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人》第49章 第49章

染翠微, 天際浮生一片姹紫嫣紅的晚霞,絢爛如錦,暮云小天外, 聽得杜鵑幾聲, 肝腸啼

且說花綢往奚府里去,留下椿娘看屋子。椿娘與秋桂兩人在屋做了會子針線,做得累了, 便使秋桂去屋里歇息,獨自伏案打瞌睡。睡到下晌, 聽見人進來,起一瞧,是單煜晗歸家來。

忙去瀹茶侍奉,單煜晗坐在榻上接了茶,向打聽,“哪里去了?”

“回去瞧我們太太去了, 晚些時候便回來。”

單煜晗一聽見花綢往奚府里去, 心下忽生不悅, 茶也不吃, 拔座要走。卻不知怎的,走到簾下, 又忽把手放了, 踱回來打量椿娘。見生得腰低弱柳, 杏花煙潤, 便又走回去坐著,“你是跟著從揚州來的?”

問得椿娘心里咯噔一下,不安,只得照著他的話應, “是,我是打小就伺候姑娘的,因老爺沒了,我也無甚親人,就跟著太太一起投奔到京來,一直侍奉姑娘到如今。”

說話間,只覺他一雙眼在自己上游上游下,十分不自在,便要退出屋去,誰知過榻前,被單煜晗一把拽到懷里,“你伺候,如今又伺候我,怪勞你的。”

椿娘一霎惶惶失措,不住往外掙,“就快回來了,爺請自重些。”

不知是哪一句了單煜晗的脊梁,越發拽,將往床上摁。他的妻子不自重,卻要他自重,想想都十二分可笑,面上就跟著笑出來,冷冰冰的雙目中發出寒箭,像是要從的丫頭上,找回丟失的貞潔。又或者,就是誠心想撕破溫婉賢德的表象,看一看惡狠狠的模樣。

于是“撕啦啦”好幾聲,他撕開了椿娘的裳。椿娘或哭或喊,拳腳并掙,也沒法子推開他,到后來,只能睜著淚霪霪的眼,在他魯的推中,盼著花綢回來。

梨風樓臺,日晷傾倒,斜拉得細細長長,像一縷一縷撕碎的錦,瑰麗而殘破。

花綢辭了奚緞云,與韞倩在門口惜別后,坐轎歸家。甫單府,已是月皎皎,往屋里來,卻見夜窗小燈,繡幕羅幃靜得出奇。心下有疑,踅臥房,不見椿娘,只有秋桂一人各掌燈。

秋桂奉茶上來,花綢見其眼睛紅紅的,歪著眼打量,“爺回來又罰你了?”

“沒有,”秋桂半低下頜,搖首間又撒下一滴淚來,“爺到書房里去了,不曾罰過我。只是,去西邊兒屋里瞧瞧椿娘吧。”

一聽這話,花綢心頭一凜,將才端起的茶盅擱下,磕出尖尖脆脆的一聲響。

紅藕正收拾床鋪,丟下被子旋來拉秋桂胳膊,“椿娘怎麼了?”

秋桂冷不丁跪下去,仰著一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今兒往家去,放椿娘看家,就在這榻上趴著打瞌睡,我與夏荷在屋里去午睡。下晌爺回來,沒一會兒我們就聽見屋里摔打東西的聲音,走到簾子后頭問,爺不許進。我心料不好,爺不許我們吵嚷,我們也實在幫不上椿娘什麼,就聽見在里頭哭喊,小半個時辰爺穿了裳出來,往書房去,椿娘在這里,要拿了綢子懸梁,被我與夏荷攔住,送回屋里,現還夏荷看守著,不敢離人。”

聞言,花綢腦子里嗡嗡作響,神游了九天,半晌才連眨了好幾回眼,捉起來,“我去看看。”

西廂挨著兩間屋子,一間是秋桂與夏荷住,角上一間是紅藕與椿娘占著。

長長一條廊,花綢走得忿涌如,推門進去,見椿娘臥倒在床,蜷得瘦瘦的一個背影瑟瑟震抖,滿屋子哭聲嗚咽,將夜撕出凄厲。夏荷坐在床沿上,兩片皮子喋喋不休正做著無濟于事的安

聽見靜,夏荷捉讓出來,椿娘卻沒,哭聲將花綢的腸子都絞斷了,坐過去,將扶起來,了絹子蘸的眼淚,“是我不好,我不該放你一個人在屋里。”

椿娘嗚哇一聲大哭出來,勢有雨打殘紅,風敗哀柳之態。花綢又拉著細看,翻裳,見上有些青紅印子,不像是打的,想必是與單煜晗推拉犟出來的。

紅藕年長,早年在奚府里又經過許多事,鎮定許多,先請夏荷先出去,在床上摟著,“不要不要,人沒事就好,今兒一遭,就只當是被狗咬了,命沒妨礙就好,先不要哭,不要吵嚷得人人知道,反于你無益。”

一句“被狗咬了”驀地像進花綢里,慢吞吞站起來,有些哭無淚的悲愴,半晌無話。

先前人沒來,椿娘心里又悲又苦,眼前來人,哭得紅腫的眼里,漸生出幾分憤恨,將漉漉的絹子恨擲在地上,“我原在屋里打瞌睡,瞧見他進來,忙著給他瀹茶遞水。不想他發什麼瘋,冷不防將我拽在床上,什麼也不說,就來解我的裳。我又掙又罵,他卻不管不顧,我天天不應,地地不靈,老天爺,我的命怎麼這樣苦!”

說著捶得床嘎吱作響,燈下黃黃,冷月溶溶,照著花綢兩行清淚,凜凜地掛在臉上,“他不是沖你,是沖著我來的,是我害了你。”

椿娘反倒不哭了,胡抹兩把眼淚揪著眉頭拉的手,“姑娘說什麼胡話呢?與您什麼相干?是我沒個眼力見,不知道躲著他些,您往自個兒上瞎擔什麼干系?”

淚涔涔的眼竭盡所能地笑著,笑得花綢一陣心酸難捱。看了椿娘小半日,忽然也發笑,像噙著一枚幽幽的火,噗嗤吹滅,躥起一冷煙,“都是豺狼,你怎麼躲?沒道理你躲他,你又沒做錯什麼。”

椿娘反勸,“姑娘別與他爭,我原就是個丫頭,這種事東家有西家出的,沒什麼大礙,你別與他撕破臉,沒好果子吃。”

只顧灑淚搖頭,花綢卻覺氣倒涌,惱天惱地,惱紅命薄,惱世道不公,惱遍所有人,終惱自己,弱無能,懦弱不爭!

不知哪里吹來一陣風,將站在窗下子刮得偏一偏,扶著一張長案,兩只手漸漸攥了,俄延半晌搦直一把羸弱的細腰站起來,像一陣風暴卷出門去。

椿娘再顧不得自憐自嘆,忙推紅藕,“姐姐,你快跟去瞧瞧!”

“那你怎麼辦?”紅藕一霎有些慌張,看看兩扇嘎吱嘎吱搖不平的門,又轉過眼來看

“哎呀你快去!就像你說的,我就當被狗咬了,不會尋死,先去瞧姑娘!”

紅藕狠一跺腳,捉追出去,廊下急趕花綢。月斜罩著花綢單薄的脊背,遠遠的,裊裊如嫦娥離月,卻帶著開山破海的氣焰,與滿腔日積月累的憤恨,一把推開了單煜晗的書房。

滿室燭火險些被破門的風拂倒,又地抖正,復照著單煜晗靜怡的臉龐。他半點不意外,擱下手上的書欹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眱一眼花綢,“倒是頭回見這麼大氣,就為著個丫頭?哪里至于,你陪來的人,本就是給我用的。”

“給你用?”花綢走到書案前,后的門被畢安吱呀闔攏,回首瞧一眼,冷蟄蟄地笑轉回來,“是人,不是東西,憑什麼給你用?你說得冠冕堂皇,不也是怕吵嚷得人知道,素日文質彬彬的單大人,背地里卻一副小人行徑!”

仿佛有什麼一下單煜晗,他的角些微跳,挑起眼乜兮兮,“我小人行徑?你裝得倒嫻雅端莊,可背地里不也是一副娼/婦行徑?又是打哪里來的底氣指責我?,我單煜晗憋著不說,是給你留臉面,你就當你做的那些個齷蹉事兒我不知道?外頭做□□,在家給我裝貞潔烈?你不是不同我親近嗎?實話告訴你,我同你親近,也覺得臟!就連你的丫頭,也比你干凈!”

說著一拂袖,將滿案書帖掃到地上,攤開沒攤開的,五的封皮,皆如他撕裂的自尊。他咬了腮角,眼白上蔓延的像撕裂了彼此間的遮布。

周遭的燭火越燒越旺,熊熊的火舌燃在花綢的后,將羸弱的廓飭點一朵浴火的金花,“你覺得我傷了你的面,卻一直憋著不肯說,是為了給我留臉面?別招我笑話了,你不說,不過是為了你自己的面,更是為了你的功名前程,你怕撕破臉,得罪了我得罪了奚家,有礙你升加爵。你表面裝得清高出塵,實際上與場上那些卑躬屈膝、奴骨的人一副德行。偏偏又飽讀圣賢書,連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因此就把你鎩羽涸鱗的氣撒在一個丫頭上,你想從一個冰清玉潔的姑娘里補全你早就所剩無幾的自尊心?”

說到此節,笑笑,以輕輕的口吻判了他極刑,“哼,癡人說夢。”

“你!”

“砰”地一聲,單煜晗拍案起來,震起裊裊的塵埃,他以為他是埋塵的珍珠,對這虛偽勢力的世道失地笑笑,“你有個當閣次輔的‘好哥哥’,當然可以義正言地辭指責我是小人。”

他踅案出來,笑意步步斂盡,走到窗前,月霜將他罩經年的一縷冤魂,滿腹冤屈,忽然想與傾訴傾訴,“你說得沒錯,我或許是個小人,但我也是自飽讀孔孟,也曾想做一個君子賢臣,可誰給我機會?”

他扭過頭,目幽幽凄凄,仿佛滿腹的辛酸,迫切地想掏給花綢看一看,“當今場,黨爭激烈,父庇子,師庇生,哪個做的背后無人庇護?我單家,原是開國功臣,世代功勛,卻因為在場上不結黨羽,漸為權貴不容,至如今,蕭條如斯!我也想靠一己才學堂堂正正為人為,可我科考仕,在翰林院修了三年的書無人問津,上不能秉政勞民,下不能為民請命,若我不尋出路,就得老死翰林院,做個只知道紙上談兵的無用書生!我也瞧不起那些左右逢源,討好的臉,但世道如此,我也不過是順勢而為,與同塵!”

伴著他哀慟滾滾的言辭,蠟炬已半,冒出黑裊裊的煙。花綢穿著桃,葭灰的衫,像一把荒蕪湖畔的蘆葦,微弱地在風里招搖。

看著他扭是為非的臉,才發現,或許奚桓是對的,是該以一己之力,與這世道爭一爭,不論輸贏。

否則,就會與眼前這個可憐兮兮的人一樣,被世道磋磨同類,等到三十歲,或者用不著三十歲,也會與那些珠耀眼的宦夫人們站在一起,趾高氣昂地嗤笑那些原本是對的天真。

俄延半晌,笑了笑,或許是笑他,或許是笑從前的自己,“你分明在為你自己的膽怯、自私,貪婪找借口。君子之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你若有骨氣,就當是眾人獨醉你皆醒,你自己好高騖遠,利熏心,還怪這世道?這世道,難道不就是被一個個兒你這樣的人攪的嗎?”

單煜晗稍稍怔忪,漸漸從膛里震出沉沉的笑聲,一副肩抖著不屑,“想不到,我單煜晗的夫人竟然是位氣節之士,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可惜,你自己都陷囹圄,你沒資格教訓我!你方才氣勢洶洶的來,不是要為你的丫頭討個公道嗎?那你告訴告訴我,此刻,你要怎麼替討公道?我為你夫,亦為主,別說要了子,就是要了的命,到公堂衙門,我也自有話說。”

花綢被他震得渾抖,卻自無能為力的羸弱中,生出了毅然決然的勇氣。松開蜷在邊的手,努力將平,冷眼他。

不知怎的,看著犟模樣,單煜晗卻有些喜歡了。他步步近,輕的靘麗的腮,聲音也放得前所未有的溫,“瞧,為了件力所不能及的事兒,還跟我鬧得白眉赤眼的,何至于?”

這般說著,俯下臉去親,被別開臉避了避,笑意便凝滯在他面上,卻十分通達理地松開了,“你鬧這一場,也是無用功而已。依我說,不論你從前與誰有首尾,我都可以不計較,你也別為著個微不足道的丫頭與我計較,從此后咱們夫妻好好兒過日子,從前的事,一筆勾倒,怎麼樣?”

到如今,花綢恨縈心頭,卻無計可施,萬般無奈地咬碎銀牙,長泄一口氣冷眼挑著他笑,“你都這麼說了,你是我的丈夫,夫為妻綱,我還能說什麼?”

“識時務者為俊杰。”單煜晗再度摟著,往紅馥馥的上親下去,出舌尖,像一條狗卷走了一塊,“好了,回去歇著,我這里還有點事兒,晚些回房睡。明日,挑揀些好料子給你拿丫頭,算我補償,這事兒就過了。”

當夜,單煜晗回房來歇,在這張剛剛侵犯了椿娘的華繡床上,暴地侵占著花綢。花綢卻沒有資格反抗,就像對他那一番辭嚴義正的指責,其實于慘淡的現況于事無補。

只能將攢的眉頭舉向窗外,眼睜睜看著月如薄薄的素羅,將荒誕的命運照得失了真,細數時間在床架子的咯吱聲里,一滴、一滴,得格外慢。

第二日,花綢便使紅藕到市井野大夫手上買來副涼藥方,使人抓了來,煎了與椿娘同服。紅藕因問其緣故,花綢僝僽中咬出一決絕,只說單煜晗道貌岸然,若有孩兒,也要他教養為惡之輩。

卻說涼藥吃下去,一連腹痛兩日,又不敢請大夫來瞧,終日苦忍。

一晃流如斯,奚桓考畢歸家,花綢卻不得來見,他面上沒說什麼,一頭扎進拜月閣,醉到放榜那日歸家。

仍舊是北果看榜來秉,到家便有些愁眉苦臉,奚桓屏風門里旋出來,一看他臉,翛然落到榻上,“瞧你這樣兒,我沒考好?”

眾丫頭心也跟著揪起來,眼瞅著北果。北果三緘其口,倒像是自己沒考好似的,滿面愧,“回爺的話,小的著榜瞧,總算在甲榜上瞧見爺的名字,第二十位……”說著,忙湊到跟前安,“爺也別灰心,好在下個月是能進殿試了,到殿上,咱們再好好考,沒準兒能拿個狀元回來呢?”

奚桓還沒變臉,采薇先跳起來,“二十名?你睜著兩個眼睛出氣兒用的?上回還是解元呢,這會就是考不上會元,也不至于落到二十名去呀!”

“我的好姐姐,我可來來回回瞧了十幾遍,挨個兒數,第一名是周大相公,第三名是施大人,第七名是連大人,數下來,咱們爺,還還還……還是二十名。”

“算了算了,”奚桓倒笑起來,拔座起來,揮揮袖,頗有些不為功名的態,“二十名就二十名吧,走,到拜月閣吃酒去,請施兆庵連朝周乾同來,我擺臺賀他們。”

這廂走出去,晴匝日,瑤臺布香,北果見其步伐遄怡,毫不失落,倒有些快意之姿,心下疑,趕上前來問:“爺,怎麼這會見你比上回考個解元還高興?您只顧沒事兒人一樣,小的卻要把頭發愁白了,這會考得這樣,不得老爺要問罪。”

奚桓斜眼一笑,“怕什麼?你若怕挨打,就往我上推,只說我日打著你往碧喬巷尋花問柳。”說著,他餳闔著眼睨他,“姑媽不得要使人來過問放榜之事,你告訴門上一聲,不許瞞,就說我考了二十名。若下晌你在碧喬巷見著老人家尋過來,不許攔著,只管讓進來。”

說罷翻上馬去,優哉游哉的馬蹄背后,濺起漫天的晴如金,織嶄新的華繡緞。

一如奚桓所料,午晌花綢就使了個陪嫁的婆子回來打聽,不出一個時辰婆子便掄圓了子回去報,“說是只考了二十名,咱們二爺還三十名呢,連大人還在他前面去。這連大人,素來沒有他學文好,上回鄉試,還在十幾名上,這會卻甩他一大截。聽門上的人講,小廝才回去秉了,他倒像沒事人似的不放心上,又往那窩里鉆。虧得老爺不在家,若是在家,先就摁在長條凳上打他一頓!”

花綢聽見,絞痛的肚子里涌出無名火,疼倒是不疼了,卻燒得三尸暴跳,猛地揭帳起來,靨微鼓,杏眼蘊怒,四下里咬牙切齒地尋家伙。

終尋到一細細的竹鞭,疙疙瘩瘩地握在手上,往炕桌上拍一鞭子,“備轎,我不去將他的打折在那里,我就不是他姑媽!”

偏巧那魏夫人有事尋了來,門口聽見花綢要往碧喬胡同去,險些慪出一口來,甩著進門,正趕上花綢臥房里出來,抬著下一眼,走到上首拂坐下,提得尖尖的嗓音里子刻薄,“著急忙慌的,哪里去?”

花綢忙將竹鞭子遞與椿娘,走到跟前莞爾福,“太太怎麼想著來?”

“哼!”魏夫人一拍案,振得通珠翠叮當,響得冷冰冰,“我再不來,單家的臉面都要讓你丟盡了!你往哪里去,不肯告訴我,打量我就不知道?我在外頭聽得一清二楚,你往碧喬胡同去做什麼?逢人家便繞著那里走,你反倒要往里奔,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單家窮得要賣老婆了!你別急,有你這麼個不省事的媳婦兒,我們單家,遲早有賣老婆的一天,犯不著你急趕著去做/婦!”

廊下彩燕咕咕咭咭地,突然哪一陣就聒了花綢的耳朵,心里煩悶,說話兒便有些失了規矩,“太太說這話才是單家有些沒面,好端端的,說自個兒的媳婦是/婦,那自個兒的兒子豈不是了王八?說我也罷了,何苦連親兒子也帶累得不好聽。”

“你自個兒不檢點牽三掛四的,反說我?”魏夫人洋洋一笑,其不屑之意從眼里潑灑而出,“打量我們不說,就不知道你做的那些沒廉恥的事兒?不得是我單家吃了啞虧,等哪日我倒要親自去問問你娘,怎麼養出你這麼個寡廉鮮恥的兒?”

花綢一忍再忍,齒間磨出個笑,“太太,我實在有事兒得去一趟,您老人家慢坐。”言訖朝椿娘睇一眼,整出去。

那魏夫人在后頭氣得咬牙跺腳,“你敢踏出這個門,我、我我我……”

“我”了半日,終以詞竭告罄。

卻有一段暫停的故事在艷艷的春下被重新延續。

妍妍春下,嚦嚦鶯歌燕語,映著紅樓綺窗,銀鉤月帳,眼對著翡翠香。且說奚桓與施兆庵幾人在星見屋里設席吃酒,行令作詩,歌臺舞榭,好不暢意。人都奇奚桓,怎麼考了個二十名,竟比奪得魁首的周乾還高興。

他卻笑默不語,左賀一杯,右敬一樽,吃得皆有醉意,各自相辭,皆往別出應酬。

唯有奚桓躲回月見房中來,掐指一算,果然見北果來報,花綢坐著小轎來捉他個風流冤孽來,門前王婆纏住了腳,一時不得進來。奚桓險些樂得找不著北,忙正了袍,倒在帳中,“去去去,快去讓進來。”

北果前腳出去,月見便后腳便也跟出去瞧稀罕,前院里見著王婆帶著一班外場攔截住兩人,走近了一瞧,為首卻是位年輕婦人,人圍著,臉有窘態,下頜半低,如芙蓉沾,眉橫遠山,似翠微浮淡云,彷如姮娥離殿,仙子下凡,下也有顆小痣,啟間,如一點水墨落丹青,“請媽媽放我進去,我找個人就出來。”

王婆子只恐怕是誰家來鬧事的夫人,不肯相讓,北果恰好趕到,掣了婆子袖口嘀咕兩句,婆子忙揮散了人,陪著笑,“不是刻意要攔著,只是我們這地方,終歸不是良人好來得,這才攔一攔,失禮失禮。”

花綢亦不計較,頷首莞爾,使北果前頭引路,輕巧走過月見,直往后院房中去。

甫進門,見仆婢二三,被北果邀出門去,花綢獨自往里,又見晴珠簾,脂鮫綃,再看繡簾風雅,畫堂別致,冷不丁想起自己在那朱門錦戶的空殼子里煎熬,他卻在這風流靈巧的脂堆逍遙,便倏地涌了一鼻子酸。

打簾子進臥房,又見奚桓醉臥紗帳,樂不思蜀,更是心酸難表。空瞪著醉醺醺的奚桓,將來意全拋在腦后,一屁落在髤紅的圓案前,鞭子擱在案上,灰心失間,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奚桓暗笑著等了半晌,不見說話,微微起脖子隔帳瞧一眼,不得了,背對著,兩個肩窸窸窣窣發著抖,正細細地噎。他也裝不得樣子了,忙掀帳起來,“你哭什麼?”

驟聽,花綢回首瞧他一眼,見他眉宇攢憂,有些焦急模樣,便益發酸難捱了。在單煜晗下,隨他都沒覺著怎麼樣,可在他因的眼淚而皺的眉頭里,忽然覺得萬分委屈,好像是他跑丟了的貓,總算找到了主人。

奚桓見不說話,只顧哭,愈發焦心,轉到前來,又落了只膝蓋到地上去,小心翼翼抓著兩個胳膊,“怎麼了?不是來教訓我嘛,怎麼自個兒倒先哭起來?”

他越問,花綢越哭,兩只手抬起來埋在臉上,眼淚從指間墜下來。哭得奚桓心也發了,又沒辦法似的歪著蹙了的眉追著,“是被我氣的?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貪玩誤學沒考好,你白心,你打我罵我都行,快別哭了啊。”

他一壁呢喃著,一壁去輕掰的腕子,沒使勁兒,哪里能掰得開。

花綢在手掌間,順著他的話傾筐倒篋好一堆埋怨,“我從小耳提面命給你說道理,小時候你還肯聽些,如今越大越不樣子,終究是白教養你一場。考前說你那麼多好話,你只當我要害你似的,一句不放心上,日只顧在這里吃酒耍樂,縱。幸而還算榜上有名,若落了第,我看你如何回家見你爹!”

奚桓見啼哭不止,慌得拿起案上鞭子遞過去,“我曉得錯了,你現就打我一頓就是,何必自己傷心?”

花綢隔著指瞧他一眼,想這里終歸是外頭,不好傷他面,便別過腦袋置氣,“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在這地方打人,什麼道理?”

“那你要怎麼樣,只管說,我都依你!只是不要再哭,哭得我心里三抓五撓的,急得不樣子。”

忽然又捂起臉來,嗚嗚咽咽甕聲甕氣地,“你上回說的,還算數不?”

“什麼?”奚桓沒聽清,掰開兩只手,出一張淚霪霪的臉,像雨落滿一月。他的心抖一抖,著袖口去為,“你再講一遍。”

花綢洇潤的眼里占滿他的影,高大得足以為一個可靠的依靠。自己著帕子蘸蘸淚,眼皮被打得有些抬不起來,興許是因為愧疚,“你上回說,要是我過得不好,就是在十八層地獄,你也拽我出來,還算數?”

真到這刻,奚桓卻不是完全的高興,他既希過得不好,又怕真的過得不好。但到頭來,他又慶幸,這條路如何蜿蜒,終究還是繞回他懷里來。

他點點頭,坐到杌凳上,搽抹的眼淚,“我說過的話,自然都算數。說給我聽,你哪里過得不好,了什麼委屈?”

風滲進窗,細致微,花綢抹了把淚,就向奚桓一五一十都說了。說那單煜晗素日如何道貌岸然,如何矯言偽行,如何指桑罵槐,又如何欺負椿娘來轄制,說得晷日西轉,匝匝花織的布,將這一男一在離合中重新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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