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腳, 唐荼荼豪橫地講著“有多要多”，賣花椒的通事倆眼睛晶亮, 差點從攤位上跳起來。

后腳，聽那通事說他家的花椒“總共五萬斤”，唐荼荼立馬萎了。

怎麼能有商人馱著五萬斤的花椒從山西過來！五萬斤，這得要多輛車、多匹馬、多商人才能駝過來！

咳一聲：“看看貨，來一車吧……”

通事被逗弄了一通，也不惱，知道是小姑娘上沒數，說大話閃了舌頭，跟傅九兩一起哈哈大笑, 力夫去扛麻袋了。

劉二隨手破開一袋子，碾起幾粒花椒來了, 淡淡道：“不錯。”

那通事瞧他們幾個是外行, 手抓了一把花椒，講自家花椒的好：“您幾位不知道, 這花椒不是看好不好，還得看籽粒飽不飽、皮兒厚不厚，手指不能碎, 臼子碾了不能有渣，椒味還得濃。”

他拿起個石臼來，幾臼子下去把花椒碾碎，自己湊上去聞了一鼻子：“咳, 您聞這嗆的！這花椒在我們當地大紅袍，是最好的花椒了。”

他又傅九兩上前來聞，傅九兩擺手說“我不懂這個”，站著沒, 唐荼荼上前聞了。

椒末輕盈，稍有點風就朝著人鼻子撲，唐荼荼捂著鼻子打了個噴嚏。

認真聽著，學著通事的樣子，像模像樣地聞過、過了，隔著手套起一撮花椒面兒捻了捻，也不見有渣。唐荼荼心里暗暗點頭，一個外行都能看出花椒確實是不錯。

最關鍵的這小小的花椒有潛在的銷路。娘不是說了麼，市場上存在的缺，往往就是商機所在——南邊不種花椒，蘇浙菜味道淡，當地人吃一輩子的淡口菜能不膩麼？麻辣口的調味品應該會有銷路的。

不能說十把握，唐荼荼起碼有了六七，漸漸定了心——只是要買多斤？

回頭看傅九兩，傅九兩搖頭：“作料生意我不懂，給你拿不了主意。”

劉大劉二半晌不吭聲，有點遲疑，一萬斤的花椒是有些了。左右華家的攤位也在這條街上，于是讓下人請了華瓊過來。

華瓊才是真正的豪橫，只瞧了幾眼，便道：“拿上兩萬斤罷，梅雨季都過了，路上淋不了雨的。要是一時半會兒賣不完，娘就托給當地的朋友慢慢賣——還有酒樓食肆，南邊也有川陜菜館的，不了麻辣菜。這是今年的新花椒，放一年也沒事。”

唐荼荼眼睛賊亮：“娘也覺得這門生意可行？”

華瓊道：“行不行總得試試看。”

花椒賣得不貴，一斤三十五文，唐荼荼還有四百兩銀子，能收下一萬斤，再多就不行了。

華瓊笑道：“不過是幾百兩的小錢，娘借給你，等你回了本再還我。”

唐荼荼：“萬一回不了本呢？”

華瓊涼涼睇一眼：“咱家缺的人手多，掌柜、賬房、通事、文書、跑堂，樣樣都缺人，多的是你還債的法子。”

一旁的劉大劉二、傅九兩都哧哧直笑，看樣子都是被這債主磋磨過的。

這個時代，規模種植還沒有推廣開，花椒都是農民各家自己種的；商人從農民手里收上來，也是小本生意，滿滿一大箱只賣幾兩錢。唐荼荼沒好意思再價，跟市場上的散稱價比了比，便宜了一倍不止，兩邊有商有量地抹了個零頭。

在唐荼荼眼中，這通事業務能力強，皮子利索、還會來事兒，已經能甩自己十條街了，他態度恭謹卻不諂，十分讓人有好。

“客人住在哪兒？”通事笑道：“我讓伙計給您送過去，好幾十車呢。”

華瓊卻道：“不忙，清點好了再說。”

甚至不用吩咐，手底下的仆役就輕車路地開箱檢查起花椒來了，一箱一箱挨著仔細查，掀開箱蓋還不夠，還要把手進箱底去，把最底下的花椒翻上來，看看有沒有壞的，有沒有好壞摻著賣。

那通事目閃了閃，依舊眉眼帶笑，讓下人給幾位客人泡茶。

可很快，有華家的仆役道：“掌柜的過來看，這箱底下有氣。”

華瓊呵笑了聲，茶杯還沒沾，就放下了。

那通事臉訕然，尷尬地躥上來，“客人且聽我說。”

華瓊抬腳繞過他，自己去那車花椒前手試了試，果然，上層的花椒是紅彤彤、干了的好椒，底下的卻了，一手，涼意明顯。

那通事沒料到他們查得這麼仔細，張就苦：“商隊過保定時下了兩天雨，有一車花椒上頭的油布沒蓋好，了些雨，不妨事，花椒不霉不爛。”

旁邊一個奴仆又道：“掌柜的，這車底下也有點。”

華瓊懶得氣：“都了，你還往車底下，等著發霉長不？趕的拿出來曬曬，曬半月還能賣。你再歪纏，這批貨我們也不敢收了。”

“別！我給您換了！”那通事只好把那兩車帶的撤走，給他們全換干花椒。

雨水淋了一車花椒，他舍不得扔，分攤兩車，在干花椒底下。外人別說是看出來了，但凡查貨時手得淺一點，都不知底下的花椒是半的。

劉大跟他理論：“都說無信不商，您不仗義，這要是我們閉著眼睛收了貨，等到了南邊，這兩車怕是都要發霉了。”

唐荼荼看得瞠目結舌，這輩子頭一單大生意還沒做呢，就差點上了這麼大個當，要是娘不在這，自己查貨，頂多是每箱都打開看一看，就合上了，一定發現不了箱底的蹊蹺。

唐荼荼征詢地看娘一眼，低聲問：“……這還能買麼？”

華瓊不聲地點點頭：“不妨事。商慣用的小伎倆罷了，花椒確實不錯。”

也不管那通事站得遠還是近，用平時的聲量與荼荼講道理。

“南市上的生意都是一錘子買賣，都是外地客商，人家賣完了就走了，一經售出可是概不退換的。咱們自己收貨時必須要睜大眼睛查清楚，要是了騙，就只能自己認栽了。”

直把一旁的通事說得滿臉通紅，連連拱手給他們賠不是。

好在這樁生意是了。

兩萬斤花椒，好不容易清點好了，唐荼荼心算了半天，總覺得不對，又問娘：“兩萬斤，二舅能帶得麼？”

二舅這次出門，商隊攏共一百來人，他自己又有七貨，剩下的連馬帶車也帶不了這許多。

華瓊道：“讓人再領一支商隊就是了，直接走水路，比你舅舅那頭快。他帶的織毯輕便，輕巧上了路，帶上你的花椒反而拖累人家行程，咱們自己走水路吧。”

唐荼荼點頭應是，跟舅舅只見過一回，自認沒絡到那份兒上。能麻煩自家人的事，不想去麻煩隔了房的長輩，欠了人總歸是難的。

找市署給雙方簽了契之后，一手錢、一手收貨，這筆買賣就算是談了。

一排盛滿了花椒的箱車著路邊，朝著西市送去。花椒分量輕，兩萬斤足足裝了七八十車，一排車馬整著長長的隊，迎著傍晚的萬丈霞走遠了。

唐荼荼心里有種難言的震撼。

不管這筆買賣到了南方能不能，這都是的第一筆大生意，站在街口著車馬，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視線。

辦妥了進貨的事，辭別了娘和傅九兩等人，唐荼荼繃了好幾天的這口氣才松懈下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可算是走出第一步了。

站在街頭自言自語，角快要咧到耳朵了，笑得停不住。

“姑娘，該回府啦，天兒不早啦，一會兒就要天黑了。”

胡嬤嬤不知從何鉆出來的，臉上一副“我全看在眼里”的欣笑容。唐荼荼知道這幾天一直在南市上貓著，暗中觀察自己做生意，回了家給母親報信。

唐荼荼心里好笑，假裝不知道，去通事那兒拿了自己的東西就要走。

南市上人來人往，不準許畜牲經停，怕客人們踩一腳糞便。所以馬車都是停在開明坊外的，離此有一里地，得走出去才能坐上車。

唐荼荼剛走出兩步，胡嬤嬤便倒一口涼氣，眼睛發直，著聲兒大驚失：“二姑娘！怎的這個時候來月事了？上頭糊了一片。”

唐荼荼：“啊，我沒留意……”

年初這才來了葵水，時間沒準過一次，唐荼荼算了兩回日子沒算明白，索不算了，是隨裝著月事帶的。

夏天太熱，唐荼荼坐出一的汗，沒知覺。

兩人以氣音嘀咕半天，附近也沒個賣裳的店鋪，胡嬤嬤連忙丫鬟往遠走走，找找鋪，給二小姐買條披風來。

們主仆倆鬼鬼祟祟地一前一后走著，胡嬤嬤走在后邊，借著形遮擋著，二人慌忙拐進了一條小巷中。

南城異域人多、客商多，有大鼻子藍眼睛、從海上飄來的洋鬼，還有一頭卷、披麻袋的波斯傳教士，有裹白袍、纏頭巾的大食商人，還有三步一跪的天竺苦行僧，胡人開的瓦舍滋兒哇啦從早唱到晚，還有各種曲苑混跡其中……

不論見多回，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異族。

在祖輩就在皇城下的老京城人眼中，南城十二坊再熱鬧，也是個不流的地方。住的多是貧民，還有不鄉戶人家，剛進城，一時半會兒找不著好的落腳地，才會在城南暫住，一旦有點錢了，立馬要往西城搬。

是以，南城的住民往往來了又走，人口流很快。尤其是臨著大街、出行最方便的宅舍，清一水全是牙行預留下的商棧，住一半，空一半，有不宅子都沒住上人。

唐荼荼奔著一戶門庭冷落、門上只掛了鎖的人家，敲敲門問：“有人嗎？叨擾啦，能不能借你家茅廁一用？”

喊了兩聲，里邊沒人應，那就是沒住人了。摘下掛在門上的大鎖，推門就進。

胡嬤嬤在院子里等著，繞著院里環視一圈，嘀咕：“搬得可真干凈，滿院子連個破板凳都沒留下。”

院子里一樣家都沒留，也沒什麼灰土，前一任主家大約是最近才搬走的，想必是個講究人，連茅廁都打掃得干凈，并沒有異味。

茅廁在院后頭，京城中但凡是個宅子，都建有自己的私茅，講究的人家是從不用公廁的。

唐荼荼換好月事帶，半天沒出去，要等著子干，順便還在腦子里勾勒了一幅南市地圖，琢磨這地方的排污管道是怎麼運作的。

跟中城那十幾座坊不一樣，民宅集的地方，下水排污管道要復雜許多，唐荼荼還沒研究過。

據說古代的都城在建立之初，都有一套妙的生活下水排污和垃圾填埋系統，后邊隨著年代越久，管道翻新跟不上了，臟污漫街，才會棄城遷都，留著舊城的污慢慢清理。

正這麼想著。

——啪嗒。

頭頂上落上了什麼，唐荼荼愣了愣。茅廁的地方，想必是蜘蛛一類的玩意，唐荼荼頭皮發麻，起了一白汗。

還不等抬頭，又一滴，滴在脖子上。

唐荼荼愣怔地回手去，油膩膩的抹了一指頭，指尖黏膩，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微微發黑，開后泛著些紅。

唐荼荼仰起頭去。

茅廁頂都是泥灰砌墻，上頭鋪油紙布，最上邊再擺一層瓦片頂。這家大約是房頂上堆著什麼漆料，好像是屋頂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這東西味道刺鼻，像是民間刷家時常用的大紅漆。

嗐，無妄之災。

唐荼荼拿手帕干凈脖子和手指，抬腳要離開，卻忽然被這個味道牽出了一點悉。

抬起手指仔細聞了聞，好像……不是大漆？味道特別鮮明，熏得聞一鼻子就要皺眉。

唐荼荼漸漸變了臉，想起這是什麼味道了。

是桐油——跟初九太后正誕那一夜，被火燒著的花樓是一個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每天搜集各種零狗碎資料的時候，都會覺得，哇歷史真的比教科書有趣多了。

今天看了古代下水道和廁所的設計，城市下水道設計沒大看懂。宋朝是有公用廁所的，分蹲坑和站坑，因為人們服太寬松，要掉外掛在竹竿上。廁所有隔板，還備有熱水和皂莢，除了很多百姓用不起紙，XXX要用木簡外，沒別的病了……

另外還了解到一個小知識，所謂的“椒房獨寵”，這個椒房聽起來很高大上，其實是用花椒磨后和泥抹墻，一來是取花椒的特，驅蟲，味道辛辣、多聞聞可以驅寒；二來是花椒往往一串一串地長，象征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