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人》第22章 第22章

落了山, 余溫里添了幾縷涼風,花綢的眼是一池平靜春水,在馬車的顛簸中, 被晃得起伏不平。

奚桓瞥見, 靠在車壁上笑意幽深,“姑媽是擔心,咱們走了大表姐又挨打?”

花綢轉過臉來, 半晌又轉回去,愈發消沉, “我是在想,或許不應該你來出這個頭。倘或因為你與范大老爺說了什麼,他訓斥了莊大嫂子,莊大嫂子必定又是一肚子的氣,一轉頭,還是拿韞倩撒氣。”

“您放心, 且得消停幾日。”

“你跟他說什麼了?”花綢提起眉峰。

“我許了他一點好。”奚桓端起腰來笑笑, “我授意他, 若是他約束好家宅, 我可以在父親面前替他說兩句話,將他調離僧錄司。”

“這樣的事兒, 怎麼好胡許他?你父親一向清正嚴明, 范姨娘不知說了多好話, 他也從未應過。況且這范貞德連自己的骨都不管, 哪里又會管百姓死活?若將他調到什麼要職位上頭,豈不是禍國殃民?”

“所以我只是‘授意’,”奚桓挨近了,了把折扇替扇風, “話我沒說明白,他自個兒揣的不作數,父親也不可能真舉薦他。”

花綢怔忪剎那,目對過來,“你父親,既然如此不喜歡范姨娘與范家,當初為什麼要許進門?就單單因為鬧著要絕食自戕?”

奚桓見終于問到點子上,便收了扇端正起來,“當初為了嫁給父親,在外頭傳了許多閑話,說如何仰慕父親,如何非他不嫁。口耳相傳,閑話越演越烈,竟傳說已珠胎暗結,是父親的締。那時候父親正要升戶部侍郎,居要員,品行萬不可有差。就為這個,閣猶豫不決,皇上也遲遲沒下旨。父親沒法子,娘也勸,才將接回家來的”

說到此節,他意味深長地看著花綢,“在家這些年,從未犯有一丁點兒能人拿住的錯,父親想發落也沒緣由。不比那些賤妾,原是宦家的小姐,倘若沒據地發落,保不準父親在朝廷里,就要招一腦袋的司。”

花綢半垂下眼,思索之際,忽聞奚桓喊一聲,“姑媽。”

他停頓一下,忽地說了件無關要的事,“昨兒年送了些好東西回來,回去我送到您房里,使椿娘燉了您吃。”

兀突突將花綢說得一懵,稀里糊涂地抬起頭,“又是什麼?那些燕窩阿膠我還吃不完呢,又添來……”

“雪蛤,父親前些日子托太醫院采辦在長白山一帶辦回來的。太醫院的雪蛤與外面的不同,都是挑細選剝得干凈的,行市貨從不剝。”

這是個難得東西,花綢盯著他晦的眼,馬車平和的顛簸里,恍惚領會了什麼,“那姨娘和二太太呢?們有沒有?”

“家里總管房里還有一些,不過父親曉得姑從不到總管房里支取東西,所以特意太醫院格外采辦的,單送給你們。姑媽,別管那些,您顧及得越多,所的掣肘就越多。”

奚桓時常覺得怯懦天真,四面周道,小心,這原本沒什麼不好,可在刀子殺人的錦繡堆里,不大管用。他希能從弱的骨頭里長出新的自己,以免有一天,在他看不到的境況里,欺凌。

于是他又含笑提一句,“總管房里看顧東西的馮媽媽,是二嬸嬸的人。”

車窗外的喧囂在他眼里下去,上浮的,是愈發燥熱的空氣與聒噪的蟲鳴,嗡嗡唧唧,織一張悶人的網,不把誰困死在里頭,誓不罷休。

夜,奚桓果然使采薇送來了十幾罐雪蛤。花綢將冰紋青瓷罐羅列在炕幾上,對著燈照了又照,腦子里回旋的,全是他在馬車上說的一堆沒頭沒腦的話。

椿娘瞧見好笑,端上茶來瞥幾個罐子一眼,“姑娘像是八輩子沒見過好東西似的,幾罐子雪蛤,吃了老爺自然還使人送來,這麼盯著做什麼?”

花綢兩臂趴炕幾上,苦思冥想,“這東西,外頭沒有賣的……”

“外頭沒賣的怕什麼?下回老爺還在太醫院拿回來。”

風穿過綺窗細細的孔鉆進來,驀地吹得花綢一個冷一沉,直起腰來,尋出一張包袱皮,將一個罐子扎起來。

椿娘不解,忙拽的腕子,“噯,姑娘扎起來做什麼?未必還要拿出去換錢?平日那些料子便罷了,這東西您就是拿出去,又有多人買得起?”

花綢一腦包好了推過去,燭火跳在眼里,詭魅旖旎,“你拿去給紅藕姐,讓使柄全每日送到范府與蓮心。柄全若問,就說這東西是范姨娘送回娘家去的。”

“每日送?您都不給自己個兒留著些?”

花綢搖搖頭,笑目含,“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東西再貴,也是有限。”

那柄全倒是難得的肯幫襯,在紅藕手上接了,趁外頭辦差事的功夫,每日送到范府角門上。

那日也合該有事,滿府上下都為著奚澗的生辰忙活,辦東西置玩意,各人忙得腳不沾地。偏偏北果走到總管房里來,朝馮婆子要二十筐蟹,說是奚桓要的。院里忙,馮婆子尋不見采辦的人手,便尋到門房上去。

時值下晌,門房上的小廝或在看管門戶、或去外頭采辦東西,一院里皆不見人。那馮婆子正要走,倏聽哪間房里飄出個人聲音,驚得婆子登時止步。

這廂拈帕遮在額上,循聲提而去,到東邊一間房里,聲音正是打這兩扇檻窗里出來。

婆子著墻一聽,里頭確有個人,嘻嘻笑笑地嗔怪,“你也不是個人,勞煩你跑幾趟,好不得了的事?你又來纏我……”

跟著便是柄全樂呵呵的聲音,“好姐姐,你這話兒可不講理,就是為你跑的,不纏你纏哪個?”

婆子過紗窗一瞟,驚駭個不住,那榻上分明是蓮花顛的紅藕,被柄全罩在下親兒。

親得紅藕不耐煩了,偏著臉輕啐他,“呸!哪里是為我?是姨娘使喚你,我不過是遞個東西,你卻專打我的主意!”

“我這是姐姐呢。”

紅藕瞧見他摁下來的,厭煩地推他一把,“起開!說正事兒。我們姑娘問,那些燕窩阿膠雪蛤都親手給蓮心了?可叮囑按時煎給韞倩姑娘吃沒有?”

“說了說了,日日說、你們還日日問。你派的差使,又是范姨娘的娘家,我還敢懶不?”

說話間,紅藕由掩襟掏出個裹著的紅布條,筍指揭開,里頭赫然包著一老參,“還有這個,昨兒范姨娘才人送來的,姑娘想著韞倩姑娘子骨不好,也拿給滋補滋補。”

那柄全接了折在懷,仍舊撳著紅藕親兒,咂中,馮婆子悄然而退。

剛出院兒,便一陣風似的卷馮照妝院里,四下里嚷起來:“太太、太太在不在家?”

未幾見馮照妝臥房里出來,想是剛睡午覺起來,釵斜髻松,寶慵慵,腮緋紅,狹長眼兒朝婆子瞥一眼,滿目不耐煩,“我說馮媽媽,你也是幾百年的老人兒了,什麼事值得咋咋呼呼的?”

那馮婆子幾步過來將攙到榻上,自個兒落在另一邊,“我可告訴您,這可不是小事兒。那屋里的姨娘,拿著咱們家的東西去補娘家,虧得今兒我撞見!”

“你說明白些,拿什麼補娘家?”

婆子湊攏來,嘀嘀咕咕好一陣,將馮照妝的臉說得一霎白一霎靑,過后直拍案,“好啊!我說呢,怎麼日家守著個賬本子不許我瞧,原來是在里頭給我弄巧!”

“我聽那紅藕說,燕窩阿膠雪蛤,已經送去不,今兒又興起送老參!這些東西,若不是范姨娘許的,蓮花顛里就有這個心,能有這個錢?說到底,那可是娘家大侄兒,使著咱們家的銀子,往娘家填東西,又怕咱們知道說不清,這才借著蓮花顛的手!”

馮照妝撿起榻上一把扇,呼哧呼哧猛扇起來,“日還查我的賬,哪知自己就是個賊!眼下是我澗兒的生辰,我且先不與理論。我料這東西還得送,等澗兒生辰一過,你派人去將柄全拿了臟,一齊送到屋里去,我看如何開!”

忿忿猩紅的眼中,倏忽響徹驚雷,悶了許久的天,終于在夕將墜時噼里啪啦砸下暴雨。

雨點石頭似的打落滿地殘紅,碾碎蓮花顛滿樹的金花,落了滿地金燦燦的糜爛,好似富貴門后,苦衷的千姿百態。

被濃云遮蓋,天黑得比往常早了許多,紅藕正點著廊廡下的絹燈,冷不防見奚緞云一抹淡奔出來,傘也不打,繡鞋飛濺水花,忙慌慌去收院子里晾的裳。

紅藕燈也顧不得點了,忙了把傘去接應,“我的太太,這麼大的雨,您就不怕著涼?”

“不妨事兒,別管我,先將那些裳收了!”

救了裳,夜里奚緞云卻打起噴嚏來,絹子搽污了好幾張。

花綢聽得峨眉載愁,擱下做不完的活計,使椿娘煎了姜茶,熱乎乎端到榻上,“娘也是,裳要人要?京里悶熱,您一到這時節就常傷風,還淋這一場雨,等著吧,明兒一準要病。您吃了茶,快到床上去躺著。”

門簾上鉆進來細細的風,炕幾上的燭火在雨聲里抖挹,左偏一下、右偏一下,生地在奚緞云眼中投下波,岑寂里活潑。

換了裳,仍舊冷得打了個了鞋子到榻上,“你去屋里抱了被子來,我就在榻上捂著,好借了這燈,把昨兒那雙錦做完。”

“娘,您要做活計,到床上去點了燈做一樣的。”

“不好,費蠟燭呀。”奚緞云嗔一眼,將細窄的背推一推,“快去,聽話。”

弱里總有固執,花綢勸不,屋里抱了被子來,又分派紅藕,“將開春沒燒完的炭點一些在榻下,去去水汽也是好的。”

言訖打簾子出去,昏暝天里忽然劈了道閃電,正好照亮院子里的奚桓。他獨自打著把青羅傘,穿著墨綠的圓領袍,腳下套著小羊皮靴,像是哪座山上來的山神,驀地將花綢嚇一跳。

“大雨天,又這麼暗了,你跑來做什麼?”花綢勻平被嚇停的呼吸,手去拽他的腕子。

他收了傘,隨手靠在廊沿上,拍拍袍子上掛的雨水,沒緣由地吐一句,“閃電了。”

閃電了,像個莫名其妙的暗語。隔了半合花綢才想起來,有些怕打閃電,那時候每逢雷雨,奚桓就邁著他的短,不論晝夜穿越風雨湖走到這里來,“姑媽,閃電了,我陪您睡。”

可如今長這樣大,早不怕了,也快忘了,他卻記得。

“轟隆”一聲,閃電匆匆一霎照亮長廊,雨點在廊檐上匯條條水渠,奔流直下,偶有水滴落在闌干,濺起水星,沾兩個人的袍。

奚桓臉上一道雨痕,宛若一條清冽的淚跡,在他月白的皮上反著銀晃晃的。他用手背蹭一蹭,笑里傻兮兮的勁兒,“姑媽在家做什麼呢?”

花綢仿佛被漫天漉漉的水汽潤了骨頭,骨頭里要長出綿綿的青苔。地笑了,掣下掩襟上掛的絹子,抬著手往他臉上蘸一蘸,朝簾子里睇一眼,“先去給你姑請個安,到我屋里,我瀹杏仁茶你吃。”

等奚桓請安過來,東廂里業已暖香靜闐,小爐里幾枚黃橙橙的炭驅散了雨中微寒。烏泱泱的暴雨里,人間沉寂得就剩這幾枚火種,以及炕幾上一盞小燈寧怡。

奚桓脧一眼爐與壺,還有壺后的,忽憶起李商有句詩,他啟口念來,“月榭故香因雨發,風簾殘燭隔霜清。”

花綢在杌凳上躬腰打扇,爐子因絞弄的風,飛撲上火星幾點,掠過的笑眼,“這是悼念亡妻的詩,桓兒連個婚還沒定,倒先忙著傷懷了。”

窗外雨聲有褪減之勢,黑漆漆的天里無星無月,奚桓將榻上兩個八角枕高壘起,半個子欹靠上去,盯著若有似無地笑。

他忽然領悟了“孤寂”這回事。正是這夜,暴雨漫人間,他屋里滿大大小小的丫鬟,紅翠衫,圍著新點的熏爐,鶯聲燕語打趣說笑。

他卻一句話都聽不進去,只聽見嘟噠嘟噠催急的雨點后頭,掩匿了幽幽的嘆息。于是他冒夜穿雨而來,找到、找到小爐新炭,哪怕這炭還帶著嗆人的煙。

這廂落在榻上,顧盼一圈,見多寶閣上只剩得兩個雪蛤小罐子,心明了,面上逗,“姑媽把雪蛤當飯吃?怎麼我送來十好幾罐,就剩了這兩個?”

花綢正用小缽搗杏仁,驀地從他打趣的語調里聽出點弦外之音,默契地回嗔他一眼,“你這會兒又心疼東西了?”

他歪在榻上,極為不屑地笑,“就這點兒東西,有什麼可心疼?孝敬姑媽的,就是把庫也搬來,也沒什麼要。”

花綢端著兩只茶盅、一甌杏仁、一應茶落到榻上,抬眉又嗔瞪他一眼,“別胡說,你家的庫,怎麼能到我一個外人手里?”

一眼似閃電,把奚桓骨頭也瞪了。他將炕幾調了個靠到墻底下,子一歪,腦袋枕到花綢上,仰著眼笑,“怎麼不能?既是我家的庫,想給誰給誰。而且,您也不是外人。”

這話傻得一如他當年扛著銀子包時的義氣,花綢垂目他,手在他的鬢上輕,略微試探,“你說,我要是沒你想的那麼良善天真,你以后是不是都不愿聽我教導了?”

奚桓對著的眼,意味深長地朝多寶閣上兩翁雪蛤瞧一瞧,輕輕發笑,“什麼好什麼壞?我不懂,關起門來家長里短的事兒,沒那麼多對錯。”

窗外風雨香攛,似綿綿的風刀雨劍,他翻起來,歪著腦袋認真地看著,“有一天,我會科考仕,為為民,就沒有那麼多時間為您了。從小都是您給我說道理,我也說個道理您聽,人打你一掌,你就得十個掌還回去,打得他無還手之力,再不能打你才好。”

教半晌,花綢心里的,撅著嘀咕,“還真是長大了,都教導起我來了……”

奚桓枕回上,抬手扶正髻上的玉簪,“您才是沒長大呢,懦弱得不堪一擊。”

“我沒有!”花綢抬顛他腦袋一下。

的膝蓋不留神磕在他后腦勺上,痛得他齜牙咧地笑,笑過后,鄭重地盯著,“您不要做園子弱無用的花,您要做森林里的母狼,放心大膽去廝殺,我在一日,就在后頭替您善后一日。希我的姑媽就是沒有爹沒有娘、沒有侄兒沒有表哥,也能好好地活著。”

花綢恍惚懂得他的苦心,拂著他的臉點頭。

俄延半晌,奚桓盯著的下頜,癡癡發聲,“我晚上睡這里好不好?”

“不好。”花綢一剎回絕,輕呷一口茶,“這麼大了,哪還有挨著我睡的道理?傳出去,只怕笑話,就是親娘這個年紀了也不該睡一,先生日日講詩書禮樂,你耳朵聽到哪里去了?”

雨漸殘,綺窗新困月,銀河淡淡星,輕起蛙聲一片,唱和著奚桓夢沉的聲線,“禮樂禮樂、講不完的規矩教條,等我往后做了,倒要上諫圣上,把這些不文的俗禮一筆勾倒!”

“先圣若聽見你的話,只怕也要慪死在那里。憑你要做什麼,也得先好好讀書做了才好。”

花綢將從他腦袋底下挪出來,跪在榻上推開一扇檻窗。涼風潛,將燭火吹偏,奚桓隨手在榻后頭撿了個絹燈罩套上去,也將另一扇窗戶推開,見廊下紅藕挑著火引子點亮燈籠。

正屋前兩盞筒形白絹燈,對著月婀娜搖曳,一晃一晃地掠過滿樹金花。

花綢緩下腰疊坐,兩個胳膊搭在窗臺,目含著悠遠的懷念,“在揚州,一到春天,都是瓊花。輕飆吹起瓊花綻,玉葉如剪①,極了。可我來京這幾年,還沒怎麼見過瓊花。”

“這花京里不大好養活,種得。”奚桓把目從金樹遠遠地拔回來,隔著中間的窗框,窺看的側,心里也像下了一場春雨,潤的綿,“姑媽若喜歡,我能讓您見著。”

“這時節,就是有,也都開敗了,何得見?”

“您別管,”奚桓懷著神莫測的小小得意,舉目明月,“橫豎我有法子,您等著瞧就。”

花綢當他隨口說笑,點頭附和,又瞧廊檐上滴滴答答的水珠漸小,長巷里梆子正好敲了兩下,默一陣,又敲兩下,像溫吞的催促,下榻,“我給你找個燈籠,你回去睡了,明兒一大早,先生還要到家講課呢。”

一聽要回,奚桓的心往下墜一墜,“才二更天,還早。”

“二更天還早呀?怎麼改不了這貪玩的子,外頭人都說奚家大公子何其沉穩,誰知道你在家是這樣子?”

奚桓見賴不了,接了燈籠,抓著的腕子往廊下拖,“那姑媽送我回去,我沒帶人來。”

雨才住,花綢也擔心路,又點了盞燈籠送他出去。恐小徑生苔了跤,兩個人沿著風雨湖走。

湖畔煙靡靡,夜月生冷輝,穿的是一條石榴暗紅的百,藕的對襟,挽著條月魄的披帛,像月宮姮娥,又似湘江怨

兩個人秉燈相行,風仿佛是釀了千年的一壇老酒,香氣醉神魂。奚桓的臂膀的肩頭,黑夜里,便生出幾分綺夢。

他瞥一眼挑燈的手,想去牽一牽,又不敢,幾番糾結,到頭來,低著嗓子了兩句,“清風明月遙相思。遙相思,草徒綠,為聽雙飛凰曲②。”

花綢睞目瞧他,驀地好笑起來,“桓兒今兒是怎麼了?無端端把小時候我教給你的詩都念起來,好像忽然勤好學了一樣。”

“您還記得是您教給我的?”

“怎麼不記得?”

奚桓笑了,像竊得一縷香,“那我考考您,頭一句是什麼?”

“喲,還考我?”花綢也笑,佯裝苦思冥想,“這頭一句嘛,我還記得:江南弄,巫山連楚夢,行雨行云幾相送。”

“再往下呢?”

“再往下:瑤軒金谷上春時,玉無見期。”

,這個詞在奚桓心里盤桓,他想借著風,也將它吹花綢心里,希能對有所啟發。

花綢輕垂眼皮,片刻沉默后,慈地笑起來,“我們桓兒的確是長大了。”再默一下,又笑,“我聽說,姨娘正張羅給你外頭尋個年歲相當的丫頭,好放在你屋里伺候,可尋著了?”

“不知道,”奚桓無所謂地挑低了燈,照在腳下,“我也不想要什麼丫頭。”

他的暗示是月下的湖面,著細小漣漪。花綢平靜地呼吸,平靜地扭轉談機,“沒幾日就是澗兒的生辰,你是他的大哥,也該備份賀禮給他。打小你就不跟他玩兒,長大了,愈發疏遠。到底是兄弟倆,還該親近些,往后這個家,終歸是落到你兄弟兩個的肩上。”

奚桓一向瞧不上那個堂弟,提及也不過語氣淡淡,“我才得了件瑪瑙雕的鯉魚斗彩,給了他就是。”

一抬首,走到了燈迷富貴樓,花綢著他進院去,獨自秉燈返家。四下里蛙鳴趣,花香千結,只得白紗一點燈。走到山樹相疊,忽聞細微的“嗑哧”一聲,像是誰踩斷了一枝枯木。

花綢繡鞋未止,仍舊玉步前行,不時卻將眼角后斜,心止不住擔憂。雨后路,他連盞燈也不點,真跌了跤可怎麼好?

奚桓卻不在乎,他已經在年無數的教訓里,學會了不守護,不驚任何人,不濺起任何流言。腳步隔著兩丈遠,心卻想離近一點、再近一點。

再近,便是金爐換夕曛,終到奚澗生辰。暴雨后,京師籠煙罩霧,很是涼快了幾天,到這日,才剛有些熱氣恢復。

奚府自是門庭若市,奚甯閣的風聲由禮部漸傳開,旨意雖還未下,他人也不在家,可滿京里誰不趁這功夫趕來奉承結?

再有那家中有適齡兒未婚定的,都帶著兒上門來,獻寶似的拉到范馮二人面前轉一圈。

各家夫人雍容富貴,兒們亦不遜,個個兒都是花做容貌,鬢邊戴彩,髻上配釵,裳飛金,面流銀。一群人聚在烏寶齋,們爭相到范馮二人席上拜見,口吐蘭麝,眼春波。

韞倩傷勢見好,又犯倔強,與花綢遠遠坐在下席,噗嗤直樂,“你瞧見沒有,我們家太太的臉都快氣白了!這些人家的姑娘,哪個不比生的那個沒見識的貨強百倍?活該氣死!”

“我看也未必放在心上,”花綢迎頭澆一盆冷水,“這些人家的兒再好,可紗霧到底是我們姨娘的親侄兒,未必會不定、定別人去?”

“做的白日夢去吧!”韞倩收回眼,柳眉輕挑,“衛嘉與他父親一齊來了,就在外頭席上。紗霧那蠢貨倒好哄,只是我暫且還沒想著個法子把這衛嘉請出來。”

花綢本來是默然不語的,可一眺眼,見上席,烏的金衫紅里,夾著娘一個四面恭笑的子。待人人都十二分恭敬地笑,可人人待,都是漠漠淡薄。

偏偏范寶珠回回這種場合,都倆請來昭示的賢德。更娘請到上席,駁周圍貴婦們連口贊賞。

自個兒則端麗地篩滿杯,舉斝歪向奚緞云,“姑媽,聽見說您這些日子傷了風,可好些沒有?等下晌散了席,使人傳個太醫來瞧瞧,可別拖拖拉拉的,了秋,更不好。”

一雙雙富貴眼跟著朝奚緞云脧來,忙舉斝,連謝不住,“謝你惦記,不過是咳嗽兩聲,沒什麼不得了的,快別吵得人仰馬翻的。”

花綢在下頭瞧卑躬屈膝的模樣,想起奚桓的話,要像一匹母狼一樣去廝殺,為了娘。漸漸地,便有一場風起云涌,在眼中

恰好范寶珠橫波,目遠遠與花綢錯,的雙目像兩鋒利的繡花針,想要破這錦堂富貴。

花綢匆匆斂回眼,笑說出了汗,辭席回房更。可巧馮照妝招呼著領一干小姐往園子里逛逛。

一簇青春亮走到花紅柳綠間,花綢與韞倩相挨,見額心積愁。回首又見紗霧挽著班閨秀小姐,嘰嘰歪歪地朝人遞眼,聲音不高不低,正好眾人聽見,“上那件襖還是我的呢,因前幾日做出來,我嫌那花的花瓣繡得不好了,才給了穿。”

花綢往韞倩上一瞧,正是件夕嵐繡蟹爪蘭的短衫子,花瓣像只鬼爪,一把撈起經營在腹中的話,終歸是拽了拽韞倩的腕子,“你別愁,我有個主意。”

“什麼什麼主意?”韞倩懵懂地睞目。

“你方才席上講的,如何誆騙衛嘉往園子里來的事。”

花綢嗓音細細,像這日的風,稍帶涼意,“衛嘉此人,好。我算準了,大約巳時末,外廳上都得新換席面。二表哥吃了酒最吃一道糟鮮藕,不是什麼好菜,菜單上原沒有,但我們二太太一定會讓廚房做了送到他席上。”

韞倩懵懵聽了半晌,轉目盯著,“你的意思,我傳話到廚房里去?”

“傳了話,你就在那等著做好了端到外頭席上去。大廚房里是姨娘的人,這日子,最是忙得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二房的事,們才不樂意管,你去送,不得。你又是侄兒,給長輩傳個菜,沒什麼了不得。到席上,你再引那衛嘉到后頭來。”

說到此節,韞倩迷茫的眼在上滾了一圈,“你肯幫我了?”

花綢瞥見,挽住的胳膊溫一笑,“幫你,也是幫我自己。”

們鶯舌婉囀,咕咕咭咭的調笑聲在四下里濺起幾個詞匯,諸如“窮酸相”“鄉佬”此類的嬉罵詈詞源源朝花綢撲來,卻在的笑里,痛快淋漓地被碎。

東閣歡宴,竹不休,胡琴催酒,檀板流富貴,錦繡豪門外添醉客,優伶歌調咿呀飄到蓮花顛,只剩靡靡的余韻,唱詞不清。

繡戶綺扉自有靜,花綢獨自更,新換一件綰對襟,重扎葡灰素面,玉鏡前整云鬢,正抹胭脂,倏聞韞倩在廊下拍窗戶,“綢襖、綢襖,你快出來瞧!”

花綢還當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急急拉門出去,但見滿庭飛瓊花,似有空翠拋雪來,浩迷。

玉殿碎了遍地的爛漫,花綢在闌干上拾起一片,碾在指尖,不是真花,是用雪白的絹剪的花樣子,裁了漫天。

韞倩將手出廊檐外,也撿得一片,眉心淡聚著問花綢:“這是誰弄的?”

院墻外除了飛花,還遞嬗響起們驚嘆的歡呼。花綢不用猜,沉默地笑笑,穿過那些洋洋灑灑的花瓣,拉開院門,果然見奚桓站在墻外。

他恰好穿了蟬翼紗的圓領袍,里子也是黑的,補子上卻繡著一只展翅的白鶴,像玉宮里的逍遙神仙,正在施展一場法

只是法過于太笨重了些,是三架大水風箱,也不知他哪里弄來的,使幾個小廝賣力地拉著,他則從筐里一把一把地抓著“花瓣”對向風口,吹得花雨滿天。

驟見花綢,他拋下一捧花瓣,四下里分派,“接著拉,快著些。”言訖兩三步到院門前,垂著眼笑嘻嘻地睇著花綢,“姑媽,像不像你們揚州的瓊花?”

花綢被他瞧紅了臉,垂著下頜輕語埋怨,“你這好玩兒的心思倘若有一半放在書本上,只怕都能下場考個舉人出來了。”

奚桓一霎變了臉,帶著些憂心追的眼,“您不喜歡?”

只覺那些搖飐的花瓣是一場雪,落在的心田,潤細無聲。可脧一眼那群圍看的閨秀小姐們或羨或嫉的目撇撇角,“你這孩子,盡花功夫做這些沒要的事,非要告訴你父親打你一頓才好。”

“這怎麼會是沒要呢?”奚桓笑了,嫌外頭嘰嘰喳喳的聲音吵,拽著進了門,將院門闔在背后,“若能逗您笑一笑,就是我的大功了。”

隔絕了外頭那些人,花綢憋不出噗嗤樂了,拿眼嗔他,“你呀,記這些倒一記一個準兒,就是圣人的話記不住。”

奚桓被的笑晃暈了眼,歪著腦袋追著看,滿心潤了,醞釀了好些甜言。

說什麼,冷不防地瞧見韞倩坐在廊下,乜笑不住,“我當是誰呢,可不就是你這個逍遙散人嘛。不在外頭席上坐著,跑到這里作弄這一出,就為了哄你姑媽高興?”

“大表姐。”奚桓半斂笑意,朝拜個禮,“你未婚夫在外頭坐著,還有功夫心我?”

氣得韞倩咬牙跺腳,“綢襖,撕他的!”

一場飛雪漸褪,熱辣辣的日頭高懸,花綢輕輕驅他,“外頭席上那麼些大人,你不說陪著,怎麼跑到里頭來了?快回去安席,我也要回烏寶齋里去。”言止一瞬,眼含晦的暗示,“一會兒有事要辦。”

礙著韞倩在,奚桓不便多說,滿目半揚半抑地兜在眼中,略頷首,“那散了席我再來。”

花綢目輕笑,無言里應承了他,白羽飄零,一臉夭桃之,仿佛四季面上停滯在春。

外頭一間涼卷棚里卻是熱烘烘的夏,四面長窗掛滿竹箔,半垂半撒,先前的椅榻皆被撤去,擺了七八席,其間有娼伶懷抱琵琶穿梭在各席上唱曲,正唱一套《醉太平》。

這廳里除了丫頭皆是男賓,席間人人掛著滿面賣力地笑意,生怕誰落了誰似的,奉承話兒層出不窮。奚桓覺得沒意思,到年輕公子們那席間坐下,斟得滿斝,敬與奚澗。

奚澗時下生了副圓滾滾的子,瞧著似個樂呵呵的不倒翁,仰頭一口飲盡,倒斝與他瞧,“我吃干凈了,哥哥也得吃干凈才算!”

奚桓瞪他一眼,有些不悅。奚澗忙坐下,不敢吭聲,倒是一席公子爺皆起吆喝,催促奚桓,“你方才離席上哪里去了?讓我們這些人好等,吃這一盅不算,還得再罰三杯!”

其間數那衛嘉嚷得最兇,端著架瘦如干柴的骨頭,挑著跟箸兒敲碗沿,“桓兄弟好容易與我們這些人坐在一吃酒,若是再推諉,可就是瞧不上我們了。”

這衛嘉未有功名,素日最眠花臥柳,風塵堆里打滾兒,上粘帶了好些江湖氣。

奚桓從不與他來往,可跟前笑眼一睨他,籌忖片刻,便尋了兩只干凈琉璃碗,一齊篩滿,“衛嘉兄,你才與我家大表姐定了親,我還沒賀過。如今咱們倆吃了這一海,算我賀過你,你不吃,也是瞧不上我。”

那衛嘉不想他如此份,還如此客氣,自覺臉上有,忙不迭與其相飲。連吃過三碗,腦袋暈乎乎之際,恍然嗅見一沉水香,扭頭一瞧,邊正巧過去一位

韞倩穿一件沉香薄紗掩襟褂,手上提著個髹紅描金二層食盒,挎在上,眼波稍稍垂瞥他一眼,像個迷魂陣,須臾便將衛嘉困倒其中,一目不落地盯著走到上席奚巒跟前說話。

正值魂醉神倒,奚桓將眼在二人上遠近復脧片刻,湊到衛嘉耳跟前,朝韞倩婀娜段挑一挑下,“衛兄好福氣,這位就是我家大表姐,怎麼樣,可算得上萬里挑一的人兒?”

衛嘉跳眼張著,滿面春風浮的笑,不住點頭,“難得一見、難得一見……”

“這還不算什麼,”奚桓半闔眼皮,別有深意睇他一眼,“還有個親妹子,范紗霧,長得比還強些,可堪閉月花之貌,衛兄大約沒見過?”

“啊?” 這衛嘉原是要定紗霧,眼下一聽紗霧生得閉月花之貌,慪得他腸子青,“聽過名諱,只是無緣得見,不知將來誰有福氣,能獨占這一甌春。”

奚桓睨著他悻悻,又篩兩碗酒,“們姊妹今兒都后頭坐席,可惜衛兄只見過姐姐,無緣得見那位妹妹,嘖嘖、可惜。來、為春風失意,吃一海。”

可巧韞倩奉完東西下來,又打這席上過,刻意將眼垂瞥衛嘉,出個語還態來。

大約是酒令智昏,又或是這千的幾眼,衛嘉心難耐,壯著膽子辭席,“我吃多了,列位坐著,我上外頭走走,散散酒氣再回來。”

被奚桓一把拽住,“要走吃了這一碗再走,你吃了,我陪你出去,使個小廝領著你逛。”

衛嘉著急,不管不顧地一碗灌進腹中,奚桓領著他出了廳堂,在外頭遠遠使喚北果過來,“衛公子吃多了酒,你領著四下里走走。”說著,眼地遞過去,“切記,千萬別走錯了道闖進二門,倘或驚了哪家的姑娘小姐,拿你是問。”

北果打小跟著他,主仆倆自有默契,不過片刻領悟,眼與奚桓晦匯,笑著應下,攙著那衛嘉一路繞廊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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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孫憲《后庭花·景

②唐王《相合歌辭·江南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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