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人》第20章 第20章
“世俗禮教當與不當……”
畫檐下風弄鈴,叮當叮當仿佛晨鐘,敲出殷切切的希。
在奚桓飽含期盼的眼中,花綢踟躕半晌,倏聞椿娘端茶進來,擱在床邊的春幾上,“姑娘,韞倩姑娘過來了,在范姨娘院兒里,請姑娘過去說話。”
丟下那個難作答的問題,一霎笑起來,反手往奚桓肚子上輕拍,“好孩子,你若困,就在這里睡,椿娘守著你。”
奚桓看不得見旁人比見他還高興,抬手將胳膊一拽,“可不給我打蚊子,回頭又叮我一手包。”
椿娘聽了好笑,一行掛帳子,一行嗔他,“我又不是你姑媽,平日里椿姨也不曉得喊一個,誰費心給你打蚊子?”
被他冷不防一掣,花綢險些栽到他懷里去,幸而另只手肘撐住了,隔得半尺,懸著眼笑,“好桓兒,你大表姐找我有事兒,你乖些。”
他爬起來,盤著把手背遞到眼皮底下,“您瞧,晨起才被蚊子咬的,好大個包。”
“呀,真格那麼大個包。”那蚊子包正中虎口,兀突突鼓得又紅又亮,晃得花綢心肝脾肺一齊了,托起他的手,探出截舌尖往上頭蹭一蹭。
奚桓的手好像被一條熱乎乎綿綿的蛇了一下,往年也替他蚊子包,可今朝卻大不一樣。
舌尖還是那截舌尖,可他已不是年的他了。伴隨他的長,的耳眼口鼻也日益在他心里發生著變化。
從前的眼是眼,如今,的眼了兩只晶瑩剔的翡翠婉,捧到他面前,他就恨不得把懷里的兩片肺一齊摘給。
從此,只在眼里澎湃呼吸。
而的呼吸,卻是輕的山風,帶著幽幽的蘭麝,噴在他的手心,“我的乖,回去采薇給點清涼膏子,夜里要關窗,別貪涼快,香也要好好熏。”
這般說著,穿上鞋走到鏡前,新抿口脂,細描眉黛,回首一笑,“椿娘,你給他把香點上,擱在床頭。”
人前腳走,椿娘新填了香料后腳也跟著出去。
兩扇門吱呀一闔攏,奚桓便調了個頭,把半張臉埋在花綢的枕頭上,嗅了一鼻子玫瑰香。是用的頭油,甜地綻放在他百歲無憂的耳眼口鼻,悠遠綿長。
蟬噪夏悶,像把人憋在個悶罐子里頭,晃一晃,不聞笙歌,唯聞嘆息。好在花綢這幾年逐漸適應了京師的時節,唯一尚不能適應的,是人言漸冷,人心漸涼。
這廂扇遮額頂,迤行至范寶珠屋里來,見下首坐著韞倩,榻上莊萃裊與范寶珠對坐,那范紗霧則歪纏在范寶珠邊,左一口“姑媽”右一聲“姑媽”地撒著。
倒奇了,往日那莊萃裊瞧見花綢只當沒瞧見似的,今兒卻笑眼盯著踅出屏風,殷切地指了韞倩邊上的坐,“妹妹快坐,外頭熱得很吧?你來前在家做什麼呢?”
登時把花綢問了個頭暈目眩,余將韞倩掃一眼,見暗使了個眼,便笑著捉落座,“正在屋里睡午覺,聽見嫂嫂們喊,忙理了頭發就過來了。”
末了丫頭們上幾碗冰鎮銀耳,范寶珠淺嘗即止,帕子拂拂,芳妍笑臉里著淡意,“表妹,請你來,是有件事兒要煩你。韞倩才定了門親事,明年開了春就要過門的,你莊嫂子想煩你做一則四季花的屏風、全副鴛鴦雙雁的面巾手巾。”
面巾手巾事小,只是那一則屏風,說得整一年功夫。花綢暗朝韞倩窺一眼,見手垂在椅下,麼搖了搖。
得了暗信,正回絕,不想范寶珠孜孜端起腰,胳膊搭在炕幾上,客套里帶著幾分威懾,“原該請活計上的人做的,可你莊嫂子想著,那衛家到底是宦之家,若出了一半點的差池,只怕他們愈發輕看了韞倩是個庶。你與韞倩自小要好,又是的長輩,也當幫幫啊。”
花綢剛提起的一氣被彈下來,既是為著韞倩,自當應承下來,“嫂嫂說得是,只是那屏風要幾面、幾尺、幾寸的?”
“嗨,不費事兒!”莊萃裊過話,絹子一揮,揮出好大個輕快來,“臥房里放的,四折屏,雙面蘇繡的好。尺寸嘛……單片高半丈,寬二尺,四片正好繡個四季花。花樣子就玉蘭、桃花、蓮花、花!”
好嘛,樣樣都是繁瑣的,可想著是韞倩的嫁妝,花綢甘心點頭應下,“,莊嫂子回頭再寫下面巾手巾的尺寸樣子給我,年前,我趕著做出來。”
莊萃裊嘻嘻點頭,腰放下去一瞬,復端正抬起來,“既說到這里,還有一樣煩你,妹妹千萬別推辭。”
“嫂子只管說,能辦的我自然盡力。”
“是這樣的,再三月就是你小侄兒的生辰,如今也大了,想著請四方親朋到家坐坐。可偏不好,你侄兒竟沒有一面裳,我想著,請你給裁一襖,白綾熬配紅綢子,不必費工夫繡什麼大樣子,只是襖子的襟與袖口,繡幾樣時興花,子從邊往上,繡一樣百蝶穿花花樣的。”
話音甫落,花綢便悶不做聲,面難。
那莊萃裊正提起一口氣要勸說,卻被韞倩一聲冷笑攔下,“太太快打消這個念頭,紗霧再大才多大?為個小姑娘過生辰勞財勞民的,親朋好友見了,未免說咱們家寵太過,失了統。”
莊萃裊驀地失了面,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往炕幾上一拍,磕得腕上祖母綠的鐲子叮當響,又尖又冷,“要你多?哦,為你的嫁妝你沒話講,為你妹妹的生辰,你就潑出這些寒人心的話來。紗霧可是你親妹妹呀,你平日欺就罷了,這時候還欺?!”
這一拍,又將紗霧激哭起來,偎在范寶珠邊,連連把滴滴地晃,“姑媽,請表姑媽給我做一裳怎麼了?您瞧姐姐,給做就行,給我做就不許……”
那范寶珠被晃得釵環簌簌,了脾氣,調目轉向花綢,冷蜇蜇的眼將一,“表妹,不好偏心的,都是你的侄兒,怎麼疼大的不疼小的?”
踟躕間,紗霧的哭聲愈發激,無端端闐愁增恨,倏令花綢想起那一年頭回見,也是烏寶齋里這樣哭,哭得燥人心肺,只恨不得、恨不得……
恨不得什麼呢,花綢不敢往下想,可越克制,這古怪的念頭越發往上冒。微張著,紅紅的口脂像嚼碎了顆櫻桃淌出的濃漿,只恨不得將這哭聲、連同這個人,一起吞在口里嚼碎。
范寶珠一撇眼,像是窺覷到花綢心底的念想,冷冰冰的目直瞅著,角抿一條上揚的弧線,細細彎彎,像一柄銀打的魚鉤,想到肚子里,將此刻見不得怨念都勾出來。
可那雙杏眼一對上的目,立時化得溫和順,方才的怨毒轉瞬即逝,像哪里來的鬼,剎那煙消云散,沒蹤沒跡,仿佛是個錯覺。
誰也瞧不見的暗鋒中,韞倩倏然拔起來,擋在花綢面前,聲堅似鐵,“都別想!什麼鬼屏風,我不要,紗霧的裳,綢襖也不做!什麼不得了的千金小姐,過個破生辰,要讓人點燈熬油做個把月的活計!是給銀子啊還是給頭面首飾謝綢襖啊?”
莊萃裊萬想不到在外頭也敢臊的臉皮,氣得三尸暴跳,怒從心來,三兩步過來抬首就給了摑一掌。
“啪”一聲,十分響亮,韞倩似個沒擱穩的葫蘆,原地轉了兩圈,瘦弱的骨頭可憐兮兮的晃,耳里全是嗡嗡的鳴響。
“韞倩、韞倩……”
花綢的聲音倏遠倏近,好一陣才如常地灌耳中,“韞倩、我做。”在搖頭,眼神一如既往的忍,可那忍耐里,似乎又多了些什麼。
韞倩一把將攙著自己的手甩開,怒其不爭地瞪著,“你是天生的氣種還是腦子里糊了漿?!做做做、什麼你都做!一件裳熬到五更天,也得近一月的功夫,”
說著,捧著半張臉,猛地將頭撥到莊萃裊眼前,“還什麼‘白蝶穿花’的子,就是百鳥朝,也穿不出什麼花樣!”
倏然一吼,滿廳的主子丫頭皆是一震。滿意地笑起來,笑聲逐漸猖狂瘋癲,手一抬,指著紗霧,瞪著莊萃裊,“就你這肚里只裝干飯的兒,別說好裳,就是皇后娘娘的冠兒摘給戴,也是扁擔在橋里——挑不起!”
那紗霧聽了這一席話,哭得直跺腳,撲上來就要打,被范寶珠一把扯在后,走下榻來勸,“韞倩,好端端的,你說這些傷人心的話做什麼?又不是使你做,表姑媽都應下了,你出什麼頭?你好好的發起瘋來,你爹要知道了,又得罵你。”
“綢襖應下,那是不好得罪人,可太太也太不知趣了些,綢襖日做不完的活計,一屋子四口人,全靠做活計養活著。單家每月送銀子,也不過七八兩,哪里夠四個人的開銷?更別提還要自個兒攢嫁妝。姑媽,您評評這個理,已然是每夜青燈熬著,我們做親戚的,不說幫襯,反倒還要給添難不?”
范寶珠一聽這話暗含機鋒,閉口不言,仍舊旋回榻上坐著站干岸,漾的芳綠八寶像浮在水上的一片荷葉,是涼的、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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