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_86438打馮紫英家回來，賈璉自己慢慢踱回了院子。

偏姐並平兒俱不在家，有個小丫頭上來與他換裳，覷見他上有許多塵土，也不敢過問，又倒了茶，賈璉便讓退了出去。遂一個人躺在炕上細細思量。足有大半個時辰，方聽外面有人聲傳來，兩個一道回來了。

姐先瞧見他，上來悄聲問道：「爺可是睡著了？」

賈璉便睜開了眼。

姐忙陪笑道：「可擾了二爺？都是奴的不是。只是這會子也將近晚飯了，二爺不若起來活活筋骨也好。」

賈璉念及胡作非為、本來怒髮衝冠，偏這會子溫繾綣的，又不忍責難於。

姐兒笑道：「聽說今兒二爺得了賢王賞識，老太太極歡喜，我臉上也極有彩。往日我也聽我父親說，賢王乃是最得當今聖人重的。老太太說了，讓二爺晚飯後過去一趟，也與說說形，也好高興高興。」又喊平兒拿賢王送的禮過來。

賈璉在炕上擺手道：「不必了，我又不是琮兒那沒見過東西的。」乃嘆了口氣，坐起來，瞧了半晌。

姐讓他瞧糊塗了，問：「二爺，我有何不妥當麼？」

賈璉冷笑一聲：「俱妥當，何曾有不妥當的？」見屋裡沒有旁人，命平兒將房門關上、再使幾個人遠遠的守在外頭，不許放人進來。

平兒一怔，方去關門。

待回來侍立在側，賈璉瞧著王熙森然問：「你說老實話，可曾放了印子錢？」

姐大驚失：「二爺何出此言？我哪裡放過印子錢了？」

賈璉只盯著，不言語。足足盯了有一盞茶的功夫，姐忽然回抬手給了平兒兩個耳刮子，口中罵道：「必是你這個小蹄子爛嚼舌頭子！你只當治死了我便能與二爺一心一頭過麼？黑了心肝的小娼婦，做你的春秋大夢……」一頭不容分說抓著平兒打。

賈璉連喝「住手」，分毫不管。平兒早已跪下，哭道：「我並不曾說過什麼……」

賈璉過來才想踢，又有幾分不舍，罵道：「你做的好事，這府里上上下下從馬夫到三歲小孩子都知道了，虧了你有臉打人！」

姐立時呆住了。

賈璉又罵道：「自己愚不可及，連外頭的流︶氓都知道了，你還做大財主夢呢。」見兩個俱已傻了，賈璉指了們半日，終是搖頭。好一陣子，才問：「誰教你放印子錢的？可是二太太？」

姐忙道：「不與太太相干的。乃是……」抬頭瞧了賈璉一眼，見其神肅然，才說，「是周姐姐。」

賈璉冷笑道：「周瑞家的？」

「是。」

賈璉一閉眼，心中暗想，果然恰如琮兒猜的那般，這愚婦讓那大王氏像玩泥一般玩呢。半晌才說：「你知道可知道放印子錢是國法不容的？」

王熙這會子已跪在他跟前，含淚道：「我又何嘗願意做這個？只是一來各府都在做，咱們府里素來不怕打司的，全無妨礙。二來，如今府裡頭漸漸不敷出，老太太又個排場，若不依著這一項填補些，家計委實艱難。」言罷雙淚垂下，很是委屈。

賈璉連連搖頭：「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何況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捐來的同知的老婆。你做下這等大孽，我已是留不得你了。我這就去回了老爺，送你回王家去罷。」

姐大驚：「二爺！你說什麼？」

賈璉道：「你違了國法，我如今留不得你了，咱們和離了便是。」

姐猶自不信，睜著眼睛：「二爺，不過是放了幾個印子錢，你要與我和離？」

賈璉見愚頑，搖了搖頭，抬起腳來便走。

平兒趕忙撲過去抱住他的腳哭道：「爺！爺留步！不過是一時糊塗，讓那周瑞家的幾句話迷住了心竅。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縱有個不是，還爺看這幾年夫妻分上饒了這一回罷，定再不敢了。」

賈璉抬踢：「放手。」

平兒哪裡肯放，死死的將他一條箍在懷，眼中淚如雨下。

王熙這會子也明白過來了，忙撲過來抱住賈璉另一條：「二爺，奴再也不敢了！這就把那些賬目毀了，放出去的錢也不要了，立時將首尾收拾乾淨！爺，奴再不敢了！」

賈璉哪裡當真會與和離？不過瞧沒半分悔意嚇唬嚇唬罷了。見二人哭的那樣，先是掙了幾下，二人都下了死力氣抱著，竟是半分掙不得，連連嗐聲道：「你這般大膽子，便是天也敢捅個窟窿。來日抄家滅門，我賈家竟是要毀在你這愚婦之手！」

姐只放聲大哭，賭咒發誓再不敢了。

見哭的可憐，賈璉登時心，卻不敢立時鬆口，又捱了好一陣子，方長嘆一聲：「我賈璉雖然不甚聰明，竟配了你這愚婦。果然愚夫愚婦。」

王熙見他了下來，忙又是一連串的哭訴討好，終不敢放開手，仍抱著他的小狠狠的發了一個毒誓：「我若再違國法，便五雷轟頂、死無全、永世不得超生！舉頭三尺、神明可鑒！」

賈璉這才放下心來，低頭瞧了會子，嘆道：「放手吧。」

平二人這才敢放手，理了理頭髮裳。

賈璉冷笑指著道：「你竟是個不生腦子的！人家給你個棒槌，你也認作針。咱們家縱有幾分權勢，又如何蓋得過國法去？你那好姑媽打的什麼主意，你竟是一點不知麼？」

王熙愕然：「我姑媽與此事哪有干息？」

賈璉哼道：「那周瑞家的乃是陪房，若沒有人吩咐，如何敢哄騙主子？我且問你，可曾拿了咱們府里的片子去與人包攬訴訟司？」

姐兒忙道：「不曾！」

「周瑞家的可曾哄過你，日後不妨一試？」

姐立時啞了。

賈璉瞧那模樣便知道實有其事，連連搖頭：「愚婦、愚婦！想來那周瑞家的哄你包攬司可用我的片子？只管使喚下頭的文書相公休去書信便是？」

姐愈發不言語了，將頭低下去了些。

賈璉氣的直跺腳，心想，竟是悉數讓馮紫英並琮兒兩個猜的齊齊全全的。如今雖還不妨事，卻是愈發在他倆個跟前損了面子。半晌，恨恨的道：「你可知道，放印子錢是多大的罪？包攬訴訟司是多大的罪？你放印子錢、包攬司，竟用我的名義，我如何躲得了干係？」遂咬了半日牙，「我若是獲罪，依著咱們家的權勢許是不用坐牢的，只是爵位恐要換人。」

王熙登時傻了。

賈璉瞥了一眼：「我因罪不得襲爵，琮兒是姨娘養的，本不能襲爵。這個爵位，不是給蘭兒、就是寶玉。」

姐張口結舌回不來神。半日，忽然說：「只是……二太太從前也與人包攬訴訟司的。」

賈璉哼道：「可用的是二老爺的私印？還是榮國府的？來日只需抵賴便可，終於還不是我老子抵罪。再說，肯留下首尾麼？」

王熙恍然，呆了半日，忽狠狠道：「那毒婦，我與拼了！」站起來便往外闖。

賈璉忙喝道：「站住！」平兒也忙過去死死抱住了，口稱「息怒、且從長計較。」

賈璉不搖頭：「你這般子，如何是你那好姑媽的對手。趕忙收拾了首尾便是，橫豎如今有賢王知道。」

王熙只覺頭頂炸開了一個轟雷，眼前五六的辨不出景來。許久，聲問：「竟是賢王……賢王……告訴爺的？」

賈璉哼了一聲。他哪裡好意思說是他三歲的弟聽壁角聽來的？還聽的下人的壁角。王熙只當他默認了，愈發驚懼。心裡頭約不曾將賈璉放在眼中，王法司也視如無，對於皇家卻怕的很，倒是當真嚇得日後再不敢妄為了。此為歪打正著。

平兒見他二人都靜了會子，悄悄出去打了盆水來與凈面。自己也收拾了會子。

待二人俱收拾停當，賈璉才問：「那印子錢，你放了多久了？可出事故來不曾？今兒你可莫要藏私，不然我卻救不得你。」

姐忙說：「才不過半年左右呢，什麼事兒都沒有。」

賈璉哼道：「想來是我前腳出門去了江南，你們後腳便開門做生意了？」

姐又垂下頭去。

賈璉見兩眼微紅、融，便不忍再苛責了，嘆道：「將你那些賬冊子都與我拿來，一應事也細細說與我罷。」

姐瞧了平兒一眼，平兒趕忙出去，不多時翻了賬冊子過來。王熙才讓賢王嚇著了，再不敢撒謊兒，乃將那周瑞家的如何挑唆於、如何了心、又是讓誰去辦的事兒，慢慢說與賈璉聽。尚未說完，只聽外頭那西洋大座鐘金鐘銅磬的響了起來，忙說：「這會子須得去老太太那邊服侍晚飯去。」

賈璉點頭道：「莫在老太太並二太太跟前了形容，仔細些。」

姐連連稱是，起去了。

待回來，三人默默吃了晚飯，方將那印子錢之事說完。賈璉點點頭：「我知道了。」因問，「如今公帳上竟是怎麼回事？」

王熙嘆道：「如今府裡頭愈發艱難了，各產業都賣了不。外頭看著鮮、囊兒早盡了。」

賈璉眼中猛的閃出一道寒芒，哼了一聲，閉目冥思起來。半日，忽說了一句：「周瑞家的且先不要發落，我還有用。」

姐雖有幾分不忿，也應了。

平兒在旁言又止，姐便問何事。平兒道：「才老祖宗讓二爺去說說今兒見賢王爺的事兒呢。」因瞧著賈璉。

賈璉睜開眼：「爺這就去。」遂起往賈母院子而去。

是夜賈母正坐於榻上闔目養神，鴛鴦在旁與捶。只聽外頭說璉二爺來了，忙喊他進來坐下，拉著手和煦的問：「今兒你見著賢王了？」

賈璉笑道：「說來巧得很，馮紫英差人來請我吃酒，還讓帶琮兒去；恰賢王路過他府門前，也不知怎的便想進去瞧瞧，竟是讓我遇上了。只可惜我去了他便要走，也不過行了個禮罷了，不曾說上話。」

賈母道：「怎麼我聽說琮兒在大門外頭喊賢王做『賢王哥哥』呢？」

賈璉嗐道：「那個小子……委實丟人的。」因說賈琮深恐那個丫鬟惹老祖宗不喜歡，立在馮紫英屋裡直哭，可巧賢王在，抱著他哄了會子，他便好了。倒是沒提賢王兒沒聽見「賢王哥哥」這四個字。

賈母先是皺眉，聽到賢王才擺手道：「偏是小孩子家家多心。咱們府里多下人，我哪裡記得那許多。罷了，」因喊鴛鴦，「給琮小子送兩盒點心去，只說是我讓給他的。」

鴛鴦應了一聲，親自去裝食盒，后親手捧了送去與賈琮不提。

賈母因又囑咐賈璉：「琮兒才多大點子？人都認不齊全，哪裡知道規矩。今兒可巧賢王高興，或是有一日遇上旁的貴人、恰不高興呢？沒的得罪了人。日後出門子，多領著寶玉去。」

賈璉頓了一頓，待要辯是馮紫英讓他帶賈琮去的，又咽了回去，低頭應了。

賈母又細問形，讓賈璉隨口胡編糊弄過去，卻提到賢王從上解了一個玉墜子給賈琮玩。

賈母嘆道：「他竟是個有福的，這般也能的了賢王的眼。罷了，只怕是投緣。可惜今兒去的不是寶玉。」

賈璉垂頭不言語。

賈母瞧了他兩眼，遂讓他回去了。

賈璉腹冷哼了一聲，面上並不顯，一如尋常般離開了賈母的院子。待他走到後院穿堂，在風口立了足足有兩柱香的功夫，不再猶豫，折一徑往賈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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