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人》第73章 第73章

晚風送香, 綠窗月,骨瘦弱對星辰,和著燈輝裊裊織, 織草黃的紗, 蒙著慘夜。

雕榻上鋪著兩層厚褥,一床錦被,蓮心又拿來一個金織四角枕放在榻上, 笑對妝臺,“空屋子倒是多, 只是姑媽要與姑娘說話,睡得遠了,反不便宜,請姑媽就在這榻上將就一晚。”

花綢在鏡前解釵卸環,聞言扭頭回笑,“不妨事, 就在這里, 椿娘進來沒有?”

那韞倩懨懨靠在帳中, 始覺底下好些, 不似先前流不止的癥狀,倒與月事一般, 稍稍有了些神與花綢說話, “原該你與我一床睡的, 可我這床上鋪了稻草草紙, 實在腌臜,只好委屈你睡在榻上。”說話吩咐蓮心,“再拿兩床褥子給姑媽鋪著,仔細下頭, 硌著骨頭。”

“你此刻怎的,可好一些?”

花綢走過來,擎著燈照的臉,雖還是慘白,眼中卻漸漸凝神。又聽韞倩說:“好了些,晚飯與你吃了兩口,倒比前些時都有胃口,十分用,也漸漸止住了。”

便放了心,走到榻上,見椿娘打簾子進來,“傳話的小廝回來說,桓哥兒已經歸家了,問姑娘在這里睡,缺些什麼不曾,他使人送來。”

花綢翻翻眼皮,連連嗔怪,“他說的什麼話,簡直不講理。我在韞倩家中,未必人還會委屈了客人不?什麼也不缺,真是白多心。”言訖掀了被子鉆進去,吩咐蓮心去睡,“你帶著椿娘去睡,姑娘我看著,有什麼事喊你。”

兩人出去,關了院門,便共往東廂屋里歇息。這屋里燈還未歇,花綢心里存著事,睡不好,韞倩病了這些日,也有些睡不進,兩個人便來來往往地說話,無非是些酸言苦語,彼此安罷了。

外頭是一上玄月,幽幽凄凄地散著,夜中尚有余寒,涼意骨,那盧正元卻渾燥燥的,大步流星步府中。

因孩兒沒了不自在,他連番在外頭邀了幾個朋友吃酒,今夜更甚,連吃了好幾臺,此二更天方回家。

原是要往櫻九屋里歇去,可路走一半,左想來沖冠眥裂,右思來怒火中燒,慪得他三尸暴跳,五焚火,非要到韞倩屋里,再要把那/婦罵一通才甘心。于是調轉步子,奪了小廝的燈籠就往這頭來。

那蓮心椿娘二人說完話正要睡下,迷迷糊糊地聽見院門“梆梆”砸得震天響。蓮心一霎驚醒,披了裳擎著燈去開門,迎面見是盧正元,便臂攔他,“今夜奚家姑媽過來探姑娘的病,就睡在了這里,老爺不便進去,請往別去歇。”

盧正元一開口,便是撲面的酒氣,洶洶揮著胳膊,“誰稀罕在這里歇?我不過是來瞧那/婦死沒死!”

言訖一把攬開了蓮心,奪步進屋去。椿娘屋里見勢不好,只怕他沖撞花綢,忙也穿了裳往那屋里去。花綢里頭聽見,也急急穿了外衫,穿好正見他進來,忙趕著副了個

盧正元醉眼朦朧,也懶得瞧,更不顧什麼禮數,徑直往床前去。花綢料他有話對韞倩說,不好在此聽覷,擎了站燈到外間去等候。誰知還沒落座,就聽見盧正元在里頭詈罵起來:

“好你個/婦,我還當你今日就要死了,不想你又沒死,既沒死,裝這病殃殃的樣子給誰瞧?!”

恍惚聽見韞倩弱弱地辯白了句什麼,花綢忙拉蓮心到跟前來,“我是外客,不好進去,你去勸勸,我瞧這姓盧的喝了不酒,保不齊要手。”

“我也不好進的,”蓮心又嘆又恨,一屁坐在榻上,“老爺撒起火來,最是勸不得的子,不勸,只打兩下就過了,若勸了,他益發停不下手來。”

幾人無法,只得又豎起耳朵聽,聽見盧正元又一聲大呵,“我曉得你心里怨著這個孩兒是我作弄沒的?哼,只怕怨不得我,若不是你個/婦做出那些不要臉的事,也不至于氣昏了我的頭!你如今病歪歪倒在這里裝西施,只當能躲過我的脾氣?做你爹的黃粱夢!”

這才聽見韞倩咳嗽了兩聲,氣若游,“你到哪里吃多了酒,只管往我這里撒瘋,我眼下不痛快,聽不得你這些話。要吵要鬧,你且等我好些來。”

盧正元不聽還可,一聽拔地三尺高,“你遭了瘟的短命,與我何干?我明白告訴你,你還當有以后呢?別做夢!等你好些,趁早給我滾回娘家去,我干干凈凈的地方,容不得你個娼/婦糟蹋!”

韞倩不依,靠在床頭挑高了眼,“我是娼/婦,也是你八抬大轎抬進門來的娼/婦。你如此糟踐我,與你又有什麼好?難不人都曉得,你姓盧的做了個活王八?”

外頭聽見,心道不好,韞倩向來不會服不得愈發激怒這盧正元。果不其然,跟著便聽見“啪”一聲,和著盧正元的怒罵,“我打死你個/婦!”

這是起手來,花綢心一慌,急往里去,掀簾子見盧正元正將韞倩撳倒在床上,擼著袖管子左右扇臉,耳“啪啪”不斷。韞倩病弱如此,哪里能反抗?早是渾無力,昏了過去,只任由他扇打。

勢有不妙,這盧正元酒氣熏天,不知醉得什麼模樣,下手哪有輕重?花綢便顧不得許多,忙上去連拽帶勸,“先罷了,盧老爺,您心里縱有千萬個不爽快,也該顧著些,太太如今病得這樣,只怕您打死了,您也無益。”

盧正元此刻酒力全然上來,只覺腦袋暈頭轉向,燈又昏,火又旺,燭又不明,又吃得爛醉,竟不知眼前人是誰,也懶怠管娘的是誰!

將胳膊一揮,把花綢掀翻在地,全騎在韞倩上,指著花綢罵,“都是你們這些賊囚的/婦帶壞了,如今還來勸我,趁早連你們一道打死了才罷!”

唬得花綢一跳,長這樣大,還沒遇見過這等渾人,更沒招過人打,心里免不得害怕,摔在地上呆住了,一時顧不得起

也將椿娘嚇一跳,忙去攙花綢,心里起了火,對盧正元也不講什麼客主之道,指著他罵,“好不講道理的混賬!你吃醉了酒,走進屋來打夫人撒氣,若好你打兩下撒倒罷了,病得這樣,怎經得住你那鐵一般的拳頭?!我們姑娘好心勸勸你,免得你打死人吃司,你倒愈發耍起渾來!”

那盧正元將眼睛定了又定,適才有些瞧見人影,心里大火,丟下韞倩下床來,“好啊,哪里來的娼婦,跑到我家里來撒野,我一道將你們老鴇娼/婦都收拾了,也算為民除害!”

說著一個拳頭揮過去,椿娘不防,被打翻在地。花綢忙擋在前頭說話,“盧老爺,好端端的,我們不過是勸兩句,并沒有壞心,如何跟客人也起手來?”

這時節酒氣愈發上涌,沖得盧正元頭暈眼花,只瞧見滿屋里花紅柳綠的影晃來晃去,像是掉進個妖窟里。他甩甩滿臉橫,一把拽住花綢的掩襟,將提得離地三寸高,“你是哪里來的狐貍,想來索我盧某人的命?哼哼,告訴你,我盧某人!壽千年,你你、你想要我的壽補你的道行,哼,做夢!”

說著“啪”一掌扇在花綢臉上,扇得花綢眼冒金星,臉上火辣辣的疼。也將韞倩扇醒過來,床上一扭頭,見花綢被那黑面郎拽著襟子,椿娘與蓮心左右掰他的胳膊,嚇得連哭央告,“老爺,您吃多了酒,這是咱們家的客人,可千萬打不得呀!”

“姓盧的,這是奚家的表姑媽,你敢手,你要命不要?!快撒手,我們不追究!”

不知怎的,盧正元聽在耳里的確是滿屋嘻嘻的笑聲,四面脧巡一眼,竟瞧見好些個長著狐貍尾的妖圍上來索他的命。他怒從膽邊生,管他什麼妖鬼神,胳膊一震,震翻了攀在左右的兩個,又把手上這個扇了一掌,“你是狐貍大王,我先治你!”

韞倩聽見花綢痛得一聲喚,心里急得不行,床上掙坐起來,滿屋里環一眼,在一條供奉的長案上瞧見個青銅鼎,忙掀被下床,抱起三腳鼎就朝盧正元后腦上砸下去。

悶沉沉的“咚”一聲,盧正元仰面倒了地,震得多寶閣架子簌簌搖晃,眾人皆驚。韞倩忙去將花綢扶到榻上,連問:“綢襖,你怎麼樣呢?”

花綢回過來,朝擺擺手,“我不過是給他摑了兩掌,腦袋有些發暈,倒不妨事,你怎的?”

“我也無礙,”韞倩瞧瞧窗外黑漆漆的天,把的手抓著,“你快回家吧,等他醒了,還不知要怎的怒。他上無父母下午子侄,一向是腳的不怕穿鞋的,無所顧及,可不懼什麼奚家潘家,你趕走!”

“可我走了,你怎麼樣呢?還不得被這混賬給打死了!”

“哎呀,這時候,你就別管……”

“啊!”

韞倩話還沒講完,卻被蓮心失聲一喚給打斷,眾人回頭瞧,見站在盧正元邊上,擎著燈朝地上指著,滿面驚恐,“、流了好多……”

驚得花綢噌地拔座起來,兩步上去,奪了手上的銀釭,蹲下去在盧正元臉邊一照,果然流了許多出來。花綢抖著手,出個指頭去探他鼻息,頃臉慘白地脧一眼眾人,“沒、沒氣兒了。”

旋即坐到地上,眾人皆癱子,扶榻的扶榻,坐地的坐地,一時四下寂靜,只聽見慌的心跳聲。

手足無措的岑寂里,韞倩歪扶著榻,朝花綢瞧一眼,目幽幽如夜,空空的,仿佛魚死網破,什麼都落了空,帶著一死寂的毅然,“人是我砸死的,綢襖,與你不相干。你快走,倘或明日我被抓到府,你肯來瞧我一眼,就不枉咱們倆一齊長大的分。”

花綢神魂歸,忙站起來,“不,若問,就說是我砸死的,你有府問罪,罪加一等,是要被絞刑的。你家那對父母,斷然是袖手旁觀,不肯管你。可我有桓兒呢,大哥哥不多時就回京,二哥哥還在順天府當差,他們不會不管我,我被抓去,頂多就是判個失手殺人。”

“不行……不行。”韞倩愴然搖手,攥的手,“我這輩子,早就毀了,可你好容易從單家,好日子才開始呢。”

“這時候,你還與我爭什麼?”

互不肯讓之際,倏聽外頭“吱呀”一聲,有人推開院門,驚得四你瞧我我瞧你,連連朝外頭張。可黑漆漆的,廊下兩盞昏燈,本照不清。正惶惶無措,卻見是第四房小妾翠煙走進來。

因著翠煙的屋子離得近,起先睡,聽見這頭里好一陣喧嚷,心知是盧正元夜半歸家,走到這里撒氣來。不放心韞倩,便走來瞧瞧,誰知進門見二主二仆皆是驚慌模樣,還瞥見盧正元倒在地上。

揣測出二三分,什麼也沒說,抄了花綢手上的燈朝盧正元照一照,站起來把幾人,“這時候,來只顧發楞做什麼?太太,先打盆水,把地上的了。姑媽,你家中有依靠,先使人回去傳話,個能拿主意的人過來,趁著夜里,想出個法子,天亮好開的!”

花綢連連點頭,吩咐椿娘,“你快去告訴趕車的小廝一聲,他回家去使桓兒過來。”

椿娘慌慌與蓮心出去,那小廝得了消息,慌著騎馬奔回家中,走到奚桓院,使力才拍兩聲院門,奚桓便立時由帳中彈坐起來,驚得滿額汗,呆了頃,心道不好,忙使喚采薇掌燈。

未幾底下開了門,小廝奔廊而上,進門見奚桓已披著裳坐在外間榻上,臉有些沉,“什麼事?”

那小廝瞧采薇一眼,附耳過去細說一陣,片刻后奚桓抬起眼吩咐,“你先去套了馬等我,我片刻就出來。”

這廂采薇更,沉默中腦子轉了好幾圈,采薇見他眼發冷,一時不敢問,只打了燈籠給他。

臨離家前,奚桓又去二房院中,請奚巒派個順天府當差的仵作趕往盧家去。近四更趕到盧家,門上早候著翠煙的丫頭,迷了門房的眼,帶著奚桓悄麼進了后頭。

這時節花綢早盼得心慌,坐難坐,行難行,愁得不知如何。見他進來,忽地了幾口氣,一下哭出來,朝他走去,“桓兒,你可算來了……”

奚桓見臉嚇得白白的,眼圈紅紅的,心里得無法,顧不得人在,忙將摟在懷里輕拍,“我來了,不怕了不怕了,什麼都不怕,啊。”

眾人避著眼,花綢瞥見,忙由他懷里退出來,“你快進臥房里瞧瞧,是不是死了,我探了鼻子,像是沒氣兒了,嚇得我們不知怎麼好,都沒了主意。”

“好好好,先別急,我去瞧瞧。”

說話人點了十幾盞燈,照在盧正元上頭,奚桓凝著眉,將他翻過去,著后腦一瞧,是個不大的創口。他又出兩個指頭去,因在刑部復核了好些案子,瞧了不仵作的案牘,有些經驗,放下心來,“傷口不深,不是被砸死的。”

那翠煙在人堆里笑一口氣,“既不是砸死的,那是怎麼死的呢?唬得人慌得不行,姑媽方才還講,不得要到大獄里吃幾年牢飯呢。”

奚桓抬眼瞧瞧花綢,見還是淚水漣漣、白面心驚的模樣,忙站起來拉,“確切的,我也不大懂,我請了順天府的仵作來,一會兒他瞧過了,才好決斷。先不要走風聲出去,也不要挪,就這樣擺著,外頭去等。”

眾人皆松了口氣,韞倩瀹茶上來與奚桓,便在外頭坐等。半個時辰后仵作才來,將盧正元仔細查驗了,笑秉奚桓,“世兄斷得不錯,不是砸死的,是酣酒痹而死。”

翠煙坐在榻上因問:“怎麼個酣酒痹而死法?他平日并沒有什麼大病,喝了場酒,如何就死了呢?”

“噢,夫人有所不知,”那仵作朝打了個拱手,“尊家老爺是吃多了酒,加之胖,又了大肝火,便一時口麻痹,你們的說法,就是太了,慪得一口氣上不來,就死了。”

聞言,翠煙忍不住障帕而樂,“這常說‘一口氣上不來’,原來是這麼個上不來法,還真能死人呀?”

“能死的,有的人,打個嗝兒都能嗆死。”那仵作拈著胡須笑,又與奚桓拱手,“如此,小的往衙門里結案,這家盡可張辦靈堂發喪,沒什麼岔子,就是請一萬個仵作來驗,也是這麼死的,世兄盡管放心。”

眾人皆松了口氣,眼瞧拂曉清晰,韞倩忙使蓮心吩咐廚房預備酒菜,招呼這仵作吃,再放了賞才許他去。

奚桓也再睡不得,要趕著回家換裳往刑部去,花綢將他送到二門外頭,月朦朧下,眼圈還是有些泛紅,“你大表姐上不好,這頭又要張羅喪事,我就先不家去了,留下來幫的忙。有勞你,鬧得你一夜沒睡,這會兒又要趕著往衙門里去,你午晌回去吃了飯,好好睡一覺。”

“跟我客氣什麼?”奚桓趁四下無人,將攬腰抱著,“嚇著了吧?你長這樣大,還沒見過死人呢,這麼座山,就倒在你眼前,只怕將你嚇得魂兒都飛了。”

山”二字將花綢逗得笑了,奚桓提著燈籠去照的笑臉,見此刻臉上紅紅的,就顯出左右兩個紅紅的印子來。他把眉一擰,左右腮上,“怎的有掌印,誰打的?”

“就是那山!”花綢將腳一躲,一晚上的委屈恐懼都從眼里流出來,霪霪地下了一場淚雨,“沒來得及告訴你呢,你大表姐為什麼砸他,就是因著他打我,你大表姐急了,才找了個東西砸他。”

“噓……”奚桓將手指比在上,黑漆漆的園中瞧一眼,轉過臉來,“方才怎麼講來著?就說是他自己磕的,免得有心人故意牽扯。”

“噢對,我這一晚上迷迷糊糊的,又把那話渾忘了。”

奚桓溫笑笑,抬手在腮上挲著眼淚,“快別哭了,椿娘還講我沒來前,你天不怕地不怕,要給人頂罪呢,這會兒又嚇得這樣。不哭了,喝了冷風進去,肚子要疼的。”

花綢搭搭止了淚,奚桓卻把臉冷沉下來,“姓盧的做什麼打你?”

“他吃多了酒,走到屋里來不管不顧地打韞倩,我去勸了兩句,他像是醉得厲害,就將我也打了兩下。”

“出這種頭做什麼?”奚桓徹底板下臉來,“倘或他今晚不死,你得被他打什麼樣?往后遇見這種事,先打發人去我,別輕舉妄。”

花綢點點下頜,推著他走,“快走吧我的大人,衙門還有事等著你呢,我這里幫著張羅完,你午晌回家睡一家,夜里再來接我回家。”

“你如何知道我午晌就要來接你?話早早就說在這里。”

嗔一眼,把鼻翼吸一吸,聲音還帶著滴滴的委屈,“我還不曉得你?你必定是想我沒睡覺,午晌就要來接我回家睡覺去的。可我這里真是走不開,你瞧見你大表姐的,現還墜著呢,沒有爹媽來為勞,縱然莊大嫂子過來,也不知是打什麼主意呢,我不幫著些,誰幫?”

“你既如此說,我也不勸你,我夜里來。”奚桓走出去兩步,又調頭回來親,“別只顧著別人,反累了自己。”

這廂應下,他便打著燈籠走了,漸漸有天在他背后亮起,花綢盯著那片堅闊的背影,好似理解了依靠是個什麼——

大約是一種莫名的心安,他不一定能為解決所有的煩難,但他能讓不慌不不灰心,給解決煩難的勇氣。

沒幾時天大亮,另二房小妾隨滿府下人聞訊而來,撲在盧正元滿上嚎啕大哭,一個哭得比一個,“我的老爺、我天妒的老爺啊,怎的撇下我去了,恨不得我一頭死隨你去了,我們九泉下再做夫妻,嗚嗚嗚……”

“我個天殺的夫,你丟下這一家子不管,我們往后如何?你個沒有心肺的,只顧自己往天上去做神仙,哪還管我們死活?”

兩個人將盧正元渾圓的肚子敲鑼似的捶得咚咚響,倒像是嫌他死得不,要活活將他捶死似的。

翠煙在旁著樂一會兒,不得去攙扶起來,“我的姐姐,不得咱們姊妹命苦,放他去了吧,太太上不好,咱們別只顧哭,也該幫著請了板,將他的裳收拾了裝裹起來,請了親友來發送才好啊。”

韞倩早已穿好孝服,在榻上坐著,像是要起來,花綢忙一頭去攙扶,一頭朝三人道:“他幾位娘,先別顧著哭,如今盧老爺沒了,家中又無子侄,全靠你們幫襯著太太,哪里能了手腳?我看,先坐下來商議了,如何發喪,再使人去告訴兩位姑娘姑爺一聲,也趕回家幫個忙,可是這個理不是?”

“是是是。”

三人連應,也不是真傷心,場面上走過了,歡歡喜喜地坐下來商議著,一人管著外頭請板子置靈堂;一人管告訴各方親友;一人管家下人活計分派;韞倩就是個總把頭,管著各方調度,又說:

“我只恐病中難支撐,請花姑媽在旁幫襯幾日,咱們都是常來往的,姐姐們想必也放心?”

眾人連應,“有什麼不放心的,倒是勞累了姑媽,心里頭過不去。”

于是各自來下人,履舃縱橫地忙活開,外頭正廳上布置靈堂,四借碗碟搭棚,鬧哄哄不題。

只說那頭里櫻九,因夜里睡得暗,剛起床妝黛。揀了支金燦燦的蝴蝶花鈿遞與丫頭,滋滋花勻,鏡中洋洋笑著,還做夢呢:

“我算著如今太太肚子里的孩兒沒了,姓盧的斷不肯忍,先將的屋子騰出來我住,搬到后頭那間破屋子里住著。是個犟牛脾氣,上又呼啦啦流著那些,保不準不得氣,就一病死了,若如此,倒便宜。若不死,我不得在姓盧的耳朵里吹吹風,休回范家,那里可有比我更恨的,也是個死。”

丫頭歪著臉在瞧瞧鏡中,并頭乜眼冷臉,也十分算計得好,“從此后,這個家里不得就是五娘做主,我伺候五娘一場,也算有了出頭之日,不得我娘老子都要來跪五娘的天恩呢。”

“你侍奉我,也算盡心,自然不你的好。”

兩個人說說笑笑,好似這滿副家業就由得二人做主了一般,又是商議著打首飾置頭面,擺屋子打家

興沖沖妝扮好,見門里進來個丫頭,手上托著一套素縞。櫻九瞥一眼,心道韞倩連幾日都捱不過?便笑垂著眼去裳,“誰死了?”

誰知丫頭卻說:“老爺昨夜沒了,晨起請了仵作驗過,是酗酒痹而亡。太太與幾位娘正張羅治喪的事我來給五娘送了裳,好去哭一哭。”

櫻九心里猛地“咯噔”一下,骨頭發,手腳冰涼,一屁落回杌凳上,“怎的好端端就死了呢?我昨日與他一道吃早飯,還好好的呢,他還吃了半條羊、一只糟鵝并一只燒呢!我送他出門時,他還活蹦跳呢!”

“就是這個緣故死的。”丫頭見二人滿面狐疑,將裳擱下,擺擺手,“仵作說,老爺素日吃得太,昨日出去,就吃了許多酒,心里慪著氣,沒上得來,就死了。”

誰曾料黃粱一夢付諸東流,一夜間天翻地覆,櫻九一下慌得沒主意,腦子混混沌沌還如夢中。坐了半晌,方才回神,一腦袋急著想著法子,一行匆匆往那頭去。

進屋撲在盧正元上,哭得比誰都兇,“你個天殺的!怎的說沒就沒了?我怎麼活?你我怎麼活?!我的老天爺、我的老天爺!你是要絕我!……”

韞倩與花綢在榻上冷眼瞧著,沒說什麼,倒是翠煙裊裊娜娜過去,手往肩上一搭,“櫻九,如何,我常對你說,人有得意時,必有失意日,我說得可有道理?”

櫻九抬眼瞧得意的臉,頃刻只覺天旋地轉,眼迷頭暈,一下載到地上。翠煙使了兩個小廝來將抬回去,走到榻下杌凳上坐著,“太太怎麼?二娘三娘不必說,只要銀子照舊使著,們萬事不計較,可,與咱們終究不是一條心,留在這家里,反鬧得大家不安生。”

“我想想……”韞倩眼眶里沉淀著冷,“這里一堆事,先辦好停靈,我再想個好去。”

言訖,翠煙點頭下去張羅,蓮心端了藥進來,韞倩吃過,臉上像是被藥烘出幾分,比昨日瞧著好了許多。花綢窺一窺,笑問:“你眼下覺得怎麼樣呢?”

帕子蘸蘸,勾著一笑,“你放心,這時候就是我死我也不肯死了,好日子在后頭呢。”

花綢朝床鋪上那堆死瞧一眼,扭回頭抓的手,“好韞倩,就是這個道理,如今這個家盡是你做主了,你千萬好好保養子,你們這二娘三娘四娘都靠著你過日子,外頭盧正元的生意買賣,縱有那些伙計掌柜,也終究是你拿主意。要我說,別的不要管他,等這事辦完了,你好好學著買賣上的事,別白白的家業落在別人手里。你下半輩子,就算清寂些,總也沒人再為難你,不缺銀子使,這就是頭一個要。”

晨曦撒進來,將韞倩憔悴的面容渡幾分神采,是了,別的都不要,第一樁要事是有吃有喝,無人欺負,養活那幾個同樣命苦的人,才是的責任。

至于其他人或事,不想了,也顧不得那許多,只把雙目定定地進虛空中,仿佛是把口里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從里剜出來,丟棄,用一雙麻木的眼只去著前路。

前路上,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到晚間,適才將正廳歸置出來,外頭搭了棚,滿宅里張掛白幡燈籠,請了口黑檀棺材,將盧正元的東西裝裹了,停放進去。

管家趕到千虛觀里請來幾十個道士,道掐算了前世來生,說是前世是個姓王的大善人,一世救濟窮苦,因此今生托這大富大福之家。又因今生奢無度,來世算準了投在城西姓馮的一貧寒人家,一生苦學,功名高至宰輔,八十壽終。

妻妾聽后,趕著又裝模作樣哭一場,燒香焚紙,開了法事,滿府鑼鼓喧聲,唱誦嚷嚷,天黑下來。

櫻九午晌便醒過來,只是,借故臥床不去。時下趁著開了法事,府中忙碌紛擾,忙使丫頭收拾包袱皮,要趁夜逃出去。

那丫頭一行打點些金銀首飾,一行問:“你跑到哪里算?你雖有父母,可都在范家,你是陪送到這里來,就是跑回范家,這里也能打司將你討回來。”

櫻九換下素縞,裝扮得簡簡單單,嫌裝得慢,去妝臺將一個匣子全往床上倒,“我既跑,自然不們抓著,我有個表哥在西門外大街上挑擔做買賣,我先跑到他家,等過兩日,再與他一道跑到南京去。”

“你那表哥可不可靠呀?”

“這時候,哪還管得了許多?”

那丫頭想想,生怕跑了,被韞倩問罪,便一把將拽住,“依我說,你還是別跑了,們敢拿你怎樣呢?未必還敢打死你不?鬧出人命司,看們如何開!”

“不是這麼個說法,”櫻九急得額心發皺,“不敢打死我,也不會我好過,給我賣到哪里去,有的是苦日子我過!我不跑,遲早都是個死!”

言訖,不管不顧地囫圇收拾了些錢財,預備趁出府去。誰知那丫頭是個背信忘義的,只怕替擔罪,前腳趁出去,后腳便跑到韞倩屋里告訴。

花綢不聽還罷,一聽便有了主意,“這是上趕著你發落呢,你想想,你要,還怕沒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家里人打司。眼下你人去把拿了,盜逃奴,不正好置了?”

韞倩思來,十分如意,一面吩咐蓮心小廝將櫻九堵了,一面打發人去翠煙,撐起病,與花綢三個一道往外頭去。

昏沉沉的,將黑還藍,櫻九走到角門上,見門開著,定是進進出出的趕著外頭運辦東西,正好便宜了。心里想著,出兩錠銀子來,恰是十兩,預備給買通門上兩個小廝放出去。

不想繡鞋剛了一步,四下里陡地躥出兩三個人小廝,將左右擎了。前頭燈籠一晃,見韞倩等人帶著丫鬟走來,“把包袱打開我瞧瞧,都了我家什麼東西。”

就有個小廝掣了櫻九懷的包袱,打開來瞧,金銀頭面外加五十兩銀子。翠煙抱著胳膊冷笑兩聲,“這些東西合算起來,也不下百兩,好大的膽子,老爺才沒了,你就卷著家里的錢財想和野漢子私逃!”

櫻九一時說不出話來,眼一轉,張口要辯解,韞倩便乜一眼,上噙著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往南京去?正好了,我聽說南京有條秦淮河,那里的日子新鮮,我送你去,你往后千萬記著我的好。”

驟聽,櫻九將左右閃了,一把撲到韞倩下頭,抱著央求不迭,“太太、姑娘!姑娘,瞧我從前伺候您一場的份上,好歹留條活路吧,別將我賣到那地方去,我往后一定吃長齋念佛,記掛您的好,求您給條生路!”

韞倩冷眼一抬,似笑非笑,不睬。倒是蓮心打后頭鉆出來,照著肩頭一腳踹,“豬油蒙了心肝的東西,還想欺負了姑娘去,可見報應不爽,你有這下場。聽說秦淮河上千百家青樓窯子,你這樣不通詩文的,只配到往那最下的地方去!把鎖起來,明日就個南京的牙子來,賣了去!”

三五個小廝上來,拖著進去,哭聲埋在震天的金鑼木魚里,沒隨夜兜落下來,無聲地湮滅。至此,方了結一樁公案。

一更天,道士歇了,幾房小妾流守靈,韞倩子不好,歇在屋里,花綢陪著說話。

聽見外頭小廝來說奚桓來接,便辭去,“你好生歇一歇,明日婿到了,也替你分憂。你聽我說,不要吝嗇,或者鋪子或是田產,分們一些。一是外頭瞧著好看,二是們也服你,往后不給你找麻煩,日后你老了,也總要照管你一二。記著我的話,我明日一早再來,睡吧,啊。”

“噯,”韞倩難分難舍,床上拉著的手,到站起來走,還舍不得放,“你明日千萬記得早來啊,我吩咐下早飯,你到這里來吃。”

兩個人紅了眼圈,丟開手,花綢便去了。到上了車,眼一眨,便掉出滴眼淚來。

奚桓見了,忙摟在懷里,“好端端的,你哭什麼呢?我瞧這姓盧的死了,他那幾房妻妾可都不傷心,你怎的反倒傷心起來?敢是臉上還疼?”

咯吱咯吱轉著,走出長巷,街市尚有余嚷,花綢落寞地搖搖頭,把眼淚了,不由嗟嘆,“你大表姐命苦,人死了丈夫,都是哭還哭不過來,我倒替松口氣。可這氣也松得人傷心,要是有爹媽疼,何至于落到盧家,年紀輕輕,孩兒沒了,又做了寡婦,往后幾十年,有得熬。”

起來,又是一滴眼淚,洇得奚桓心,將抱著說笑,“早起在大表姐屋里見到那個人是誰?”

花綢倏地仰起臉,鼓著塞,抬手掐他的下,“你問什麼?未必你見人貌,心里惦記上了?我可警告你,人在喪期呢,你要是什麼手腳,我就去順天府報,將你捉起來打一頓!”

“你想到哪里去了?”奚桓抓了的手,俯下臉來,“啵啵”往上連啄了兩口,“你吃醋了?”

退出懷抱,端起腰來,“沒有。”

奚桓歪著眼看,是面正眼端,十分正經。素日里不吃醋,再賢德也沒有,說起碧喬胡同的姑娘來既隨意又帶趣。如今這副端正模樣,奚桓好不高興,“你就是吃醋了,我的乖,快多吃一些,你心里酸,我心里就像抹了似的。”

花綢睨他,見他嘻嘻笑著,兩個瞳孔里倒影著自己,心里就知道是自己多想了。于是“噗嗤”一樂,抬手掐他兩片腮,“我不高興,你反倒高興了。那是盧正元的第四房小妾,翠煙,你問做什麼?”

“沒什麼,”奚桓抻起腰,復將摟在懷里,點點的鼻尖,“只是晨起在屋里見,恨不得笑出聲來,那模樣實在憋得辛苦。我就想,倘或我哪日死了,你是不是也這麼高興呢?不過顧著外頭的面子,不好顯出來,裝腔作勢掉兩滴眼淚,歡天喜地給我發喪。”

“去!”花綢狠拍他膛一把,“別說這不吉利的話,司里聽見,真格來拿你!”

生氣,奚桓忙哄,“我逗你笑笑呢,誰知又逗得你生氣了。我瞧瞧,這臉可不大好,指定是一個白天也沒得空睡覺。來,趴我上睡會兒,到家我抱你進屋去睡。”

說得花綢果然有些困倦,折腰枕在他上,闔眼笑,“不許抱我,喊我起來,人瞧見,什麼樣子。”

“到家天都大黑了,誰還瞧見?”

“反正不許抱。”花綢咂兩下,迷迷糊糊地笑睡過去。

奚桓聽見呼吸漸沉,也笑,闔眼倚在車壁上睡,窗外是墨染的夜,在有人的角上,懸起來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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