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人》第65章 第65章

花影過東墻, 月兔淡,雁行出云,天朦朦亮, 眾人匯在門外送行, 秋風乍起,卷起奚紛雜擺,如月影花妖。石磴底下候著五六個下人, 套了三輛車,七/八匹馬, 行李裝定,又來了幾位閣與戶部的人送別。

奚甯應酬相拜,又來奚桓與奚澗二人拜過,“多謝諸公來送,天即開,請諸位現行回去, 不好叨擾各位公務。”

眾人知其脾, 紛紛作揖上車, 獨衛珺滯后一步, 請他借步說話,“大人, 昨日皇上召我稟報秋稅之事, 問起貴公子。聽皇上的意思, 好像有意想將貴公子提到戶部當差, 只是還沒定下什麼職。”

奚甯笑笑,遠遠回一眼奚桓,“皇上是想將犬子擱在朝中,震懾著潘懋。”著, 袖里是手擺一擺,“我看不妥,犬子雖有些小聰明,卻不心細,別的衙門倒罷了,戶部不妥當。況且日后我回來,與他一個衙門做事,到底不便,還請你在皇上面前提一提,隨便哪里,換個衙門才是。”

衛珺亦笑,“我曉得了,子賢還是那個脾不改。”

說話間,奚甯囑咐了一些戶部公差,遣他上車,又走回門前來囑咐家人一番。一群花攢錦簇,唯獨不見奚緞云,朝門里,也沒個影,奚甯難免嘆息,面悵怏。

花綢瞧在眼里,上前福,“大哥哥略站一站,我去請娘出來,大約是昨夜揣著心事,睡得暗了,沒起得來。”

這廂點頭應下,花綢便踅進府里,往蓮花顛里尋,卻不見人影,紅藕也不在。花綢發急起來,吩咐人四下里找一找,獨自往門前回話。

誰知又老遠在園中瞧見奚緞云,懷中抱著卷畫軸,后跟著紅藕,抱著三個大包袱皮,兩個人都是行匆匆。花綢老遠喊似沒聽見,只顧著一腦地慌著往外跑,輕飄飄的似撼的碟翼,要將送到晴空里去。

跑到門前,在擁的人堆里喊一聲,“甯兒!”

樓外秋聲,天漸亮,奚甯抬眼瞧著出人堆,穿著草黃掩襟長衫,墨綠百迭,頭上倒干凈,挽著一窩,單一支碧簪,戴一副翡翠墜珥。

到跟前來,使紅藕將包袱擱到車上,抬眉對他笑一笑,“甯兒,我要跟著你去。”

奚甯乍驚,本想著勸一勸,滿腔的道理都預備好了,就懸在間。可當看到眼中的堅定,那些話又都咽下,只問:“你想好了,路上不好走,你經不經得顛簸?”

“經得住,”奚緞云點點下頜,笑意始終浮在胭脂淡裹的臉,輕盈的,卻堅毅,“沒什麼是我經不住的。”

“真的?可不要跟我抱怨苦。”

奚緞云跺一跺腳,面似一片山林在跌宕,“我要跟你抱怨,你就把我丟在路上,讓虎豹踏尸,豺狼分食!”

晨曦撒下來,震撼這個誓言,晴里回著奚甯風廻的笑聲,他看著,沉默中,輕輕地把腦袋慢點。側的人亦跟著笑,馮照妝笑得尤為高興,忙上來拉奚緞云的手,“喲,姑媽要跟去,我可了個得力幫手,真真是要勞累死我!”

奚緞云亦免不得與客套兩句,等花綢追出來時,奚甯攙到車上。花綢心一落,好像走了脊梁,兀的沒了依靠,追到車前拉的手,要說什麼,哽咽一下,又是搖頭,撒下兩滴眼淚,“娘,您要保重。”

奚緞云反拉著,往臉上細細揾著,“我的乖,你長大了,娘也不好陪你一輩子的,你有的路走,娘也有娘的路走。你在家,要好好的,聽桓兒的話。”

兩人心里大慟,哀哀凄凄拉著手,相顧無言。彼時天已大開,年只恐天黑趕不到驛館,催著啟程,奚緞云忙囑咐花綢好些話,適才放簾子驅車馬。

三個時辰走到郊野,奚緞云還是哭,兩個眼睛紅得兔子一般,奚甯百般勸說,千般討好,總算見好些,便摟在懷里嘆氣,“既然舍不得妹妹,就不該跟著我去,在家好吃好喝住著不好?非要跟著我折騰這一遭。”

奚緞云揾干眼淚,一條絹子險些能出水來,“舍不得歸舍不得,去還是要跟你去的。我不似你心,把桓兒丟在那里,凡事還要他拿主意,你卻連句好聽話也沒有。”

“他是男人,凡事自然該自己拿主意。”奚甯笑笑,歪著臉看閃爍的淚,倏地把了。

兩個手卡在他膛間,把他推一推,“做什麼呀?”

“讓我抱抱你。”奚甯在頭頂笑著,背上的傷還有劇烈的余痛,可已經快要被他心里綿綿的余歡淹沒了,“我這一生,還沒有對我許下過什麼‘豺狼分食’的承諾,”

他這一生,也曾無可取代地深過別人,直到此刻,大喬亦是無人能代的。可這一刻,他卻覺得,奚緞云不是他的寂寞的寄托,更無關的需要,而是他孤獨世界里的,另一個天下無雙。

像是心有靈犀,奚緞云推開他,拿起擱在一邊的畫軸,徐徐展開,畫上是大喬的影,正障扇巧笑。在他懷里,上睞一眼,“你瞧,我把大喬帶來了,到了武昌和荊州,設個香案,把掛上,一個人在家,會寂寞的。”

車馬坎坷顛簸,晃著眼里的月。奚甯靜看一瞬,自后把,“你怎麼這樣好呢?”

奚緞云有些不好意思,笑眼垂畫里的大喬,“瞧你這出息,你見過的人太,才會覺得我好。”

不是的,他也曾在歲歲孤獨中,沉默地共鳴,可冥冥中,好像只有給了他回應。他抱著,十分開懷,十分暢意,自然就十分纏綿地親吻,繾綣得好似月纏著夜

誰知車一顛,顛出他一陣咳嗽,奚緞云忙伏在他懷里,沒有哭,一下一下地著他的膛,仿佛漸漸平了一段天涯坎坷路。

一向有勇氣,走一生,就一生。

后,是剪的煙花,照亮了繁華京師。乾德剛健,坤德和,滿園山瞬間迸出彩,錦,金茶絢爛,匆匆剎那,重歸黑暗。周遭是姑娘們的歡呼雀躍聲,映著管弦雜沓,嘻聲盈闌,忽一朵牡丹綻在夜空,姑娘們搖手指著,贊。

適逢重外請了許多親友來,又請來月見星見等人助興唱曲。伴著急管繁弦,聽人竊竊私議奚甯與奚緞云之事,說到奚緞云,難免就說起花綢來,“怎的回來住著就不走?聽說春天就回來住著,這都濃秋了,還不回單家,單家也不來接?”

另個婦人搭耳道:“如今娘與奚大人有了首尾,自然就順理章地就做了這家的小姐,在這里多住幾日何妨呀?”

“此話差矣,就是親娘家,嫁了人,也不好久住的。”

“嗨,聽見說是在單家待,這才躲回來,單家三番五次來人接,也不見回去。虧得單家子好,否則告到順天府,憑你什麼親爹親娘,該回去也得押回去。”

“單家也不敢真去告啊,這里可是閣的人,雖說如今貶到去了湖廣,可誰不知道不日就要調回來的。”

花綢悉數聽進耳力,卻不大往心里去,只是仍舊有些淡淡的,見月見等人過來拜見,便使人上了好些果碟來與們吃,自己卻借故推,與馮照妝辭了,提燈走到園中來。

滿園紗燈聯彩,悠笛婉簫,天外,左鄰右舍都在開筵坐花,喜過重。花綢使椿娘與丫頭們玩耍,獨自走到屋里來。自奚緞云去后,便搬回蓮花顛,滿院里就住著主仆二人,別有一番清凈。

奚桓提燈進門時,見懨懨地在榻上支頤發呆,窗外焰火迷離,斑斕疊彩的臉,題滿落寞。

他嘆口氣,走到對面坐著,“我往烏寶齋去沒見你,就曉得你回來了。今日重,爹不在家,原不該大興大辦的,就是知道你心里悶,我才應了二叔,請了親友來開宴,指著人多熱鬧,你能高興高興,你卻仍舊不高興。”

燈花初結,那些哄鬧的喧聲似在遠天之外,這里只是淡淡的夜。花綢心生傷,怏怏捉挪到他邊上來,一腦伏在他懷里。

總似一株紅玉簾,不倚不靠,時下哀哀地偎過來,倒把奚桓驚了一驚。驚后,便是綿長的喜韻,一顆心也化得的,抱著,歪著臉往懷里看,聲音放得低低的,像怕大聲驚嚇了,“怎麼了這是?”

“我想我娘……”花綢的聲音悶在他膛里,直直傳他的心臟,“我長這樣大,還沒與分得這般遠過。”

說著哭起來,嗚嗚咽咽的,把奚桓的心也震碎了。他拍著,好像忽然從的晚輩變了長輩,不再是姑媽,只是個他掬在手心里的小姑娘,“不是還有我麼?不哭了不哭了,明天早起給綢襖買糖吃。”

果然逗得花綢不哭了,嗔起眼來捶他,“你當我小孩子呢?”

奚桓捂著心口徐徐倒下去,口里呼著,“哎呀呀,要打死人了,快拿筆墨來,我要寫下書,把后事代。”

逗得掛著淚花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別過去不理他。他倒在后頭掣掣袖,“快呀,拿紙墨來,我快不行了……”

回頭嗔一眼,“你要代什麼?只管說,我心里記下。”

奚桓睨一眼,便將雙目闔上,“我自攢下白銀一萬兩,還有我娘的,合算六萬兩,攏共七萬,若花綢答應往后不嫁人,皆給花綢。”

“喲,你有這些錢?”

他立時爬起來,的下轉一轉,“聽見我有錢,就不哭了?”

“去!”花綢剜他一眼,“誰稀罕你的?”

“不稀罕我的,要去稀罕誰的?”

窗外焰火漸漸歇了,綻著漫天繁星,玄月掛在金樹捎,那枝梢簌簌招搖,像是要把它搖下來才甘休。奚桓半張臉上蒙著斑駁的樹蔭,倏明倏暗,似在他眼中撈月。

他的目漾,不知要怎樣才好,“不哭了,這時候,估著爹他們是歇在保定府,就算爹想不到,姑必定使人送信來,過些時就到。你放心,沿途員一定款待好他們。”

誰知花綢倏地提起兩道眉來,“你說,潘會不會派人去暗害你爹?”

奚桓好笑起來,“潘再傻,也傻不到那個地步,爹是未來閣首揆,如今是三品大員,誰暗害他,不是跟自己過不去?皇上派去的人,得罪他,就是不給皇上臉面,誰敢?”

花綢徐徐點頭,“是我糊涂了。只是我娘從未與我分開這樣久,我免不得擔憂,老人家,遇到事,就只會哭。”

“你還好意思說呢,你不是也哭?”

“去、我已不哭了。”花綢嗔他,面頰臊得紅紅的,“你去吧,外頭那些賓客,二哥哥只顧自己吃喝,哪里顧得上親戚?”

奚桓搖頭,“我不去了,還有奚澗在席呢,我在這里陪你,我人治了酒席來,咱們對月聯句,驅你的愁悶,好不好?”

花綢應下,奚桓便走到外頭去尋了個丫頭吩咐酒席,不時人進來,就擺在炕桌上,有葷有素,主菜是螃蟹,配著一壺葡萄酒。花綢篩了酒,提就以“酒”字飛花。

順口道:“既是我提,那就由我始,蘇子瞻的‘酒困路長惟睡’。”

奚桓便接,“那我自然是范希文的‘濁酒一杯家萬里’。”

“借問酒家何有。”

“中軍置酒飲歸客。”

一番下來,到花綢飛完一令,吃了一杯,癟著臉生悔意,“不好不好,咱們就兩個人,回回都是到我這里飛完令,都是我吃酒,我太虧了些。”

奚桓好笑起來,“要是我接不上呢?”

“你還有接不上的?你可是皇上欽點的探花郎。”

便由奚桓起,飛個“月”字,自然是奚桓吃酒,十幾下來,吃得月上螭吻,三更的梆子敲響。花綢使他回去,他歪在榻上,餳著眼,“我吃醉了,走不得,要歇在這里。”

此刻椿娘回來,收拾了案桌,花綢見他撐著腦袋閉著眼,走去推他,“你回去睡,今夜家中有遠客留宿,還有好幾位姑娘呢,你睡在我這里,人撞見,什麼樣子?”

奚桓抵死不走,任憑拽,“我真是醉了,腦子里暈暈乎乎的,瞧你都是兩個影,倘或我走到外頭摔斷了怎麼好?”

“呸呸呸、你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花綢垂下手,自惱一陣,“你方才那麼爽快地答應行頭令,就是想借酒賴著不走,我真是著了你的道……”

他撐起來,臉歪在肩上,“你此刻才明白呢?”

花綢回眸拍他一下,倏地笑了,“真是我的冤家!罷罷罷,你睡這里,明日早些回你屋里去!”

他笑嘻嘻將兜倒在榻上,腳一踹,把炕桌揣到榻角,闔攏兩扇窗,月兒藏,花綢卻如一朵夜花,輕輕打開了。

輾眼初十這日,金烏爍爍,秋高氣爽,花綢邀了韞倩、連翹、小喬、松琴共往千虛觀打醮。奚桓不得空去,吩咐家下人備了幾十斤香燭蠟油,又另備下八十兩的布施。又有馮照妝添了五兩銀,兩匹黃緞子,請花綢一并添些香油,使小廝一道抬了,天不亮就送到觀里去。

花綢后頭換了裳,套馬車往盧家順道接韞倩,誰知紗霧哪里聽見,也跟著來。因自己套了車,韞倩不耐煩與同坐,便驅,“你坐自己的車好了,我與綢襖坐。”

那紗霧難得不爭,與遞個眼,上了自家的馬車。花綢暗里瞧見,因問韞倩,“方才跟你打什麼啞謎呢?神神的。”

“嗨,還不是為了管桓兒借銀子的事聽見說你愿意在桓兒跟前幫襯著說兩句話,今日就非要跟著來討你的好,得了準信,好回去告訴衛嘉,衛嘉再去問桓兒借。如此呢,事也順利,也不至于傷了面,幾千銀子,到底不是小數目。”

花綢拂整著好笑,“難得竟能想得如此周到。”

“哪里是想的呢?”韞倩輕蔑一笑,“還不是我們那太太出的主意。”

說著話,馬車已轉出胡同,街市逐漸鼎沸,有那賣餅的攤販正烙著餅,滋滋油煙過車鉆進車里來,熏得韞倩扶著肚子連打好幾個干嘔。

“這是怎的了?”花綢一行的后背,一行遞絹子,“你這到底是什麼病,可請大夫瞧過沒有?”

平息后,韞倩端起腰來,笑臉兀的慘白慘白的,絹子揩著,又新換條絹子來拂拂腮,“我還不敢請大夫來瞧,心里總有些沒底,只怕……”

說到此節,便頓住了。花綢兩個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歪著臉瞧,“是有子了?這有什麼好怕的?”

韞倩睇一眼,電火石間,花綢想到什麼,驚掉了下,“是,兆庵的?”

“就是怕這個,才不敢請大夫來瞧。”

花綢心里一陣跳,“要真是,可怎麼好呢?”

“我也不知該怎麼好,”韞倩嗟嘆一句,把一張繡絹折了又折,垂眼盯著上頭繡的一枝玉蘭花,“他倒是講,若是他的,他必定為我考慮。可怎麼考慮呢?且不說我如今是有夫之婦,盧正元不會放我,就是他家里,只怕也要先將他打死了。”

“是這個道理,施大人最是嚴厲,斷不肯縱他此種行徑。”花綢亦深泄一口氣,半晌抓著的手,“可還是該請個大夫來瞧了要,不論是誰的,以后怎樣,你自己的子才是最要,你說呢?”

韞倩想了半日,緩緩點頭,“這遭回去,我便請個大夫來瞧,只是一般的大夫,我是不敢看的,萬一有什麼差池,給姓盧的曉得,我還要命不要?因此想問問你,你認不認得什麼可靠的大夫?”

“可靠的大夫……”花綢想一想,忽然兩眼錚亮,“上回我從單家,是桓兒買通了他家慣常請的那大夫,既有前事,不得再請他,有桓兒,又許他錢,他不敢胡說的。等我回去,桓兒請他家中說話,你再請他去。”

兩人議定了,走到千虛觀,見山門前來往許多香客,老方丈親自在外迎著,連翹等人的馬車均已早到,唯獨不見小喬。

這廂拜過三清,許下一場平安醮,道士們擺開排場,方丈怕喧聲擾了幾人,便領著人往掃洗干凈的一間舍歇息,上了茶點果品,派了兩位道士門前聽候差事。

錦簾華裀,香煙襲人,銀屏掩春,盤堆異果。幾人說笑打趣,花綢因是長輩,與韞倩共坐榻上。

吃過一盅茶,花綢便拉了松琴在邊上探問:“我原也請了你娘來,怎的不見?是不是為了大哥哥與桓兒的事,還生氣呢?”

松琴穿著桃掩襟長褂,玉白的雕玉琢,裊娜有姿,偎在花綢邊與耳語,“外祖父把該講的道理都講了,外祖母與娘都是明理的,幾日就想明白了。只是娘怕來了,因姑的事,與姑媽犯了尷尬,因此只打發我來。”

“那你的婚事,可怎麼樣呢?”

“也不怎麼樣,”松琴想起奚桓來,驀地有些悵然,“外祖母前幾日與上京來的王妃說話,聽那意思,像是商議著,要將我許給他們家的世子,往湖北去。”

“湖北雖遠些,可世子份尊貴,又有封地,倒十分妥帖。”

“娘也這樣講,只是離家遠些……”

花綢見悵怏,心懷愧疚,免不得細語安一番,兩個人親親熱熱挽著手在榻上嘀咕。

給紗霧看見,心里因有事求花綢,又是個凡事喜歡與松琴爭高低的子,不得要刻薄兩句,“松琴也這樣大了,怎麼婚事還沒定下?縱然要奇貨可居,也得有本錢才是,拖拖拉拉的,就是奇貨也要拖個次等貨了。”

聞言,松琴亦忍不得刺回,“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做主,外祖母與娘怎麼定的,我姑娘家,怎麼聽著就是。我自然比不得你,凡事都自己定下了,何嘗給父母半點兒做主的機會?”

眾人皆知紗霧從前與衛嘉的前事,此刻松琴四兩撥千斤地一提,大家或是障袂、或是遮扇,噗嗤笑起來。

紗霧臊得急了,跺腳要走,被韞倩冷聲住,“原沒有你來,你自己要跟來,說笑兩句,你又生氣。生氣不打,可你就此出去,外頭許多香客,倘或鬧出什麼笑話來,你衛家與范家的臉面往哪里放?”

紗霧氣頓地站在那里,一時進不得,退不是,花綢免不得出來周旋,“好了好了,說笑兩句而已,在座的,誰沒被人說笑過?聽聽就過去了,犯不著生氣,紗霧,你要是生氣了,就是與大家說笑不得了。”

便將紗霧彈回椅上坐著,半晌不言語。花綢又過問起連翹來,問起周乾何時過禮,連翹紅了臉,“中秋前,他請人來伐柯,又一早托人往家中帶過信,他父母已盡知,說是使人帶了禮上京與我。還沒到,等到了,他從登封回來,想必就要定下過禮了。”

“好、好。”花綢含笑點頭,趣說做了這樁煤,定要去坐在上席吃酒。

眾人笑合半日,兩個道士進來安放齋飯,擺了十二樣致菜蔬,幾人相請席,誰知韞倩嗅見油腥味,復犯了惡心,借故往屋外去嘔,進來眾人問一番,花綢不要吃這些,單管道士要了一碗清粥,兩樣小菜來擺在炕桌上吃。

那范紗霧瞧在眼里,回去與娘順口說起這事,只道是韞倩子不好,吃不得飯。

莊萃裊聽在耳里,心里便揣測韞倩大約是有了孕,沒幾日便喜滋滋走到盧家來,說是與盧正元報喜,自然了,順道是討些銀錢。

那盧正元聽了,好不高興,大大方方的孝敬了岳母一百兩,莊萃裊得了錢,又喜滋滋地去了。

唯獨韞倩還蒙在鼓里,這日等著花綢使喚的那位大夫過來瞧,把脈后,果然是有了兩個月的子。韞倩細細一掐算,那段日子,盧正元日日都歇在櫻九屋里,不是施兆庵的,還是誰的?

唬得韞倩忙與大夫商議了,掐著盧正元歇在這里的那日,對外只說是一個月的子。又賞了大夫幾匹妝花緞、二十斤胡椒、五顆西洋珠子、十兩銀子。大夫謝了恩,歡天喜地去了。

前腳去,半盞茶功夫,就見盧正元地震山搖地奔進門來。韞倩心下大跳,正有些做賊心虛、慌頭腦的時節,那盧正元兩個圓的胳膊就把圈住,渾瘦瘦的骨頭里,兩片烏黑的厚額上親到下,又從下親到額上,里不住喁喁囔囔:

“我的心肝,我盧正元這一世,又做了,又掙下了這一副殷實家業,平生再沒有不快活的事。唯有一件,膝下只得兩個丫頭,無個小子,竟白白讓這副家財流落到別人家去!如今好了,你總算為我爭氣,有了這個子,必定是個小子!我還有什麼憾事?不得,這家中的家財都聽憑你使喚罷了。”

囫圇親得韞倩滿臉噠噠的口水,心里雖厭煩,到底有些心安下來,將他一推,絹子往臉上搽,“我這里大夫才出去,你的耳報神倒快,哪里聽見說的?”

“岳母來早起來告訴的,”盧正元喜得手舞足蹈,有些坐不住,站起來滿屋里轉,“說起你這兩日有些不好,大約是有了子,我還不大肯信,門里進來,要問問你,誰知撞見個大夫出去。我拉著他問,他倒說一個月的子,可不是整好的日子?我又賞了他些東西,打發他去了。”

韞倩聽見是莊萃裊來搗鬼,心里直恨,冷眼吊他,“太太過來告訴你這事,必定也沒要你的錢囖?”

盧正元回頭見不高興,忙陪著笑臉,“你放心,我記得你的話呢,開口問我借三千銀子,我回此節銀子都往南邊進貨去了,沒有這些,只打發了一百兩,拿了錢,高高興興去了。”

“哼,你有錢嘛,”韞倩飛著眼乜他,滿心不爽快,“隨隨便便就打發一百兩銀子,你既有這錢,何必拿去填補外人?我看二娘三娘近日里要辦頭面,正缺銀子使,四娘屋里的那張床斷了梁,也要新打一張,我看你不如也拿一百兩來給我,我好替們辦了。”

“隨你隨你,如今我還有什麼不依你的?鑰匙既在你這里,你只管人開了庫取就是,只是……”說到此節,便挨坐下來,呵呵笑,“櫻九前日也想辦副頭面,你寬宏大量,也給辦一副來,好不好?”

既說到這里,韞倩不得趁勢將他千里萬里地推出去,“有什麼不好?你人嘛,我自然也要好待的。只是我如今有了子,伺候你愈發不便宜,我蓮心將你的裳收拾了,送去櫻九屋里,你長長地在屋里睡著,等孩兒生下來,你再回來,好不好呀?”

盧正元便把,“我舍不得你。”

說這些混賬話,”韞倩瞥他一眼,轉到榻上吃熱熱的油牛,“快去,下晌我蓮心把你的東西送過去。”

那盧正元樂呵呵站起來,千回百轉地將看一眼,反剪著手出去。暖日和風,妻妾滿,子嗣有,再沒有比這更圓滿的事了,連背影亦不由虎虎生風,春風得意起來。

這里出去,沒幾時三房小妾便來賀,眾人說笑一陣,辭去吃晚飯,韞倩單了四娘翠煙留下來共用晚飯,炕桌擺了幾樣清單小菜,兩碗粥,請榻上坐,“我有點吃不得油腥,你不要見怪,請將就些。”

翠煙盤在榻上,捧起碗朝屏風外頭一眼,見無別人,適才淡笑,“太太放心,多余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會往外說。只是有句話想勸勸太太,太太若嫌我多事,我便不說了。”

漸下,照著水晶玻璃碗,點點韞倩的眼。和睦地揀了個豆腐陷包子在翠煙碟子里,“若是嫌四娘多事,就不會留四娘吃放了,避還避不過來呢。實話告訴四娘,我自打到了這里,無一日是自在的,也就是與二娘三娘四娘湊在一說說笑,竟像家人一般,十分爽快。”

“太太這話我信,聽說太太在家做兒時,日子過得艱難,與我倒是一樣的。太太也曉得,我是被家里賣到這里的,做了人家的小妾,雖吃喝不愁,可老爺的子,太太知道,也沒招打吸罵。不過命即如此,也再沒有更好的去了,只好在這里熬著。好在太太進門來,待我們十分周到,凡有好,都記得我們,又弄了個櫻九在那里,我們都惦記著太太的好呢。”

說著,翠煙將碗筷擱下,輕輕扯的的袖口,放低了聲音,“我看如今,太太有了這孩兒,不管是誰的,既然姓盧的高興,索就認作是他的,不要鬧出來才好。”

韞倩捧著碗點頭,輕語道謝,斜一束在眼里上下浮,在認命與不甘之間,漸漸殘灺。

沒過兩日,韞倩便換了裳,坐了轎來將有子的原委告訴花綢,倒要請花綢拿個主意,“你說怎生才好?是就此將錯就錯,就認作是盧正元的孩兒,還是讓兆庵與家里說,想個法子來,我好離盧家?”

爐香篆息,鸞鏡塵迷,日子愈發冷起來,屋里已生起炭。花綢穿著件水天霞的掩襟長衫,草白的,暗攢著眉,心嘆釵橫翠委,不覺面黯然,珠眸低垂。

茶點齊備,韞倩在碟子揀一顆瓜子擲,“我你為我拿個主意,你怎的發起呆來?”

“我拿什麼主意呢?”花綢輕嘆,抬眉起來,滿愁滿怨,“到如今,鬧出來就是人命司,我也拿不定這個主意。要我說,你若是喜歡兆庵,且不要說破,先試試他的口風,若他是非你不可,那你拼出命去爭一爭,也罷了。若是,紛擾紅塵,牽絆他太多,你就為自己打算最好。”

“我也是如此想,可要我這輩子和盧正元瓜葛在一起,我只覺半生無,日子不知要怎麼過才好。”

“你先不要想那許多后話,先把眼前的事顧好要。什麼日子,你約了兆庵去,探探他,若好,你就他拿個主意出來,若不好,就不要告訴他。”

韞倩只好依了這話,愁得晚飯不吃,拜別花綢歸家。

金烏淪落,殘紅折損,椿娘進屋來添炭,一行翻著琺瑯彩盆,一行與花綢議論此事,說到難,二人皆嘆。

椿娘又想起自家的難來,罩了熏籠,坐到榻上與說:“我聽見咱們原先陪到單家的婆子回來報信,說是老侯爺了秋,子愈發不好了。我只怕過些日子,單家更有了個冠冕堂皇的名頭,要來接姑娘去病榻侍奉,到時候,姑娘還怎樣推?”

偏巧奚桓走進屋里來,冷笑一聲,“該怎樣推,就怎樣推,自冬來,老侯爺病了,媳婦也病了,兩個病人,誰侍奉得了誰?你只管在家呆著,我空去探就是。”

花綢一見他,只把煩惱拋卻,憂愁無蹤,笑偎到他邊來,“你說這話,誰肯信呀?”

“不要他信,”奚桓在熏籠前手,翻了幾下,“不過是要個正名頭,外頭的人不得議論罷了。回頭我上幾個醫署的太醫親自去探,是什麼病,缺什麼藥,我出了,算替你盡心。”

“我才不想盡這個心。”花綢在他懷里,嗤嗤地笑,即便說起煩心事,也不甚煩心了。

奚桓抬手環住的腰,親昵地俯下臉來蹭蹭的鼻尖,“自打姑去了,你就跟個小貓似的,總著我。”

“你不喜歡?”花綢忙作勢從他懷里端正起來,“那我不著了。”

“喜歡喜歡!喜歡得恨不得摘了骨頭給你做張椅。”奚桓復摟著,笑一陣,倏地朝窗外瞥一眼,“方才我過來,撞見韞倩表姐,瞧見有些不好,是怎的?”

花綢推他一下,退出來,走到對面坐著,“要你問,你好好的正事還忙不過來呢,又打聽人的事。”

“好好好、我不問了,要不是與你要好,又時常為煩心,我也不問。”奚桓說著,懷里取出封信來,“姑來信了,高不高興?”

昏昧黯淡,卻被花綢的笑臉裝點得耀眼,“高興!”忙拆開,看一陣,心里便安定下來,“娘信上說,大約我收到信,他們已走到開封了。這時節,開封也想必也冷得很,不知到大哥哥的子怎麼樣,他自了那杖刑后,子就大不如前,時不時就要病。”

到此節,奚桓亦下臉,一嘆,渾便了些力氣,“萬幸路上有各地員款待,又帶著藥與藥方,只盼著爹不要那般固執,若上不好,肯停下來歇一歇才是。”

頃,椿娘帶著小丫頭進來擺飯,奚桓怕引得花綢沒胃口,遂收了嘆息,拿牙箸將點一點,“告訴你件你高興的事,早起閣傳皇上的旨意,將我提到刑部做從五品員外郎。”

聞言,花綢果然高興起來,“好事呀,你春天才點進翰林院,冬天就提點刑部,原以為你還得在翰林院修幾年的書呢。”

“也是機緣巧合,趕上了這時候,爹外調,朝中如今是衛珺代理戶部與閣的參事,潘懋還任著閣首輔之職,雖有施大人與衛大人牽制著,皇上怕鎮不住,安了我上去,給潘懋父子瞧一瞧,好他們曉得,爹雖然不在朝中,也有人盯著他們。”

“怪道提你進刑部,只怕就是要威懾他們。”

“嗨,權慣常如此。”奚甯笑笑,喊端起碗來吃飯。

花綢捧起青瓷碗來,吃一口,又頓住,小心探問:“你那位好友施兆庵,你上回說,他母親病著,暫且沒空閑議他的親事。可他已是弱冠,還不議親,豈不耽擱了?”

“怎的,你想著給他做?”奚桓趣一句,嘆息一聲,“快打消這個念頭,他不是周乾,周乾那人,散漫慣了,家中也不好管他的事,只要不出格,家中都依他的。可兆庵是世宦書家,施大人與夫人斷不肯低就,否則怎麼愿耽擱著,也不肯隨意議親?”

明燈小窗,便有傷心事登樓,花綢玉容淹淡地笑笑,說了句吃飯,暗替韞倩愁,唯恐窗外松風,辜負了黃花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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