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香冷，目斷愁云，斷枝雪落在奚桓肩上，他也顧不得，沿途風霜里，只是哭。

好在孩子終歸是孩子，甫歸院，就想不起怨花綢了。斗篷也不解，往外間炭盆里圍坐說笑的丫鬟堆里扎進去，“你們去總管房里支一斤燕窩來給我，還有刺參，也支一斤。”

“一斤？”采薇驚掉了下，“您當飯吃呢！”

秋蘅在榻上做活計，長襟領口上套著一圈灰鼠風領，臉被熱烘烘的炭盆熏嫣然紅，“平日追著你吃你也不吃，今兒又發什麼瘋，兀突突要一斤……那刺參哪里是論斤兩的？平日都是在你的飯食里擱上兩。”

這廂聽見，掰著指頭數半晌，數不明白，索將袖一揮，“那就支個百八十來，我有用。”

秋蘅斜睇他，“你拿去做什麼用？要吃每日廚房都做了來的。”

“我送去給姑媽。”奚桓在炭盆上搭著手，風地里走來的淚痕一霎被烘干，只剩熒熒閃爍的兩只眼，似兩顆黑得發亮的黑瑪瑙，“你們不是常說燕窩刺參這些玩意兒吃了子骨好？姑媽病了，要給吃。”

秋蘅聽見，冷笑漣漣，“我就說你兀的要這些做什麼。這些東西貴，哪里是說給就給的？總管房里各屋里都有定數，哪里是你說要一斤就給你一斤？你一開口倒大方。家里是姨娘管著，總管房里又是二太太的人看著，們倆誰應承給了？”

“你依我的話，只管去支了來！”奚桓在榻下急得跺腳。

“我依你，豈不是姨娘太太打我？如今老爺時時在衙門不歸家，家里都是們一口做主。哦，我走去總管房里要，誰采我？”

打從那日瞧了奚緞云，奚甯又一頭扎進戶部忙公務，忙得像是刻意避忌著什麼。滿府里仍是范寶珠當家，馮照妝從旁協助。

奚桓院中各項開支不過是按著舊例在放，何曾有他小孩子說話的份？思及此，他悵然抬著眼，“那我的月錢放在哪里的？都拿出來，上外頭買去。”

秋蘅又笑，歪在榻上收絡子線，“別說這些胡話，你的月錢銀子是多，可都有余媽媽照管著，你去問問老人家可愿開了箱子拿給你？你的吃穿用度都使不著月錢，要什麼不是總管房里去辦了來？傳到姨娘嬸嬸耳朵里，仍舊不許人給你買，再說這些貴東西，哪里買去？”

奚桓頓覺天不靈地不應，嘔著一口氣推了屏風們踅臥房。正坐在榻上惱怒，忽見采薇悄步進來，“爺、爺，我曉得您的錢放在哪里的。”

“哪里？”他一下來了神。

采薇悄麼朝靠墻的大立柜里懟懟下，“低聲些，就在那大櫥柜里，箱子鎖著的，我沒鑰匙。”

“鑰匙在誰上呢？”

“余媽媽與秋蘅姐姐各有一把。”采薇四下張一番，小心附耳過去，“我曉得秋蘅姐姐的鑰匙擱在屋里，您去與說話絆住，我廊下頭給您去。”

二人湊著腦袋籌謀一番，果然由奚桓去歪纏秋蘅，逗得窩在榻上嘻嘻直樂，竟沒留心采薇躥下廊去盜了的鑰匙來。

櫥柜里開了箱籠，見滿箱白花花的銀子，皆是奚桓往日使不著的月錢，他拿了一錠，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幾兩，胡遞給采薇，“賞你的，你給我拿個包袱皮來。”

采薇滋滋地拿了來，二人撿了一包捆了，奚桓抗在肩上就往蓮花顛去。路上遇見人問他扛的什麼，他只說是他的那些玩意兒，帶去與姑媽玩耍。

這廂直沖沖地奔進正屋里，一見花綢與奚緞云對榻坐著說笑，他也跟著傻兮兮地笑出來，迎頭將包袱皮卸到炕幾上，“姑媽瞧，我給您帶了好東西。”

不妨他闖進來，花綢有一瞬的驟驚驟喜，匆匆又化得冷淡，“你怎麼來了？回家去吧，大冷的天，仔細凍著。”

屋里雖暖，卻有些嗆人，奚桓咳了幾聲，忙不迭將包袱皮打開，“姑媽子不好，我支不著燕窩刺參，拿了銀子來，姑外頭去買給姑媽吃，好不好？”

二人一垂首，猛地白花花的銀子扎了眼，奚緞云拿起一錠掂一掂，約莫十兩，這滿一大包足足上百兩。唬得忙擱下，兜著下，“我的乖，你哪里弄來這些錢？”

奚桓小小得意地著腰板，“是我的，我的月錢攢下的，我一月有二十兩的月錢呢，姑，您在外頭買燕窩給姑媽吃。”

料，花綢將包袱皮闔攏，端得十二分的肅穆，“你趁早拿回去。”

“為什麼啊？”奚桓垂下手，眉頭扣得像打了個死結，“這是、這是我的錢，既不是的又不是搶的，我愿意給姑媽買好東西吃，姑媽做什麼不要？”

奚緞云倒笑得慈眉善目，“桓兒乖，你的心意姑媽與姑都領了，只是銀子還是拿回去，聽你姑媽的話，啊。”

“我不，就是給姑媽的，做什麼拿回去？”

“你不聽我的話？”花綢輕提眉梢，拿出生氣模樣。

他只是搖頭，“我不、這話兒我不聽。”

花綢心知他的子，也懶得再勸，徑直下榻打簾子出去。

雪香頃刻拂來，冷冰冰的，奚桓茫然無措地向奚緞云。奚緞云拂一把他的臉，細聲一指，“你瞧，你不聽姑媽的話，生氣了。”

驟一聽，奚桓心焦如焚，轉背往東廂跑，眼瞧著花綢要關門，他忙將一只腳別在門里，兩手把著門框，急得眼淚汪汪，“姑媽、姑媽……”

下頭該說什麼，他沒想到，只是細細唼喋，希能懂得他小小的苦心。

可花綢那張桃李初艷的臉上蘊著被冰雪摧出的淡淡紅暈，杏眼里裝著整個冷得徹骨的琉璃世界，連烏髻也干凈的毫無牽掛。被照得明的耳垂上墜著兩顆小珍珠，仿佛寒冰兩點，滴在奚桓焦躁的心間。

南云凍結，北風吹，吹得門戶咯吱咯吱細細作響，像是一顆心在風中來回擺。花綢暗自掙扎半晌，仍決定痛離是非，作勢要關門，“讓開。”

“我不！”奚桓的腳別在門里死活不挪開，眼洇水星，盯著不放。

對峙半晌，花綢終于放了嗓音，只是心腸忽然起來，說出的話似一場紛紛雨雪連天墜，“你回去好好念你的書，往后別再來了。”

奚桓先是眨也不眨地瞪圓了眼，片刻冷風朝他眼里灌進去，憋不住一扇，扇出兩顆皎潔淚珠，掛在他稚氣未消的腮上。

他吞咽兩下，仍然泣不聲，“姑媽，我是哪里得罪您了？”

一襟凄涼事，說了他也不懂，花綢只泄出縷淡淡苦笑，“沒有，你好得很，只是我忙得很，沒功夫陪你玩兒，你找澗兒玩去吧。”

說話兒間，輕穿長廊，往正屋里走。奚桓在廊這頭目怔怔地地盯著。廊上的柱子一幀幀過，使湖綠的一閃一閃，似一抹遙遠的湖山，難以捕捉。

須臾奚桓回過神來，灑著淚小跑著，追著，虔誠得好像是他的神明，他的信仰。

不妨剛追到簾外，花綢迎頭打簾子出來，將銀子包擱在廊檐上，“多謝你想著，只是我家里用不著，你仍舊拿回去，往后好好念書，別再往這里來。”

這晌午，奚桓是掉著淚珠子回去的，沿途琴斷笛殘，衰草淚滿。他長這樣大，頭一遭覺得冬天很冷，冷到骨頭里去。

自那日回去，蓮花顛也聽說，他接連幾日在屋里砸東西、罵丫頭、不吃飯，發了好一通脾氣，鬧得滿院的仆婢人心惶惶，還驚了范寶珠。

花綢無心過問，仍舊點燈熬油地做活計，想著繡幾樣料子出來，趁著年關前托人賣出去，好混過年節。

不想不找事，事倒要來尋。那日才剛了結一樣仙鶴高升、一樣鯉魚戲芙蓉，皆是繁雜彩繡，悉心折在一張包袱皮里，遞予紅藕，“紅藕姐，這兩樣都是費了大工夫的，你小心收著，不得賣個四五兩出來，咱們年節就好過了。”

恰逢奚緞云臥房里出來，一壁櫳鬢，一壁想著問：“紅藕，你平日都是托誰拿出去賣的？”

紅藕接了包袱抱在前，略顯踞蹐地笑，“就是門房上的小廝，柄全的。”

“這些人我是知道的，斷不會白白為咱們勞，不得要在中間扣幾個錢出來。”奚緞云落到榻上，籃子里撈出雙沒做完的鞋面，一行解線，一行囑咐，“他們若是給了銀兩，你也別同人爭，你也爭不過他們，別白白在外頭吃了虧，可曉得？”

“曉得，太太放心。”紅藕點頭應著，正要旋出去，倏聽奚緞云在后頭喊。

又掉頭回去，見奚緞云倒了盅熱騰騰的油煮牛遞過來，“吃盅熱熱的再去，外頭冷。”

紅藕輕推，“留著給姑娘吃吧。”

“你吃，”奚緞云嗔，慈目溫，“你也大不了姑娘幾歲，我當你們與自家姑娘一樣的。”

屋里熏得暖烘烘，紅藕的心也隨之膨脹著溫暖，接了飲盡，便生出些抵擋凜冬的勇氣，抱著包袱，歡喜地蹦出屋去。

這頭進去，正趕上范寶珠院門里進來，穿著白貂鑲滾大紅羽紗氅，里頭罩著胭脂紅緞長襟，戴著雪狐帽，高挑著眼，打紅藕屈膝蹲的頭頂視若無地過，徑直走到廊廡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