導和負責人提了一,那頭很熱,說找個人順路送他們去。

但遲千澈今天本來也要開車出去玩,于是跟他們說,不用了。

結果他夜里臨時加會,早上完全起不來。

睡前就想著,還是個人先送溫盞出去一趟。

“還能是誰說,唐指導啊。”商行舟聳眉,“怎麼,你很不想看見我啊,小同志?”

“……”溫盞有些失語,“沒。”

就是納悶,“你們這個小隊,不是應該多事兒的?”

商行舟把玩放在小碗里的另一枚蛋,指尖繞個圈,幫敲開:“怎麼?”

溫盞不知道該不該說:“覺你一直在給我當司機。”

話音落地,覺對面男人的氣場都變得危險起來。

三四月,北方剛開春,西城還沒有走出嚴冬。

外面天寒地凍,窗玻璃上覆蓋薄霜,但食堂里是溫暖的,有小戰士端著餐盤從后路過,忍不住多看商行舟一眼。

商隊長怎麼手背上青筋都突出來了啊。

就這種充盈的、飄忽的暖氣中。

商行舟盯著溫盞,很久,腔微震,輕哼一聲:“我樂意。你有意見?去跟唐指導說。”

這種雜七雜八的事,確實無論如何也落不到他頭上。

誰讓他昨晚去見指導員,恰巧聽見。

那當然得順勢接過來。

唐指導什麼人啊,一眼掃過去,簡直把他過往十年都看了。

年輕人慕不舍都寫在眼睛里,臨走時,嘆息著,拍他肩膀囑咐:“行,以后我也不催你結婚的事兒了。你跟算得上門當戶對,只是家里人都不太好對付。但如果是你,我也不怕你搞不定岳父,小商同志,再努努力。”

商行舟把蛋殼敲碎了,怕手不干凈,沒剝殼,給放回碗里。

移開目朝后靠,好像真的完全不在意,故意漫不經心地道:“時間還早,要有意見,你去跟他說一聲,換個人。”

溫盞詞窮:“……那算了。”

實在是懶得有意見。

這地方,多跟人說兩句話,都覺得要缺氧。

把另外那一枚蛋也吃完,將白粥喝得干干凈凈,背著包包站在門口,等商行舟。

須臾,他去而又返,黑越野漂移似的,招搖地停在面前。

溫盞繞到司機那一側,手去拉后排的車門。

“溫盞。”男人沒回頭,用手指直接擰滅了猩紅煙頭,冷笑一聲,“你敢坐后面試試。”

“……”

煙灰在手指間掉落,他渾上下著不好惹的氣息。

溫盞一言不發,繞到副駕駛,拉開門坐下,扣安全帶。

煙頭扔進煙灰缸,商行舟降了一半窗戶通風,掉頭帶出軍區,嗓音泛啞:“想買什麼?”

“隨便看看吧……”溫盞也沒什麼目標,本來是想跟遲千澈一起的,結果同行的人臨時換了他。

哎,陶也也行啊,商行舟這家伙這麼沒耐心,怎麼一起瞎逛。

溫盞無聲嘆氣,膝蓋上放著手機,越野駛離軍區,天空一碧萬頃。

手機微震,拿起來。

微信消息彈出一張電子請柬,音樂聲大得震耳聾。

太喜慶了,把溫盞嚇一大跳,趕調小,微微囧:“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商行舟沒什麼反應,微收的下頜堅毅剛,余掃一眼屏幕,只看清三個字。

拼在一起,非常悉的一個名字。

他微頓,聲音忽然低下去:“你跟費元嘉,還有聯系?”

“嗯,一點點。”溫盞停了停,顯然也想到一些不太快樂的回憶,沒太多解釋。窗外行道樹飛快掠過,淡淡道,“他下周結婚,給我發請柬。”

“結婚了啊。”商行舟抵了下腮,不知是想到什麼,皮笑不笑地,勾了下角,“不是在朋友圈和空間論壇里到喊,‘溫盞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了?”

溫盞微怔,蹭地轉過去:“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有什麼事兒是我不知道的。”商行舟冷笑,后半句話,微啞的嗓音得很低,“他當時要是在國,我得給那小子門牙打下來。”

當時,溫盞去斯坦福,費元嘉是一起的。

大概能知到對方對有好,但從沒想過跟他走近,兩人格迥異,連朋友也做不了,所以溫盞一直很小心,跟他保持著安全距離。

只是異國他鄉,兩個人同一個項目,專業也一致,名字難免總連在一起。

提到a就想到b,搞得留學生們都以為他倆是一對,最后總是溫盞出來澄清。

澄清一段時間,也沒人再攛掇他倆了。

落地舊金山后,溫盞神狀態一直不太好,了學,力索全放在課業上。

沒什麼時間想別的,就也沒再管這個事兒。

結果也就過去半個月,費元嘉不知道從哪打聽到,已經跟商行舟分手了。

費元嘉瞬間樂瘋了。

第二天就在公寓樓下擺了個巨大的心玫瑰花,眾目睽睽,攔著喊:“做我朋友行嗎?”

溫盞很禮貌地表達了拒絕。

但費元嘉毫不氣餒。

完全沒有放棄追求

他非常堅定地認為,溫盞之前沒跟他在一起,是因為商行舟。

這其實是很好的品質,說明不會劈

那麼現在跟商行舟分手了,就一定會上自己。

不管怎麼看,他家庭高知,經濟和外形都不錯,各方面條件算得上優越。

實在是很難不上他。

但在溫盞看來,他追孩的手法,非常像。

無孔不,無所不在。

溫盞太窒息了,每天打開手機,朋友圈空間論壇到能看到他。

找他談話,他也不太能聽得進去。

溫盞后來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該當眾拒絕他?

本沒那麼喜歡,執念埋在心里,面子上過不去,簡直著了魔一樣。

就這麼僵持一個多月,溫盞快崩潰的時候。

費元嘉跟朋友們聚餐,喝完酒走出酒吧走在路上黑燈瞎火,毫無征兆,突然被人拖到沒監控的地方暴打了一頓。

溫盞不在場,聽同學說,費元嘉傷不輕,清晨才在巷子口被酒保發現。

找到他時他臉上全是,到醫院做檢查,頭骨碎裂一小塊,額前劉海被薅禿了小拇指那麼個長條。

醫生說,那里之后也不會再長出頭發來。

這事質太惡劣,驚了他在國的父母,自然也暴了他對溫盞圍追堵截的事

費元嘉父母很不好意思,帶著他上門道歉,要求費元嘉以后再也不準擾溫盞,但從頭到尾沒查出,那晚到底是誰毆打他。

費元嘉夜里本喝了酒,沒看清行兇的是誰,再者酒吧后面那條街治安本來也不好,對方很刁鉆,挑了沒監控的地方,招招下狠手,又招招不致命。

朋友們來看他,都猜,他是不是惹了當地黑道。

費元嘉住院住了小半個月,朋友們一波一波地來看他,跟洗腦似的。

他的想法從“我一定要揪出是誰”,慢慢變“他跟我道個歉就算了”,最后只剩下“想想就可怕,算了,以后我躲著點”。

自那之后,他沒再糾纏過溫盞。

溫盞當時也沒多想,費元嘉行事向來高調,以為他就是運氣不好。

可時隔這麼些年,如今見商行舟這種語氣,心驚膽戰:“你打的?”

但是,怎麼會?

他那時候在部隊,要怎麼出來。

何況是去舊金山?

越野疾馳過雪原,外面空氣有些涼,車煙氣散得差不多了,商行舟升上車窗,打開暖氣。

他吊兒郎當的,腔微震,咧笑:“你可真敢想,怎麼可能是我。”

溫盞松口氣:“不是就行。不瞞你說,我確實猜過你。”

商行舟手指微頓。

“因為覺,那種發瘋一樣的事,像是你做得出來的。”可實在是很不合理,兩人那時候都分手好一陣了。

“……”

商行舟角微,笑意淡了,剛想說話。

又聽一本正經,很認真地嘆氣:“你在部隊里……做那種事,被發現了的話,會背分吧。”

“商行舟。”說,“就算我倆不在一起,我還是希你能過正常人的生活的。”

商行舟形短暫地頓了頓,似笑非笑地,角又微微上揚:“你這話說的,好像我過不上正常人的生活一樣。怎麼了,在你眼里,我該坐牢?”

溫盞轉過來,有點無奈地看他:“就是覺得你不該坐牢,才這麼說的。”

商行舟漫不經心轉過去,猝不及防,對上的眼睛。

黑白分明,看人時總是很專注,定定的,溫和且平靜。

他呼吸微滯。

今天束馬尾,穿著那件厚外套,黑的,乍一看很像他的同款,但里面打底的高領兔的,領口針掛著兩棵胡蘿卜,看起來可可

跟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只是眼中濃烈的意消散了,他捉也捉不住。

半晌,商行舟移開視線,腔微震,無聲地笑了一下:“我沒做壞事,溫盞。”

他手指微屈,落在方向盤上,著遠綿延的雪山,低低地,他說:“跟你分開這些年,我一直認真的,在做好人。”

-

半小時后,越野在一個舊小區門口停下。

今天天氣很不錯,如同蜂,進城后,一路上,總能看到城中居民。

小區附近有菜市場,不老人家或者家庭主婦拎著菜籃子從那邊走過來,遇到相的鄰居,會抬手打招呼。

商行舟開著車,在菜市場采購了點東西。

溫盞掃一眼,包括但不限于:蛋西紅柿土豆芹菜菠菜,兩箱牛,以及各種半品菜和新鮮水果。

都是吃的。

認出這是上次陶也講他“上去看兒子”的那個小區,但也不知道他要干什麼,只能跟著他走。

停車關門,商行舟長邁開,從后備箱往外拎東西:“車不進去了,里面不好停,待會兒退不出來。你搭把手?西紅柿袋子沒提手,你拿上,也不沉。”

溫盞跟著下車,看看,他確實也沒騙

一袋西紅柿六個,未年就出來營業了,沒拳頭大。

把西紅柿抱在懷里,看他大袋小袋拎一堆,左右手提滿了,手指被勒得發白。

忍不住,提議:“要不我再替你拿點。”

商行舟一下子樂了,湊過去,熱氣直往領口里打:“心疼我啊,小同志?”

溫盞:“……”

溫盞冷漠:“西紅柿袋子確實不好提,你咬里叼著。”

……最后也沒讓他真叼著。

兩個人并肩往前走,路過門崗。

看門老大爺披著軍大,從小亭子里探出一個頭,樂呵呵放行:“小商,這次帶媳婦來了?”

溫盞:“?”

溫盞愣了下才知道在說自己,立刻長脖子解釋:“我不是他……”

“是,是。”商行舟手里提滿東西,生生騰出一只手來,笑著過來拉,“我媳婦跟我鬧脾氣呢。”

“吵架啦?”大爺有點耳背,“小兩口吵什麼,你們不是一直好的?”

商行舟怪不好意思,還像模像樣,撓了撓頭:“我做錯事,惹生氣了,這不是正哄呢。”

大爺板著臉喊:“啊?你怎麼惹人家生氣啦?那是要哄啊!媳婦就是要哄的啊!”

……

溫盞走過門崗,心力瘁。

前行一段路,到了大爺看不見的地方,用力推開商行舟牽著的手:“什麼啊就媳婦,哪來的媳婦,你要不要臉。”

商行舟被推得后退半步,手里裝土豆的袋子不堪重負,“啪”地斷了。

土豆一個接一個往下掉,溫盞趕去撿。

“沒事。”商行舟將手里其他袋子放地上,,“我來。”

作比溫盞利索得多,連撿土豆都比快。

一邊撿,一邊低聲說:“門口那大爺,上年紀了,耳朵背,前年確診了阿爾茨海默癥,就不太認人。我來過幾次跟他了,聽人說,他兒子在外面打工,一年到頭回不了趟家,大爺就老把過路的人認他兒子兒媳婦,看見誰都喊。”

溫盞拿著土豆,不說話了。

“所以吧。”說之前就覺得會信,商行舟直起腰,自然地補充道,“你別拆穿他,醫生說刺激到他就麻煩了,得順著。明白嗎同志?”

“……”溫盞悶聲,“去哪,帶路。”

小區主干道朝東,步行五分鐘,第14棟樓,二門棟。

樓建得非常反人類。

溫盞走幾步歇一歇,快到頂了,還在困:“這地方海拔這麼高,怎麼會建這樣的樓,還沒電梯?”

商行舟看一眼,手:“老房子,便宜。西紅柿給我吧。”

溫盞沒給他。

商行舟似笑非笑,打量:“可以啊小同志,等到家了,獎勵你一罐氧氣。勝利近在眼前,你馬上就能看見我兒子了。”

溫盞被狠狠地噎了一下。

現在幾乎能確認那不是他兒子了,親兒子的話,他絕對不是這個語氣。

三分鐘后,溫盞和商行舟肩并肩,按門鈴。

遠遠應了一聲“來了”,中年婦的聲音,然后是由遠及近的拖鞋聲。

打開門,熱氣襲面,開門的是一個穿居家服的人,個頭不高,頭發都半白了,打理得很妥帖,挽低低的發髻。

像是沒想到來人是商行舟,對方先愣了一下,然后眼里浮現驚喜:“怎麼這時候來……哎唷怎麼來家里也不說一聲,老何,老何!”

一邊轉頭人,一邊退后讓開,讓兩個人進來:“快進來,外面冷不冷?你來就來還提這麼多東西,你看這樓里連個電梯都沒有——”

頓了下,顯然注意到溫盞,有點張又有點無措地,問:“小商,這是你朋友嗎?”

“嗯。”商行舟笑了下,把手里的東西都放下,路地打開鞋柜給溫盞找一次拖鞋,輕聲,“是我很好的朋友。你穿這個。”

溫盞手心,乖乖喊了聲:“阿姨好。”

阿姨被喊得更加無所適從:“好,好。那個,何頌他在里面寫作業呢,我他出來。老何估計沒聽見,我去給你們切點水果,你們隨便坐,自己倒水喝啊。”

商行舟低笑著,應了句:“沒事兒,您別忙活,我沒拿自己當外人,我要什麼我自己拿。”

何阿姨連聲:“是,你是別跟阿姨客氣。你朋友,你朋友也別客氣。”

還是轉去廚房切水果了。

客廳里短暫地靜寂,溫盞目轉一圈。

房子不算大,兩居室,坐向很好,布置得干凈溫馨。

一間臥室關著門,門把手上掛著海賊王的風鈴,應該是這家孩子的臥室。

的注意力被電視旁一張照片吸引。

一家三口,夫妻倆看起來都不年輕了,孩子卻只有十來歲的樣子,穿背帶,立在兩人中間,眼中生疏。

心里有個猜測,聽商行舟招呼:“坐吧,你要不要看電視?吃個飯再走。”

溫盞墊腳尖看看,何阿姨估計聽不見。

轉過來,小聲問:“這是你戰友的父母嗎?”

商行舟靠在沙發上,從茶幾零食筐里撿了袋堅果拆開,核桃仁拋到空中,落進里。

他聳眉:“這麼聰明?”

溫盞抿,走過去:“你怎麼不早說。”

后悔:“怎麼都該帶點東西吧,這怎麼能空手上門的?”

商行舟樂了,往沙發邊上挪挪,示意坐下:“你不是帶了西紅柿麼?沒事兒,他們不介意這個的。”

人家介不介意是一回事,你有沒有禮貌,那是另一回事啊。

溫盞走過去踢他:“你太煩人了,商行舟。”

沒什麼力道,商行舟笑起來,聳眉:“你招人喜歡,溫盞。”

溫盞復讀:“你煩人。”

商行舟吊兒郎當,跟著復讀:“你招人喜歡。”

“你……”

溫盞抬起眼,猝不及防,撞進他的眼睛。

深邃的,黑的眼瞳,像黑曜石,似乎在黑暗中,也會發,尋找的方向。

溫盞呼吸驀地一滯

電似的,移開目

午飯時,溫盞見到了這家的小男孩。

在照片中看到的況差不多,這家父母已經年逾五十,但小男孩還在讀小學,小小只,話不多,餐桌上吃東西很安靜,不挑食,禮儀也很好。

午餐很盛,溫盞有點不好意思:“我來之前,都沒準備什麼東西。”

何叔叔本職是老師,穿著打扮相當斯文,聞言推推眼鏡,趕說:“可別這麼講,你瞧小商每次路過都來看我們,一次也不拎東西,我們才不好意思。”

“是啊,小商管我們干爹干媽,但他從沒往這兒帶過孩。”何阿姨溫和又熱,給溫盞夾菜,“你是第一個,你才是稀客呢,要給阿姨面子,多吃一點。”

溫盞臉都憋紅了,腦子一口而出:“他沒往這兒帶過人……是、是他可帶的人太多了,帶不過來吧。”

何家夫婦一聽這話都愣了,商行舟頭上結結實實彈出一個問號。

雖然這個鍋屬于無妄之災,但他也沒生氣,似笑非笑,看一眼:“行,你給我臉,也算變相承認我有魅力?”

溫盞埋頭吃

吃完飯,商行舟在房間里,陪何頌玩了會兒。

溫盞洗手路過,聽見兩個人對話。

何頌喊他:“哥哥,我們什麼時候一起去踢球?”

商行舟漫不經心:“你我什麼?”

何頌輕聲:“哥哥。”

商行舟按著小孩的頭,一字一頓:“咱倆這年齡,你我哥哥就差輩了,知道嗎?”

何頌茫然:“那我你什麼?”

商行舟笑笑:“喊爸爸。”

溫盞:“……”

溫盞面無表地離開。

真的。

商行舟未來的兒子,一定會為有他這個爹而恥,不幸。

何頌不太說話,溫盞下午還有別的事兒,掐著點差不多該走了,來喊商行舟。

商行舟去跟何叔叔和阿姨告別:“你坐著,等我會兒。”

溫盞換了鞋,立在門口。

何頌趴在門上出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盯著看啊看,好半天,湊過來:“姐姐。”

溫盞抬頭見是他,蹲下跟他平視,拍拍他腦袋:“怎麼?”

何頌沒頭沒腦,冒出句:“我見過你。”

溫盞驚訝:“我嗎?我沒來過你家啊。”

“商行舟以前的錢包里,放著一張證件照。”這小孩糾結了半天到底“哥哥”還是“爸爸”,想來想去,覺得全名總沒錯,很篤定道,“是你的。”

溫盞愣了下,下意識:“你看錯了吧。”

證件照這種特殊的東西,溫盞從沒給過商行舟。

就算他真的發大瘋,至今留著的照片,也不可能是證件照。

何頌堅持:“我肯定沒看錯……”

他話沒說完,商行舟跟何叔叔何阿姨從屋里走了出來,見倆人湊在一起,商行舟角一勾,過去小孩的頭:“說什麼呢,給哥哥也聽聽?”

何頌立刻閉,不說了。

溫盞站起,跟何叔叔和何阿姨告別。

兩個人原路返回,步行下樓,溫盞心里有點困,但很快自己想通了。

這年頭支付碼普及,商行舟兒不用錢包,就算真放著照片,也無從證實。

何況都不一定是的照片。

很快把這事兒拋之腦后。

商行舟去開車,溫盞站在小區門口等,神乎其技,他變戲法似的,又從后備箱拎出一箱牛

這回是給看門大爺。

正午紫外線巨強,溫盞出門時涂了防曬沒帶傘,手擋在眼睛前方,瞇眼看商行舟。

沖鋒,軍靴,湊過去跟老大爺說話時臉上總帶著點笑,他很有耐心,姿拔,如同白楊。

本來覺得,阿爾茨海默癥是假的。

但在這一秒,又覺得,可能是真的。

站著,商行舟的越野停在面前。

溫盞上車,聽見他扣安全帶的“啪嗒”聲。

車窗降下一半,他了半支煙掐滅,語氣輕松:“你現在高興點兒沒?”

溫盞愣了下:“啊?”

“那不是我兒子。”商行舟轉過來看,邀功似的,“你看見了,人家有正經爸媽——行吧,也不算正經爹媽。但好歹是有正經收養手續的,不上我。”

溫盞意外地,捕捉到另一個重點:“收養?那男孩不是親生的?”

:“他不是你戰友的弟弟嗎?”

商行舟立馬反應過來,會錯了意。

扔掉煙頭,他將車窗升起來,搖頭,低聲:“沒,小孩是收養的。跟你猜得也大差不差,何叔和何阿姨是我一個小戰友的爹媽,我那小戰友前幾年在邊境犧牲了,他父母都上了年紀,生不出第二個孩子了。”

讀書人,中年喪子,仍然維持面。

兒子什麼都沒留下,里除去配槍,證件,只有一只舊手機。

手機里裝著他生前的照片和語音,不多,老兩口反復聽。

但沒多久手機就壞了,那些信息沒有同步云端,再也找不回來。

老兩口特別難過,沒想過儲存卡有壽命,信息會過期,會消失。

何阿姨在吊唁會上哭得昏過去,醒過來,商行舟背脊筆直坐在床邊,很堅定地告訴:“以后我是您兒子。”

可他天南地北到跑,本來也沒法在西城老人家面前盡孝。

很巧,差不多是半年之后,他執行任務,在西城救下一個小孩。

任務結束,要放人走的時候,小孩不走,粘著他。

商行舟沒什麼耐心,敷衍地揮手不想看見他:“行了,沒事了,回家,找你爹你媽。”

小男孩死盯著他,搖頭:“不回去。”

商行舟:“怎麼?”

小男孩:“沒家。”

商行舟詞窮,問了問況才知道,世界上真有這麼巧的事兒。

這男孩父親是警察,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因公去世了,母親改嫁之后不管他,把他寄養在親戚家。

親戚可想而知地懶得搭理這小孩,踢皮球似的到踢,小孩都八歲了,還沒學。

這種況,商行舟在中間費了點勁,才把手續合理地走完。

“然后。”他手指敲擊方向盤,把個中麻煩一筆帶過,“何阿姨他們家,收養了何頌。”

靜悄悄,溫盞有點詫異,又覺得合理。

商行舟在這種事上,好像一向是很有耐心的。

,還是沒忘記最開始要問的那個問題,謹慎地指出:“我為什麼要高興?”

“因為我沒結婚啊。”商行舟手指敲在方向盤上,側眼過來看,漫不經心地帶一子拽勁兒,“你說我邊連一個的都沒有,哪來的兒子,我又不是草履蟲,有分裂就行。”

溫盞默了默,提醒他:“商行舟,你不用特地證明給我看的。”

他微頓。

又說:“你有沒有兒子,都跟我沒有關系。”

一瞬即靜。

車窗已經關上了,暖氣充盈,溫盞垂著眼,兩人離得近,溫像是織在一起。

商行舟手指微頓,不自覺地在方向盤上收,又松開。

再開口時,近乎咬牙切齒地,他問:“溫盞,你真不在乎?”

他跟解釋了,輕飄飄的,不太聽,好像他這些年過得如何,都無所謂。

溫盞抿著,不說話。

無聲勝有聲,的答案在這里。

心里的小火苗蹭地竄起來,緒堆疊,商行舟生不起氣,移開目,反而輕笑出聲:“好樣兒的,姑娘,微信你也不打算加了,對吧?”

一直沒通過的好友驗證。

微信沒有拒絕按鍵,只能忽略或者過期。

多賤啊這產品,給驢蒙上眼又在人面前栓胡蘿卜似的,不給信,就那麼吊著。

平平無奇的,尋常的一天,商行舟車停在路邊,不斷有居民笑著、談著,從邊經過。

氣溫逐漸攀升,驅散清冷的氣息。

他心緒起伏,覺這些熱氣也和溫盞上的氣息糾纏在一起,縷縷地纏繞著,解不開,趕不走。

良久,商行舟漫長地嘆息:“我那支小隊匯合了,要去出一個任務,兩三天就回來,我下午走。”

微頓,他沒看,不甘心似的,低聲問:“我走了,你也不來送我?”

溫盞聞言,偏過頭,靜靜地看他。

仍舊沒開口,目里帶著淡淡的疑,明明一句話都沒說,好像就已經在問:

為什麼?

我為什麼要去送你?

商行舟抵了抵腮,朝后靠,認輸似的,啞聲:“算了,不送我就算了。你去北京等我,等我回來,有話跟你說。”

他沒看眼睛,手臂朝后探,從后座上拿起一個紙袋。

不管不顧,將里面東西拿出來,一個一個放到溫盞的帆布包里。

也幸好今天背的是帆布包。

他想。

不然這麼多,裝都不裝不下了。

“你一天拆三個。”他數著,啞聲說,“拆完我就回來了。”

溫盞沒阻止他的作,一直著他。

看著他,往的包里,塞進一串盲盒。

這東西最近幾年風靡全國,在哪都不難見到,但偏偏溫盞當時和涂初初拆的是城市限定,也沒弄明白,商行舟在西城是怎麼買到這一堆的。

“走了。”塞完最后一個,商行舟沒看,把帆布包放回懷里。鑰匙進車,他調轉車頭,清冷地返程,“送你回軍區。”

高原,藍天,陌生但安寧的城市,熱烈的、流

溫盞抱著包,盯著商行舟堅毅的側臉,好一會兒,嘆氣似的,問:“手機還在嗎?”

商行舟沒反應過來:“什麼?”

“你那個故去的小戰友的,手機。”溫盞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但總之有認識的人,可以試試,“也許我可以找人試一試。但你說得對,儲存卡是有壽命的,不一定能修得好。”

有時候覺得現代科技已經非常厲害,哪怕再短暫的信息,再簡單的表達,擊穿圈層,也能通過短視頻抵達千家萬戶,來到每一個有手機的人面前,被他們以各種形式刷到。

但有時候又覺得,實在是沒有辦法。

那些留不住的,影像,聲音,圖片,如果有一天消失在浩如煙海的信息里,就是真正的消失了。

失去一段記憶,像將一個人拔出出自己的人生。

你沒辦法逆轉時鐘,也沒辦法強行將他留下。

只有失去的痛,地久天長地,停留在

商行舟下頜微繃著,明滅的不斷從他脖頸撲漱閃過,映亮他的臉。

很長時間,他低聲:“在我手上,回去我找給你。”

他說:“辛苦了,你試試看。”

-

回軍區,溫盞睡了個午覺,一覺醒來,下午三點半。

遲千澈已經等在樓下。

兩人驅車去往附近的舊城墻,西城春天還未到來,只有冬青郁郁蔥蔥。

現在是旅游淡季,城墻上人很,有小學生被父母帶著,在上面騎自行車。

痕跡歪歪扭扭,風迎面吹,風聲里織著小孩子遙遠的笑聲,和家長不厭其煩的喊聲:“我松手了?我真的松手了?”

溫盞跟著遲千澈走了一段路,他穿黑,指給看:“出了這道墻,那邊是西城以西。”

溫盞瞇眼過去,眼看不到的地方。

再往西,海拔比這里更高,水鹽堿度超標,山口常年大風,能看到萬仞冰峰。

“他們當地人,取名字,說那個地方,是‘黑’和‘苦’的意思。”遲千澈說,“水不能喝,得靠人運。因為海拔太高,常年輻高反、有風沙,前線兵總是頭暈耳鳴,駐守幾年就要換人,心臟病病發率也高得驚人,當地人均壽命只有四十五歲。”1

溫盞站在墻邊,極目遠眺。

晴天,天空藍得讓人窒息,流的云層手可及。

舊城墻隔開,仿佛兩個世界。

一個世界安居樂業,另一個世界窮山惡水。

手機忽然微微震了震。

溫盞下意識低頭,陌生的號碼,彈出一條新消息:

「哎,真不來送我?」

愣了下,抬起眼,冥冥之中好像有牽引一樣,向城墻下方。

出城幾十米的地方,行道樹樹影搖晃,招搖的越野,就那麼停下。

駕駛座上的男人推門下車,長邁出,仍然是那件黑沖鋒,他出任務,沒穿有標志的服。

溫盞作微滯,沒想到竟然能在這里,看到商行舟出城的車。

在非常漫長的,遙遠的過去。

一直是這樣看著他,看著他的背影,一次又一次消失,頭也不回地遠去。

屏住呼吸。

可商行舟好像知道在這兒。

下一秒。

的、熱烈的下,高大的男人忽然回過頭,角勾著抹笑,兩指并攏到額角,遠遠地,朝敬了個禮。

溫盞怔住。

有一個瞬間,好像回到十七八歲,教室里,他側臉轉過來,年輕氣盛,臉上落著

聲音如同泉水回,清澈悅耳,低低的,落在耳邊:

“你知道嗎,溫盞。世界上,有一些非常壯的東西。”

垂眼,手指到帆布包,想起里面的盲盒都還沒拿出來。

出乎預料地沉,拿出來一個,發現紙盒被拆開過,一就嘩啦啦響。

還裝著別的東西。

抖了抖,抖出一堆子彈殼。

的,在下,折出清冷的

——“高狙的彈殼,就不會生銹了。”

——“我帶彈殼給你啊。”

溫盞垂著頭,發愣。

遲千澈顯然也看到商行舟,他眼中浮起笑意,想起另一個東西:“你知道黃羊嗎?”

溫盞茫然:“我們前幾天,涮火鍋那個?”

遲千澈被逗笑:“黃羊學名蒙古原羚,生活在中蒙邊境,不能吃的。這種,每年春天和秋天會大規模地遷徙,頭羊帶領族群,去往海拔低的地方生活。從西向東,從北向南,穿過草原時,就會被狼盯上。”

高原的狼,骨子里是野的。

那個勁兒,只有野生的、奔跑在荒原上的食,才會有。

他說:“溫盞,商行舟像那種狼。”

溫盞握著彈殼,想。

應該很早之前,就被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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