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污染、無公害》第7章 第六章
喻蘭川順路送了于嚴一趟,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小崽的屋門一直關著,也不知道是睡了,還是在生悶氣。
嘖,青春期。
喻蘭川懶得理他,總覺得自己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心智多了。
他在穿鏡前看了一眼自己的襯衫,心如刀絞。要是單純掉幾個扣子,他還能手一,可是口沿著布料紋理,還撕開了一條手指長的口子,以他本人的手工水平,肯定是無力回天了。
“為什麼非要逞能?”一日三省的喻蘭川沉著臉,對著鏡子審問自己,“在一條咸魚面前,就算帥裂宇宙,有價值嗎?能抵一次干洗費嗎?你真是吃飽了撐的!”
可能是為了迎合蘭爺的“罪己詔”――特別是最后一句――他的胃長而曲折地喚了一聲。
喻蘭川這才想起自己還沒顧上吃晚飯,于是沒打采地把破襯衫下來,順手塞進垃圾袋,掏出手機外賣。
他的手機支付連著銀行卡,一花錢,就會收到賬戶余額變的短信,面對彈出來的余額,喻蘭川沒敢多看,只掃了一眼,心就和胃一樣冰涼了。
于是他又摳摳索索地把破襯衫撿了回來,打算剪一剪當抹布用。
這樣當然省不出幾分錢,但“節儉”本,有時就好比是一支麻醉劑,能從神層面上稍微麻痹一下窮的痛苦。
泥塘后巷的孟老板跟他大爺爺認識,看在老人的面子上,給了他們幾句實話。
據說那個瓷團伙是剛從外地來的,有一點拳腳功夫,老太太最厲害。他們來燕寧,拿一些不流的江湖手段到坑蒙拐騙,專挑那種一看就比較“柿子”的年輕人下手。
這幾年社會安全教育比較到位,大家都明白命比錢金貴,迄今為止,害者們都配合,一看事不對,立刻乖乖認倒霉,雙方一手錢、一手放人,還算心平氣和,沒鬧出過什麼手傷人的事。
泥塘后巷的老住戶們多一事不如一事,也就沒人吱聲。
孟老板加了于嚴微信,答應以后有什麼線索,隨時報告給民警同志。這事也就只能先這樣了。
外賣還得等半個小時,喻蘭川就打開電腦,準備干活。
他出去了這麼一小會,微信和郵箱里已經跳出了十幾個未讀。這個世界就像明的,每個人都一/不掛地被綁在一個終端上,各種信息二十四小時轟炸,一刻也不停息,哪怕耳邊沒有噪音,也讓他覺得生活很嘈雜。
喻蘭川漫無邊際地想,還是古代好,大俠們輒閉關,找個山旮旯一躲,誰都找不著。
……不過話說回來,閉關不帶手機,就不了外賣了,這也是個問題。
他對著自己要連夜審的報告發了一會呆,腦子里跟戲臺似的,心靜不下來,就起來換了寬松的運服,到臺上打了兩趟拳。
這趟拳一共七式,是劍法的變形――他臺太小,練劍施展不開――劍法是喻蘭川的大爺爺手把手教他的,“寒江七訣”,講究的是“沛然中正、平和開闊”,要有君子氣象。
大爺爺以前總是念叨,“中華武學,博大深,可惜流傳下來的不多了”。這里面有多失傳的學問,喻蘭川沒有推敲過,他一直拿七訣劍當健練。浮躁的時候、疲憊的時候,不管是還是心,哪不舒服,兩趟走下來,出一汗,準好。
大爺爺十五六歲那會,正趕上日軍侵華,參加了民間的抗日組織,上過戰場,被炮彈碎片炸傷,從那以后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把弟弟這一支的后人都視如己出。老頭很朗,每年都跟別人說自己還小呢,才六十九,“六”了好幾十年,至今竟然還有人信。
他晚年過得非常浪,拿著退休金,開著輛破破爛爛的越野車到自駕游,覺得哪好,就在哪里住上一陣,這幾年行蹤越發飄渺,親朋好友誰都找不著他,喻蘭川有將近兩年沒見過他了。
大爺爺人路廣,敢扛事,一輩子急公好義,有遠道而來上門求助的,不管認識不認識,他都不嫌麻煩,這會,要是他老人家在燕寧,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個瓷團伙找出來,看看他們到底是天生的壞胚,還是遇上了什麼困難。
喻蘭川的整個年時代,都是在他老人家邊長大的,最中二的那幾年,他也曾希長一個老頭那樣的男人,頭頂天、腳踩地,半碗二鍋頭敬到天涯海角,兩袖長風,什麼事都擺得平。
可是理想跟現實之間隔著十萬年,看看那些掛高數掛得死去活來的大學生吧,小時候有多人都說過長大要當科學家的話?
喻蘭川的中二病來去如風,病好了,就過上了高考、留學、升職加薪的主流人生,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在與理想背道而馳的路上快馬加鞭了好多年。
理想這玩意,離得太遠,就會自崩塌異想天開的白日夢。
再說,他怎麼可能像老頭一樣呢?
本不現實。
畢竟老頭有退休金,還沒有房貸。
兩趟拳打完,整個人好像輕了兩斤,喻蘭川就把臺窗戶推開,趴在窗欞上吹風消汗。
可能是要下雨,空氣里漸漸升起一點泥土的腥氣,噠噠的。
老頭當年教他,一方面是哄他玩,一方面也是怕他久坐不好,逗他起來活活筋骨,沒指教出什麼名堂來,因為喻蘭川不像什麼有長的人,而且“寒江七訣”跟他有點氣場不合――“沛然中正、平和開闊”這八個字,連標點都算上,哪個能跟喻總扯上關系?反正大爺爺是沒看出來。
誰也沒想到,他居然一練就練了十五年。
這時,手機響了,喻蘭川以為是送外賣的到了,順手接起來。
“喂,請問是喻蘭川,喻先生嗎?”
喻蘭川:“嗯,上來吧,我給你開門。”
那邊莫名其妙地頓了頓,說了聲“不好意思”,又問:“請問喻懷德先生,是您的親屬嗎?”
喻蘭川一愣,口無端了――喻懷德就是他大爺爺。
“是我祖父,怎麼了?”
“呃……先生,希您節哀。”
喻懷德老人去年年底到了四川,有道是“不川,老不出蜀”,老頭一到那,就喜歡上了,決定長住,樂淘淘地在蜀中玩了半年,東游西逛,遍嘗川香,然后他覺自己玩夠了,時間也差不多到了,就找了個風景優的山,進去拍了幾張照片,把書和塞進了相機包里,坐在一條小溪邊,了鞋,腳丫子泡進清澈的溪水里,休息了一會,溘然長逝。三天以后,才有幾個自駕游的游客發現了他。
活得非常神,死得也非常神。
喻蘭川茫然地放下電話,一時回不過神來。
這時,遠響起一聲悶雷,隆隆地卷過來,隨后起了風,不到片刻景,憋不住的大雨就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甘卿和的貓頭鷹室友在最后一秒沖進了地鐵站,好歹沒被澆落湯。
貓頭鷹室友跑了一汗,長發打著綹地黏在臉上,驚魂甫定的一團。
甘卿平時不怎麼坐地鐵――地鐵比公貴,一進來就趕研究墻上的路線圖。貓頭鷹室友聯系了一個朋友,帶著甘卿一起去投奔,朋友家比較遠,得橫大半個城區,坐地鐵還得換乘。
甘卿看明白了路線圖,就說:“咱倆得快點,不然換乘的時候沒準趕不上末班車,你……”
話沒說完,貓頭鷹室友“嗷”一嗓子哭了。甘卿被這靜嚇了一跳,驚訝地回頭看。
那孩哭得就跟外面的暴風雨一樣突然,連點緩沖都沒有,一上來就嚎得忘乎所以。
“怎麼這麼倒霉啊……憑什麼不讓我住……憑什麼扣我工資!憑什麼下雨!憑什麼來大姨媽啊!”
地鐵站里有回音,把“大姨媽”仨字加持得氣壯山河,晚歸的乘客稀稀拉拉地經過,有的抬頭看一眼,有的塞著耳機匆匆走路,漠不關心。
甘卿:“我……給你……找點熱水?”
貓頭鷹室友捂著肚子蹲了下去,裝行李的大包扔在腳下,東西太多,拉鏈崩開了一點,出一只娃娃機里抓來的絨狗,余掃見,一把將那小狗揪出來,泄憤似的砸了出去,差點絆倒一個路人。
甘卿趕去跟人家道了歉,趿著拖鞋跑過去,把小狗撿回來,才剛給放好,貓頭鷹室友又給拽出來,再一次把倒霉的小狗掄了出去:“憑什麼不讓我扔!我的東西,我就扔!”
甘卿:“……”
沒脾氣了。
無可奈何地在旁邊叉了會腰,然后走到自販售機前,搜羅出幾個鋼g,買了一瓶熱飲,拍了拍貓頭鷹室友的頭,又把瓶蓋給擰開:“給。”
貓頭鷹室友嚎聲一哽,從膝蓋上抬起兩只眼,看了看,打了個哭嗝,出小爪,磨磨蹭蹭地接過去。
甘卿替拎起行李:“別蜷著,站起來走一走,不然一會肚子疼。”
貓頭鷹室友張牙舞爪的哭聲低了下去,過了一會,吸了吸鼻涕,訥訥地站了起來。
“好了,別哭啦。”甘卿心平氣和地說,“你看,雖然下雨,但是咱倆沒挨澆。這麼大的雨長不了,等咱們從地鐵上去就該停了,哪倒霉了?你還有那麼夠意思的朋友,大半夜肯收留咱們,是你以前的同學嗎?”
貓頭鷹室友說:“不是,是我前男友的前友。”
甘卿:“……”
貓頭鷹室友又說:“我前男友是個渣。”
甘卿:“……看出來了。”
貓頭鷹室友委屈地喝了一口熱飲:“你比我前男友好多了。”
甘卿約覺得這話是夸,被夸得無言以對,只好嘆了口氣:“快走吧。”
此后一個禮拜,甘卿一邊在別人家里打地鋪,一邊四找房子。
每年七八月份都是租房旺季,大批剛搬出學校的畢業生要落腳,再加上像甘卿一樣被清理出來的人不,都在找便宜的住,一時間,市場更是俏,房租跳漲。有時候在網上搜半天,才能上個價格能接的,打電話過去,不是已經租出去了,就是房東臨時要加價。
而一個禮拜以后,的貓頭鷹室友終于堅持不下去了,把自己攢的優惠緩兔薰妨舾爍是洌乩霞伊恕
貓頭鷹室友一走,甘卿也不好意思再在“前友”家蹭住。
提前關店下班,到天意小龍蝦店里幫人抬了兩箱啤酒,無所事事地轉了好幾圈,這才猶猶豫豫地溜達到后廚:“孟叔……您上回說找人照顧老太太的事,找著合適的人了嗎?”
與此同時,理完大爺爺后事的喻蘭川帶著老頭的骨灰,回到了燕寧。
下飛機他打了輛車,告訴司機:“師傅,絨線胡同一百一十號院。”
他得先帶老頭回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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