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未止, 朱弦凄切，靈娥鼓瑟酒濃香，烏寶齋婦人們吃的是上好茉莉花酒, 滿廳溢香甜醉, 淺潤朱。

末席上一干小姐又吃的是另一種荷花酒，釀得甜的，不大醉人。艷們爭泛酒盅, 相挽紅袖，吃得個個腮似紅霞, 如赤峰，愈發顯得雕玉琢的人。

花綢淡吃兩杯，礙著長輩份，難免席上勸幾句，“姑娘們還該吃些菜，寡吃酒, 腸胃如何了得？”

恰有順天府府丞白大人家的小姐, 挽著一窩, 帶著桃花細鈿, 珍珠墜珥。與紗霧挨著，聽了半晌的牢話, 也跟著對花綢沒個好臉, “姑媽顧著自個兒吧, 何故來找話說？我們雖在一席上頭坐, 到底不是一個牌面上的人。”

稱呼也不過是隨著奚桓紗霧等人，實際倒無幾分尊敬，針鋒亦十分直白。花綢聽見，也不駁, 雙垂薄袖，扭頭聽上席一個頭唱《霽景融合》。

又聽奚緞云咳嗽幾聲，在上頭面怏怏，有些不爽快。花綢料病著，不好私自辭席，不過撐了這半日。

做兒的哪有不心疼的？忖度半合，到底捉起來，攙起奚緞云，送出廳外，不住囑咐回去睡著。

奚緞云口里應承，反過來又叮囑，“我曉得，你不這種場面，不過是為著娘慣常忍下來周旋。你雖委屈，好歹別得罪人，謹慎著些，夜里娘給你煮餛飩吃。”

假山前頭相辭過，恰有韞倩大老遠急急走來，一見花綢，拉著踅至假山底下的石，“我送完東西，在外頭生站著瞧了會兒，見他出來了，有些醉態。我趕忙回來哄紗霧，現使蓮心在外頭哨探著他。”

花綢朝疊的太湖石外瞧一眼，低著聲，“你預備怎麼哄紗霧出去？”

“這還不簡單？隨便哄出去看個什麼不就得了？”

“不好，”花綢凝眉搖搖頭，“倘或你使出去，回頭問起來，誰不知道是你背地里使的手腳？到時候，豈不是兩家人都要拿你治罪？”

“那怎麼辦？”

花綢暗里擘畫，幽幽開幾圈漣漪，踱步回來，“這樣辦……”

韞倩傾耳過去，山外頭吱吱的蟬鳴此起彼伏，激烈得像盛夏里一場瀕死掙扎。

富貴王堂如舊，竹是綿綿的錦緞，紡著無數珠寶翠，把每顆翠鈿生輝的頭顱晃一晃，都能晃下來千金萬銀，以及滿腦子冷冰冰的漿。

花綢獨自回席，自斟了盅荷花酒，冰鎮過的酒湯很快在玉斝外頭蒙上層薄霜，花綢的眼浮在上頭，帶著和冷漠的目瞥著對案的紗霧。

還是那麼聒噪，左右拉扯著人瞧手腕上的一支黃金嵌紅寶石細手鐲，“這還是月初月寶坊里頭的新出的，攏共才出了三只，一只太傅大人家的夫人買了去，一只路松琴買了去，剩這一只，到了我手上。”

左右閨秀瞥一眼，或笑或應，不過敷衍著，卻不自知，將腕子得意洋洋地遞到花綢面前，“表姑媽，你瞧好看吧？”

花綢擱下盅，捧起的手端詳一陣，眼睛像一條艷麗的毒蛇，從的手臂慢慢爬到臉上，慈目一笑，“好看，紗霧的皮又細又白，戴什麼都好看。”

那紗霧笑得正得意，倏見韞倩款搖湘走來，落在花綢邊，好笑著搖頭，“你猜怎麼著？我才送完東西出來，見你家桓兒好像吃多了酒，走到二門里來散酒，不知撞上了哪家的小姐，兩個人紅著臉在那里對賠不是。”

“噢？”花綢松開紗霧的手，笑眼轉來，“誰家的小姐啊？”

“瞧著面生，我也不知道是誰家的，不過那相貌，生得跟玉雕的似的，滴滴紅艷艷，甭提多。你們奚桓也不講禮數，竟然央求人進來給他尋一碗醒酒湯去，我才瞧見那小姐進來，不知往哪里討醒酒湯去了。”

紗霧兩個耳朵聽見，又是說人，又是說人與奚桓有些拉扯，當下心里不痛快。便悄麼退了席，到耳房里要了壺醒酒湯，提著尋到園子里。

恰巧北果得了奚桓授意，也將衛嘉引著往園中來。衛嘉離席時奚桓拽著吃了那些酒，兀的有些頭暈，四下里尋著間軒館，便往里去歇一歇。

軒館家私齊全，衛嘉了張榻兀自倒下，北果略一思，到跟前陪笑，“公子在這里略躺躺，小的往廚房里給您倒碗醒酒湯來。”

衛嘉揮袖應著，翻過去。北果暗笑不已，將兩扇門虛闔，仍舊往外頭耍樂去，唯蓮心悄步跟隨到這里，躲在軒館外頭，四下張盼紗霧影。

過得一二刻，紗霧遍尋奚桓不見，果然走到這里來。蓮心一見人，忙喬作無意經過。

紗霧提著壺，打著把紈扇將其住，“你可見著桓哥哥進來了？”

“桓大爺？”蓮心佯思一瞬，下往軒館里一抬，“方才見著個醉醺醺的人進去，瞧影子像是大爺，也不知是不是，我也沒進去瞧。”

紗霧一聽，拐進去，果然見里頭榻上睡著個人，玉簪挽著髻，薄衾罩著半個子。四下里尋了只青瓷茶盅，倒了醒酒湯，挨著榻坐下，將人肩頭搖一搖，“桓哥哥，吃盅醒酒湯，我后面拿來的。”

這衛嘉撐起來，酒雖去了大半，不防撞見位小仙娘，又把魂兒丟了一半，“我真是吃醉了，竟然到了天宮，見著位神。”

有個面生男人在這里，紗霧原該扭頭出去的，可好巧不巧，紗霧最聽人夸贊，雖見他不是奚桓，卻把兩片腮得紅紅地搭腔，“你是誰？怎麼睡在這里？”

“你是仙兒，我自然就是董永囖。”衛嘉風月里打滾的人，話一出口，把人骨頭都了半副，“我不在這里，如何能撞見你這位天仙下凡？”

紗霧小小年紀，哪里聽過這種話？一句“天仙下凡”，倒比那些個隨口敷衍的贊要聽許多。飄飄然不知方向，竟就坐在榻上，與人滴滴攀談起來：

“你是哪家的人？也是來坐席的？”說話間，那青瓷盅還端在手上。

衛嘉只當是北果使來送醒酒湯的丫頭，想來一個仆婢，倒無妨，便大大方方手去接，幾個指頭趁機過的手，沖挑挑下，“你猜猜我是哪家的？”

紗霧驀覺手上爬過去個什麼，麻麻，答答地抬手將鬢角一縷發別到耳后，“我怎麼猜得著？你快說，不說我走了。”

“我說了呀，我是董永，專門來找你個七仙兒！”話音甫落，衛嘉橫臂一把攬住的腰。

紗霧驟驚，忙往后頭退，誰知退一寸，他進一寸，整個子朝反罩過來，將撳倒在榻。喊也不敢喊，只怕吵嚷出去傷面，只顧沒頭沒腦地躲他的。

正不可開的境況，倏聽“砰”一聲，軒館的門氣勢洶洶地擺幾下，吱呀吱呀漸平的響里，濺起一場哄哄驚濤巨浪般的呼吸。

下晌的太悶不做聲地懸在軒館西邊，從四面半窗斜撒進來，不留余地地照亮這一場驚心魄的風波。

紗霧整副小小的骨架被衛嘉罩在下，衫被剝褪了一半，出件嫣紅繡牡丹的肚兜。那衛嘉，也剝得剩一件合單，雖還未巷，單這副畫卷，已足以讓人展開無盡的聯想。

莊萃裊驚見這一境況，原地怔了半晌，立時跳出來，“紗霧！你撞到這里來做什麼？！”

兩個人慌忙從榻上起來，衛嘉正溜門出去，不妨被范寶珠住，“你是哪家的？”

“我、我是衛通判家的……”

莊萃裊只覺天旋地轉，氣極要打，被范寶珠一手攔下，朝衛嘉剔一眼，“今兒這事，倘或在外頭出半點風聲，你父親自然會揭了你的皮。”

衛嘉慌忙應承出去，莊萃裊著那背影，恨得兩眼通紅，一屁落在榻上，將紗霧上翻檢一番，“那王八羔子可對你做什麼了？！”

軒館就得范莊二人帶著丫頭，范寶珠使眼丫頭把門關上，將唬得涕泗縱橫的紗霧上下又翻一遍，凝目莊萃裊，“瞧這模樣，應該什麼都還沒。大嫂，快紗霧別哭了，這事，就全作當沒發生，一會兒回了廳上，該怎麼樣還怎麼樣，且不可一點風聲出去。”

“我曉得我曉得，倘或點風聲出去，就是沒事兒也不知要人編排什麼樣兒！別說紗霧，只怕是我也要被你大哥一紙休書休回家去。”

這功夫，莊萃裊又將紗霧反反復復翻檢一遍，唬得汗直流，“虧得丫頭進來報我，否則就要釀大禍了！”

原來紗霧的丫頭遍尋不見人，心急火燎地到跟前報了莊萃裊，莊萃裊只恐人多不妨沖撞了什麼，央告著范寶珠一齊滿園子尋人，這才及時尋到這里來，攔下了一樁丑事。

事既未，趁沒外人知曉，兩婦人也來不及追究，先使丫頭帶上紗霧往范寶珠屋里安，仍舊往烏寶齋應酬，權當無事發生。

“無事發生，這怎麼能？！”

那里無事，韞倩恨得咬牙切齒，趁著妙曲頻連，掣著花綢袖口附耳嘀咕，“們姑嫂兩個，向來同氣連枝，這樁事大約會被們捂下來，我豈不是白忙一場？”

烏寶齋檀板新歌，重治佳肴，照常結袂連的熱鬧。婦人們相挨坐，互篩酒，太平盛世里，一張張朱艷靨款敘寒暄，不經意間，誰家的風吹草皆隨曲水流觴。

靡靡噎里，花綢眉目橫波，怡然一笑，“你且別急，紙是包不住火的，尤其是這麼一場燒得痛快淋漓的大火，就是你想捂著，這滿廳的太太們也等著瞧笑話呢。”

“可現在都沒靜呢。”韞倩眉上都是憂，背著一案千金小姐，腦袋直往花綢跟前湊，“我是知道我們那位太太的，這種事兒，往里頭捂還來不及呢，斷斷不會走一半點的風聲出來。只要外頭沒什麼風言風語，哪怕是真出了什麼事兒，也舍不得將的寶貝兒往火坑里推，照舊將我嫁給衛嘉。”

正說話，恍見馮照妝跟前的丫頭翠溜著墻進廳，花綢將眼往那邊一遞，“別急，你瞧，捅火的這不就來了？”

二人稍稍橫眼，瞧著那翠在馮照妝后頭將拍一把。馮照妝扭頭過來，得了眼，悄無聲息地退出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