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樓挽金樽，西風敲檀樂，那烏寶齋曲水流觴，琵琶正妙，忽轉來乍涼西風，刮得花綢在一廳人堆里，冷不丁地打個。

正與范韞倩在席上款敘舊，何曾留意到一場戰火硝煙，正如一個黃橙橙的太，懸到了頭上。只留心到，范寶珠邊的月琴著急忙慌地進了廳來。

按說那秦婆子在廚房里被打了一頓，不過須臾，風聲就走到了月琴那里。也顧不得廳上正宴客，輕步溜著墻進來，人堆里朝范寶珠遞個眼。

那范寶珠得了信，與其繞出廳外，走到日頭底下嗔，“什麼不得了的事，廳上那麼些太太夫人在呢，你就忙著來我。”

月琴驟急驟惱，手拍著手，一張臉苦得似天降的橫禍，“我的好小姐，人瞧著是坐在您邊上，暗里都騎到您頭上了你還不曉得！”

“憑白說這些，什麼事兒你只管照說來。”

“您還不知道呢，二太太坐在您邊上，暗里卻使手下的林婆子帶著人，到廚房里將我媽好一頓打！老人家四十的年紀，二十個板子哪里得住？”

范寶珠扣了眉，額心疊出兩條皺紋，“好好的，二太太打做什麼？”

“還不是為著二老爺那位常來打秋風的舅舅！”月琴踅到面前，將一副珍珠頭面振得簌簌響：

“那位老舅爺在外頭吃多了酒，管里頭要醒酒湯，偏廚房里忙得不開，我娘使陳橋家的略等等，就不耐煩。說我們不將二房的放在眼里，告到二太太耳朵里，就將我娘給綁起來打了！”

悶燥的太底下，范寶珠旋踱了幾步，面一步一沉，“哼，我看明著是打你娘，暗里是想殺我的威風。今日是二老爺做生，原該風一把，那些個太太偏來歪纏我。心里不痛快了，偏要在這熱鬧日子給我也找個不痛快……”

這般說著，欻然頓步，嗓子放得冷冷的，“你去，將陳橋家的拿了，就說的撥弄舌，無端挑惹是非，也將打二十板子。”才住，又吊起眉，“不，打三十。”

那里打了，這里傳來，席上笙歌不歇，席下暗涌無休。滿廳里，唯獨孩的歡聲詈罵坦率直接。

奚桓與奚澗兄弟倆外頭剛拜見了一干男客，轉到里頭，先到上席拜禮。奚桓一般貴婦圍著瞻咨嗟，香唾沫噴了他一，愈發招他心煩。

那莊萃裊也沒眼力見，偏湊了來，殷切切地由案上拿了快玫瑰餅與他，“好些日子沒見，桓兒像是比你妹妹長高不呢。”

一頭說，一頭使丫頭到末席上尋了范紗霧來。

因今日是大場面，這范紗霧裝扮得跟個瓷娃娃似的，雪白的里著，穿著灰鼠鑲滾桃短褙子，扎著豇豆紅窬，嫵地迎頭喊：“桓哥哥崇禧。”

奚桓不過點頭，眼不住朝末席張，人堆里尋著花綢，抬步要過去。不妨被莊萃裊一手拽到懷里，“桓哥不要到外頭去，今兒人多，仔細誰家的孩子沖撞了。”

上香撲鼻，奚桓皺了鼻子往外掙，“你撒開手！”

那莊萃裊當他孩子似的逗，又向來指著攀他這門親，就是不撒手，拽著往脯子里撳，“聽舅媽的，外頭人來人往，也沒人看管著，不當心磕了了怎麼好？”

奚桓被鎖在那對的脯子間，只覺有些不上氣，使著力掙，不留神掃下案上一只果碟，驚了眾人。

范寶珠忽覺失了面皮，在旁瞪他，“舅媽抱抱你，你急什麼？這麼多客人在呢。”

趁著不妨，奚桓一頭扎出來，退了幾步，聲音放得低低的，氣焰卻躥得老高，“是我哪門子的舅媽？我警告你，趁早別招我脾氣上來。”

話音甫落，他自顧轉背走了，馮照妝在邊上障袂巧樂，聲音嗤嗤嬉嬉，很低，卻催起范寶珠滿腹惱怒。

歪臉一瞧，奚桓業已蹦到了花綢邊，粘粘地往懷里鉆，又像刺往心里扎，扎出滿案琳瑯下的狼藉遍野。

那廂奚澗瞧了，小孩子心，見不得，也跟著跑來往花綢懷里拱。花綢倏地兩個侄子纏上，拖著杌凳往后讓，“你兩個仔細些，別把腦袋磕在桌子沿上。”

奚桓一手摟著脖子，一手往邊上推奚澗，“你滾。”

“我不、我不嘛，”奚澗死活不讓，抱著花綢一個胳膊，“我也要姑媽抱。”

“你不滾，我揍你。”

拉拉扯扯間，驀然聽見“叮當”一聲，像一銅線，冷冰冰地拔了范紗霧的耳。扭頭朝這邊一，赫然見花綢的下躺著的金兔鎖，被烏油油的地磚襯得金四。

怔忪一瞬后，陡地蹦起來拽莊萃裊的胳膊，手朝那邊指，“娘、娘瞧、我的金鎖！”

嚷得這案喧鬧即止，莊萃裊跟著過去，使丫頭去撿了來一瞧，“還真是……”

尾音晦地墜下去，仿佛迷局揭前的起承轉合，而挨著的馮照妝與范寶珠齊齊拔眼那席上瞧，竟然吊詭地生出默契，各自爭頭搶占先機。

最終是范寶珠拔得頭籌，斜乜一眼馮照妝，意有所指，“可不是？真是紗霧的鎖，找了這樣久沒找見，今兒兀突突不知是打誰上掉下來的？”

還能有誰，黃橙橙的兔子分明是打那頭拾起來，馮照妝了然于，這是暗指兒子盜呢。

于是置著一口氣，使丫頭來奚澗到跟前，躬下腰，細聲細語地將那金鎖一指，“澗兒，告訴娘，這東西是不是打你上掉下來的？”

奚澗瞧著滿案脂勻凈、各異的臉，像一張一張致的面，齊刷刷地杵到他眼前。他心里一跳，眼一眨，滾出滴淚來，“不是、不是我！”

一把哭嗓振得廳岑寂，有那多事的夫人湊了來，“喲，這是怎麼了？大好的日子，馮夫人可不興打孩子。”

馮照妝端起腰，扯著角笑，睞目范寶珠，“哪里舍得打孩子？是小兒了冤屈，一時哭起來，驚了各位夫人。不值什麼，各位照常吃酒。”

那夫人見奚澗哭得傷心，一把摟過去安，“好孩子，快別哭了，什麼委屈跟姨媽說說。”

原是一門的事，范馮二人皆不愿張揚，偏偏紗霧年，尚不懂大人們的爭端，只顧跳出來，“他了我的金鎖，被我撿回來了！”

這回連花綢那席上半大的孩子也跟著靜下來。

安靜里糅雜著各難堪，馮照妝在眾目睽睽下，急中生智，“這就是天大的冤枉了，分明是地上拾起來的，怎麼說是我家小兒盜取的？這不是毀人聲名嘛。”

眷婦人們恨不得將耳朵折了，可架不住事已至此，不該聽的聽了個萬全，不該丟的臉面業已丟盡。

范寶珠索趁機讓馮照妝沒臉，一報往日辱之仇，“二太太，你這話兒也不好說，說出來，紗霧豈不是也了隨口攀誣？雖說是地上撿的，可就在澗兒腳跟前撿的，說是打他上掉下來的，也有可原。”

婦們不好多，只拿眼暗里窺馮照妝，見其恨紅了臉，好在溫聲細語里還維持著面，“姨娘這話也有差，明明是在三個人的腳下，怎麼就偏偏是打我們澗兒上掉下來的？”

那奚緞云原是在席上陪坐，一直悶不做聲，猛地聽見這話，忙惴惴地朝花綢瞧一眼。

就這匆匆的一眼間，或是許多形形的眼睛里，事發生了驟變。

奚家丟不起這個人，滿廳爵貴婦們也不愿得罪這妯娌兩個，更不可能將事載到奚桓頭上，于是理所當然的，這口黑鍋就化為流言，砸到了花綢頭頂。

不知是誰先起一句，“我看吶，馮夫人別多心，沒準兒是姑娘家瞧著東西好看，收著玩一玩，一會兒就還給小紗霧的。“

誰又湊攏來，“這鎖樣式巧，男娃娃倒玩，多是姑娘家喜歡，大約是從前沒見過，一時新奇，拿去瞧瞧，也說得通。”

誰冷眼旁觀，“嗨，聽說是鄉下地方來的，沒見過這些玩意兒，諒諒。”

誰添燈拔火，“人說時針，大時金，這倒好，人家小時就起金來了，長大了，還不知些什麼。”

又是誰，捂著，低著聲，用兩片皮子殺人，“漢子唄，還能什麼？”

“噓……”

突兀的岑寂里，紗霧將一對眼調到款步而來的花綢上，倏然火拔得三丈高。也不知什麼時候與花綢結的仇，橫豎恨面若朝霞，眼似日落，恨霸占了小男孩們的笑臉。

人與人的仇恨大約就是如此無端，沒緣由的，你走過我邊，我就是恨你。

因此還沒等靠近，紗霧搶先奔去推一把，“你個賊！我的東西！”

不知道的聲音多麼有力量，像一陣兇雷，殛殺了花綢。

花綢稍滯了呼吸，茫然地朝周遭或惡毒、或戲謔的眼掃一遍，最終落在莊萃裊手上，那只黃澄澄的金兔鎖安躺在掌心，紅寶石嵌的兔兒眼正對著花綢，閃著怨毒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