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遠，從桌子底下爬出來的夏亞南卻怔怔看著趙父的背影發呆。

下，趙父慢慢地走著，步履虛浮，佝僂的影和一頭白發顯得格外刺眼。看著蒼老又滄桑的趙父，剛才那個流里流氣的黃青年、絮絮叨叨的趙三姑和長年臥病在床的趙母在的眼前流打轉。

見夏亞南這幅模樣，舒曜嘆了口氣。

第一個考驗來了。

搖了搖頭，舒曜輕聲道：“這次他們家遇到的麻煩不小啊。”

還沉浸在對趙父的同里，夏亞南點了點頭：“趙迪弟弟打的那個男生有三個哥哥。仗著弟兄多，一家人在村里都橫行霸道的。平時都是他們欺負人，哪里吃過別人的虧？這回敢獅子大開口也是看趙迪家好欺負。要是趙迪家不拿這個錢，他們說不準都能了趙迪家的房子。”

靜靜地聽說完，舒曜問道：“南南，你覺得為什麼趙迪的爸爸這麼可憐？”

夏亞南不假思索道：“因為趙迪沒有叔伯，也沒親哥、堂哥什麼的。要是也有三個哥哥，那家人肯定不敢這麼橫。”

聽到的答案，舒曜罕見地沉默了。

男尊卑的思想能在這片土地上傳承兩千多年，余毒延續至今，的確是有其深層次原因的。

在力上，大部分和男的確是存在差距的。古有《兵車行》里“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的嘆息，現在因為力不占優勢而遭到不法侵害的新聞也屢見不鮮。

男丁意味著下地干活時的勞力，也意味著兩家干架時的拳頭。在法律規范不到或執行不完善的地方，男丁就是村規，拳頭就是道理。

雖然現在已經不是那個靠兩村打架來劃分田地邊界的年代，但是在石安村，或者說在這片廣袤平原上的村落里，宗族意識依然濃厚，人依舊大于法理，法律法規仍然難以徹底貫徹執行。

和已經初現代化雛形的城市相比，這里就像是一片尚未開化的蠻荒之地。

因為法規難以執行到位，所以鄰里糾紛有時還是要靠拳頭解決。因為男丁力強于婦，所以頂門立戶要靠男丁。所以男丁就是天，男丁就是地，所以重男輕，所以男孩念書、孩打工，所以流掉嬰。

略過這個沉重的話題，舒曜道：“除了這個，還有呢？”

想了一想，夏亞南也很快便答道：“趙迪的爸媽沒管好趙耀祖。我聽他們說，趙耀祖長這麼大，他爸媽都沒過他一手指頭，連大聲說話都沒有過，結果就把他給慣了這樣，天跟著小混混煙喝酒打群架，還打過他爸爸，罵他媽媽也罵得可難聽了。他就算不出現在這事，也遲早得鬧出點別的什麼事來，就是……”夏亞南了，似乎是想說什麼，但到底還是沒說出口。

從的表里，舒曜已經約猜出了是想說什麼，但還是沒有點破，而是輕聲問道：“還有嗎？”

猶豫了一下，夏亞南小聲道：“就是，舒舒姐，趙迪是不是……是不是做得也有些過了？”

怕舒曜誤會，又連忙補充道：“我沒覺得趙迪想上學不對。就是，舒舒姐你也聽到了，趙迪爸媽都是老實人，之前也都是供上學，可這回確實是沒辦法了。那個黃家里四個弟兄，在村里一直橫著走，現在又撂出了這話，爸媽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弟弟被打斷，或者被關進局子里去吧？”

嘆了口氣，舒曜問道：“趙耀祖是趙迪生的嗎？”

“啊？”夏亞南一下子被問懵了，“不，不是，趙……趙迪是趙耀祖的姐姐啊！舒舒姐，你是不是搞混了？剛才那個男的是趙迪的爸爸，的是趙迪的三姑，趙迪是趙耀祖的親姐姐，他媽媽是朱大嬸子。”

搖了搖頭，舒曜道：“我知道，就是想問一問你。南南，告訴我，趙耀祖是趙迪生的嗎？”

“不是，當然不是。”夏亞南連連搖頭，“趙迪今年才不到十四。趙耀祖是的親弟弟，怎麼能是生的呢？”

“那趙耀祖養過趙迪嗎？”舒曜又問道，“就是賺錢給花，給換洗服、做飯、生病的時候照顧之類的——這些趙耀祖做過嗎？”

“沒有。”夏亞南想都沒想便直接否認，“趙耀祖天天拿他爹媽和四個姐姐當丫頭使喚，不就罵，有的時候還上手打，不支使趙迪給他洗子就不錯了，怎麼可能反過來照顧？”

舒曜繼續問道：“那趙耀祖是趙迪教壞的嗎？”

“當然不是。”夏亞南再次否認道，“都是趙迪的爸媽給慣的。不舍得打也不舍得罵，什麼都由著他，不把他慣壞才怪。趙迪學習又好，干活又勤快，怎麼可能教壞他？”

“所以趙耀祖既不是趙迪生的，也不是趙迪教壞的，更沒有養過？”

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夏亞南有些奇怪：“當然了。不過舒舒姐，你問這個干什麼呀？”

“等我問完，你就知道了。”舒曜第一次沒有立刻回答的問題，而是繼續問道，“趙耀祖為什麼會被抓走？”

夏亞南被問得有些不著頭腦，但還是認認真真地答道：“因為他把人家的給打斷了啊！”

“不是因為他有趙迪這個姐姐？”

“不，不是呀！”夏亞南越來越懵，“誰會因為有姐姐就被抓呀？”撓了撓頭，忽然恍然大悟似的，“舒舒姐，你是想說他們家超生的事？”可話音還沒落，的聲音便低了下去，自言自語道：“誒，可這也不是啊。他們家是超生了，但罰款早就完了。何況就算是要抓，那也是抓他爸媽，怎麼會抓他呢？”

“不是說超生的事。”舒曜搖了搖頭，“我是說這次他被抓，是因為趙迪嗎？”

“肯定不是呀。”夏亞南答道，“他和人家打架是因為喝多了酒，掂不清自己幾斤幾兩，被人家言語一激就了手。這和趙迪能有什麼關系啊？”

舒曜總結道：“所以趙耀祖既不是趙迪生的，又對趙迪沒有養育之恩。他不是趙迪教壞的，這次之所以進局子，也和趙迪沒有關系，是不是？”

還是不知道想表達什麼，夏亞南傻傻地點了點頭。

“所以，趙迪為什麼要為了趙耀祖，把自己的一輩子搭進去？”

舒曜聲音極輕，可落在夏亞南的耳朵里，卻不啻萬鈞雷霆。

直接便愣住了。

嘆了口氣，舒曜道：“趙耀祖被關進局子，是因為有趙迪這個姐姐嗎？不是，是因為他打架打斷了人家的。他之所以到鬼混，是因為趙迪把他教壞了嗎？也不是，是他爸媽把他慣壞的。他是趙迪生的嗎？更不是，趙迪只是他的姐姐。趙耀祖也沒有養過趙迪，對沒有養育之恩——既然如此，趙迪為什麼要對他負責，用自己的一輩子換他不被關進局子？”

聽著舒曜的話，夏亞南張了張，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舒曜的話委實顛覆了的認知。

從小到大，聽到的都是“以后爸媽老了，你弟弟就靠你了”、“你們姐弟兩個，以后什麼事都要有個照應”、“你是他姐姐，以后你不管你弟弟誰管”諸如此類的話。

舒曜的理論……雖然聽上去有道理，可是姐姐怎麼能不管弟弟呢？

“可是，可是趙迪是他姐姐啊。”夏亞南磕磕絆絆的，過了半天，總算說出了話來，“家里就弟弟一個男孩，又是一塊長大的親姊弟，哪能眼睜睜看著弟弟被關進去啊？”

舒曜卻并不急，也沒有生氣，而是聲道：“所以趙迪應該不上學了，回家嫁人嗎？”

“啊？”夏亞南下意識搖了搖頭，“這，這……也不是吧。”

覺得趙迪這個當姐姐的不能不管親弟弟，但是讓回家嫁人……那也不是這個理兒啊！

“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辦？”舒曜托著腮，“趙迪要是上學，那就只能讓弟弟進局子。要是回家管弟弟，那就得輟學嫁人，把自己一輩子都賠進去。”

“這，這……”夏亞南期期艾艾了半天，也沒想出來該怎麼選。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一臉的沮喪：“就沒有兩全其的辦法嗎？”

搖了搖頭，舒曜反問道：“趙迪還有其他的路能選嗎？”

夏亞南沉默了。

就趙迪家那況，本拿不出來十萬塊錢。那黃一家又都是橫的，要是家里想把趙耀祖完好無損地撈出來，那勢必就要嫁了趙迪，來換這筆彩禮。

兩人正流著，忽聽門鎖“咔噠”一聲。夏亞南嚇了一跳，顧不上思考舒曜拋出的顛覆的三觀的理論，便要往桌子底下鉆。舒曜也是一驚，想著若是趙迪的爸媽，該編出個什麼借口才好。

兩人惶惶不安間，來者的臉了出來。

還好，不是趙迪的爸媽或什麼親戚，而是去而復返的魏老師。

把心放了回去，夏亞南坐回了板凳上。見灰頭土臉的，魏老師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

把剛才趙父和趙迪三姑來過的事告訴了，夏亞南心有余悸，小聲補充道：“那個黃頭發的青年看著還兇，不知道以后他還跟不跟著趙迪爸爸找趙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