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西昃，屋子里流溢著淡淡馨香，炕幾上熏的是沉水香，自有一無言的苦衷，百轉千回牽縈在帳。

花綢見韞倩病里出苦，便聲寬，“定了親也好，到明年，你就能逃出這個坑里，自到別人家去立一番事業。只是那個衛嘉品行如何？可打聽過了？”

“管他品行如何，還由得我挑不？”韞倩微仰著臉，細瞧著帳頂打轉的香袋子，悵怏一笑，“你也不想想，我爹不過是僧錄司一個六品闡教，我也不過是個庶，他家雖也是六品，可做的是有權的實職，又是嫡子，若好，能定我？”

僝僽片刻，又笑，歪過眼來，“聽說這個衛嘉最是好，滿屋子的通房丫頭，上年還為了爭風吃醋，打死了一個，與你家那位二老爺也差不離。衛夫人托人說了好些人家，但凡家中有些面的，都不愿意把小姐許給他。說到我們家里來，許下幾車的聘禮，太太眼饞，就應下了這門親。”

“那這豈不是將你往火坑里推？”花綢揪心不已，攢眉而嘆。

“推就推吧，橫豎哪里都是火坑。”韞倩滿不在乎，端坐幾分，挑著眉笑，“倒是聽說你那單家老侯爺子骨有些不好，把你耽誤在這里，不然你早該是侯門夫人了。”

花綢登時涌上斜紅一抹，將嗔一眼，“侯門夫人有什麼風？不過是個空銜，戶部多領幾石糧食罷了。”

“噯，”韞倩眼目輕挑，聲音低下來，“你見過他沒有？”

花綢垂著下，卷翹的睫潷下幾縷，落在紅撲撲的腮上，“那年喬老太爺做生辰，遠遠的在喬家花園里瞧見過一眼，倒沒看清長什麼模樣，只是高高的個子，有些清瘦，滿是書卷氣。”

“這就是好的了，學問好的人，總不會差。按說你的品貌，就是太子爺也配得上，只是咱們這樣的出，這就是上好的親事，你安等著做你的侯爵夫人就得。”

正閨中低語的功夫，倏聞窗外咕咕咭咭一陣笑聲，韞倩忙斂了發，朝花綢使個眼，“紗霧來了，不得要刺你，你別忍著，只管罵。”

話音甫落，果然見一濃桃艷李的打簾子進來，似風前柳，音似百靈鳥，一對三寸金蓮探步過來，“姐姐，你病好些沒有？”

“多謝惦記，明兒一準就能好全。”韞倩淡淡地揚著聲，仿佛跟誰慪氣逞能。

花綢眼瞧著蹦跶到跟前來，髻上戴著時興的蝴蝶簪子，紅碎寶石攢的，蝶翅隨著的步調撲扇撲扇的，合著渾釵環叮當，聒噪地闖到眼前。

倒難得一見關懷姐姐，花綢正想夸贊兩句。不想一屁落在床畔，手上遞了一團彩線過去，“那你給我打個花繡球的絡子，攏我那個銀鈴步的。”

跟著自顧不暇的一堆話潑來，哪有功夫觀韞倩的病，“我早上跟娘到秦大人家吃席，見他家兒就有個。我都給你挑好了，桃紅和湛藍的，再配著白線，打個六瓣的出來。你可快著些，我明兒就要啊，明兒娘與秦夫人約著去朝天觀去打醮。”

花綢瞧得真真的，韞倩靠在床頭剎那間翻了一百二十個白眼，“你沒瞧我病著？”

“不是快好了嗎？”紗霧還不自知，仍舊倚欺人，口里不住發嗲，“又費不了什麼功夫，不過一兩個時辰的事，打了來，我把秦夫人贈我的口脂送你一盒。”

“我稀罕你一盒口脂？”

到此節，紗霧心生怨，奈何這姐姐一向不肯忍讓。目瞪半晌，一雙恨眼轉來，又將線遞予花綢，“表姑媽，你的針線比姐姐好許多，不如你替我打？明兒一早我使人到府上去取。”

花綢斜瞧韞倩面，大有不許之態，便為難地笑笑，“我手上現還存著許多活計呢，都是鋪子里急著要的。倘若你不急，半月后我替你打好了送來？”

這幾年，花綢的活計多數賣到那些個扇面料子一類的鋪子里，盡也有一筆進項，因此手上功夫不停。

那紗霧蠻橫慣了，哪管這許多，一味將線梭子往花綢上塞，“我這個也耽誤不了你什麼功夫，你先替我打了，明兒我使人送罐茉莉花頭油與你。”

韞倩聽了生氣，翻著兩個眼仍舊由花綢上取了梭子仍回懷里，“誰稀罕你一罐子頭油？花姑媽就是再貧寒，一罐頭油總買得起。有替你打絡子的功夫，不知道多繡幾條絹子外頭賣？”

“關你什麼事兒？你不替我打就罷了，還管起人來？”

兩廂爭執的功夫，忽見綺窗上一個高高的人影掠過，須臾打簾子進來個莊萃裊跟前的丫頭，喜滋滋地朝紗霧使眼，“二姑娘，桓爺來了。”

話音甫落，奚桓高高的骨已錯進來。雖說都大了，卻有自相的分，加之那莊萃裊有意讓其與紗霧來往，范家滿府里，倒不攔他往后宅來。

他如今生了對虎牙，沉著里添了幾分邪，一笑，似匹捕獵的狼，只是比時多了幾分禮數，先走到床前像韞倩問安，“聽說姐姐病了，可見好了？”

韞倩曉得他，也不跟他虛客氣，把花綢瞥一眼，笑道：“你倒別假模假式的到我跟前兒裝乖，我不起你這麼大的禮。一準兒是聽見你姑媽在我家，這才尋了來的。快接了老人家回去吧，省得在我這里，被人煩死。”

可惜紗霧聽不出話底下的嘲諷，一心只顧著同奚桓歪纏，“桓哥哥，你不是去你外祖家了？前幾日我到府里去見我姑姑，才聽見講的。”

奚桓自厭煩，淡瞥著個眼，旋在窗下撿了張椅子坐下，“嗯。”

紗霧瞧他臉不好，心竅一，弱羽依依地走到他跟前，“八是路松琴又講我的不好，都說我什麼了？”

帳中出一縷嗤笑，是韞倩抑揚頓挫的音調，“哎呀，真是瞧得起自己，人家路松琴是名門貴，喬首輔的外孫兒。且不論家教涵養，就論份，人家口里說的，自然都是四品五品家的小姐，一個八品家兒，誰稀得說？”

正是壞在一張不肯服輸，憑白吃了多苦頭，思及此，花綢暗里掐一把。

轉又瞧奚桓也板著臉，也生怕他說什麼招紗霧哭，忙捉起來招呼，“我也該回去了，韞倩，你好生養著，改日我再來瞧你。”

“噯，那我不送了，等我好了，也去瞧你。”

兩個人惜別幾句，奚桓忙坐上起來，擺著花綢的角走，“姑媽，坐我的馬車回去，采薇他們都在外頭等著的。”

花綢朝后拉了他的手，慈目婉笑，“你打外祖家直接過來的？”

兩個人并排穿廊走著，花綢生來有些高挑，奚桓卻也高了一個頭，被手一牽，冷眉間登時出一抹，“我順道過來接您一齊回去。”

那紗霧在后頭落了兩步，不甘被冷落，揚著鶯聲搭腔，“桓哥哥，明兒我要到朝天觀打醮，你去不去？奚澗也去，范玦也去。”

奚桓恨不能殺，全作沒聽見，牽著花綢快步而去，哪管紗霧在后頭氣得跺腳。

一溜煙跑出府，外頭正是暖日和風，萬千樓宇飛楊柳，十里桃李爭春艷，碎羽剪花纈。前后套著兩輛馬車，后頭那輛車窗上采薇探出個腦袋，直沖椿娘揮袖。

前頭則是北果驅車，見二人出來，忙上前攙扶。甫鉆進馬車里，花綢把他的手輕輕拍一下，“你也不乖，急什麼？出來也不說先去向莊夫人辭個禮。”

“用不著，”奚桓靠著車壁，垂下睫著笑，“我有禮沒禮瞧我都好，也不敢怪罪，至多到姨娘跟前埋怨幾句。況且他們是什麼門第？我肯登他家的門，已經給足了他們臉面。”

他一大笑，正巧出兩顆虎牙。花綢將一個指端進去，在左邊那顆虎牙溫地挲，“瞧，牙都換全了，我們桓兒真的長大了。”

斜斜地從車窗里爬進來，暖得人每筋都癱。奚桓驀地不彈了，怔忪地半張著。此刻，他覺著自己就是束里浮的塵埃，在溫的指尖飛，，輕飄飄，失了方向。

他用舌尖掃過剛才過的牙床，睨著，用懶洋洋的音調問：“長大有什麼好？”

花綢也不知道，只是眼波橫轉間，歲華如流水，從眼底溫地淌過，“剛到京那年，桓兒還是個小娃娃，撞到姑媽上來，不賠禮，還要姑媽賠你的蝴蝶。一轉眼，桓兒都是個男人了。”

男人，奚桓真是喜歡這個稱呼，喜歡得兩臂舒展，一條在背后的雕花車壁上，仿佛將環抱。另一條將車簾子開瞥一眼，外頭是人熙攘的紫香紅塵。

沿途的人聲像燒沸的一鍋水，咕嘟嘟滾著灼熱的泡，但這與他們無關，他們在馬車里，磨肩臂，是單獨的一方天地。

半晌，當奚桓覺得脖子上的涌褪了，便那顆虎牙，仍舊收回眼來瞧，“您可是到如今也沒賠給我。”

“什麼？”花綢瞧著窗外，隨口問。

“蝴蝶啊。”奚桓是雨天里的一把傘，寸步不舍地向挪坐過去幾分，“您說賠我，這都多年了，蝴蝶影子我都沒見著。”

花綢倏地扭過頭來，指端往他腦門兒上一，“沒良心，姑媽給你做了那些裳荷包的，還抵不過一只蝴蝶？這會兒記又好起來了？怎麼那些圣人的話就死活記不住？”

言訖，放下手，復將車簾子開一條接著往外瞧。

外頭街市喧嚷，溫地碾過的側，奚桓總覺得，神的鬔鬢松髻里，藏著不與人說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