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妹》第 4 章

()程亦風也在六月中回到了楚京涼城。不過,一切對於他來說,就好像是一場鬧劇。司馬非和冷千山等人從大堰關吵到了皇宮裡——吵到了元酆帝的面前。而元酆帝除了時不時對邊的宮上下其手外,什麼都不理會。他不過才五十多歲,但是早年縱慾過度,他看起來形容枯槁。程亦風看著這一切,哭笑不得。

爭了大半天,元酆帝終於不耐煩了,說:「現在朕管朝政,都給太子。你們去找太子。」

司馬非等人面面相覷:太子竣熙?才十五歲而已!

不過,大家還是一起到了東宮,又在竣熙面前把各自的道理說了一回。這個白皙俊秀看來還有些害年皺眉想了半天:「這個……怕是要兩殿咨議?」

楚國的制,六部之外有三殿,即崇文、靖武和獬豸。前兩殿有大學士,崇文主管吏、戶、禮部,靖武主管兵、刑、工部,獬豸殿設監察使,監督大小員。一般說來,員們有意見寫了摺子都要遞到皇帝跟前,皇帝批示了有聖旨要發的,就要由皇帝「提頭」,崇文或者靖武殿「平章」,兩殿大學士都認同了,才發翰林院起草詔書。只是因為竣熙年,所以現在摺子遞給他之前就要先在兩殿咨議。

這爭端雖關軍務,但程亦風本是文,是戶部派給耿近仁的糧道,且事關員功過,又要吏部參與,所以一「咨議」就把崇文、靖武兩殿都召集上了。兩邊槍舌劍,鬧得不可開,論戰一直持續了三天——程亦風開始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要把這事鬧大,要把其他所有的軍國要事都丟在一旁來討論落雁谷究竟是勝是敗,程亦風和崔抱月究竟誰是英雄,誰是懦夫,誰是牝司晨……不過,當那場論戰接近尾聲的時候,他突然「頓悟」了——啊,雖然司馬非和冷千山等人同屬主戰派,但主戰派之中還有派系。如果程亦風是英雄,落雁谷是他的名之戰,那麼司馬非是發掘他的人,也就連帶地了落雁谷的功臣之一,將來「乘勝追擊」的主帥自然非他司馬氏莫屬;反之,如果程亦風是懦夫,落雁谷是他造的國恥,而崔抱月卻是巾幗英雄,那麼冷千山等作為發掘的人,則掌握了「報仇雪恥」的主權。

一切就是為了這個「權」!程亦風差點在殿中冷笑起來。

不過,兩殿咨議的結果卻讓他笑不出來——落雁谷楚軍「雖敗猶勝」,程亦風功不可沒,調為兵部右侍郎;崔抱月中豪傑,堪稱典範——至於如何封賞,禮部、吏部都沒有先例,因此奏請皇後娘娘定奪。

對此,程亦風目瞪口呆。是開玩笑的?他想。可是第二天,正式的聖旨就發了下來,果然升他做兵部右侍郎,命他「輔助兵部尚書」。司馬非雖然沒能擊敗冷千山等人,但還是拍了拍程亦風,道:「怎樣,程大人,我說保你就果然保了你?以後你在兵部,你有發兵之權,我有領兵之實,我二人要好好為國效力。哈哈!」

程亦風的確是想為國家效力,不過卻不是為黨爭效力。他義憤填膺,回家就寫辭呈。可惜,怎麼辭也辭不掉——那兵部的彭汝愚尚書年老衰,大部分時間臥病在家,本不辦公。而兵部左侍郎不服程亦風後來居上,本來想鬧辭職以示不滿,諷刺的是,他卻辭了,程亦風一時間儼然了兵部代理尚書。

這可幾乎把程亦風得去撞牆:兵部的事務他簡直是一竅不通:楚國的兵制如何,軍制度如何,東西南北各有哪些堡壘要塞,駐紮什麼兵種,各有多人……他看著堆積如山的卷宗,幾次把烏紗帽給摔了——再如此下去,不及告老還鄉,便為國捐軀了。

臧天任在他「高升」之後也回到了涼城。兩個老友約在京城最出名的酒家「**居」小酌。程亦風就向臧天任大倒苦水:「若當真不許我辭,那就準我調回戶部去。我也不求平調做戶部侍郎,就讓我做回那戶部員外郎也就足夠了。」

臧天任聽了,笑道:「怎麼樣?愚兄沒有說錯?其實老弟你還是記掛經世濟民的大事呢!你怎麼也忘不了你的那本新法札記,是也不是?」

「得了!」程亦風道。他曾為這些改革之法嘔心瀝廢寢忘食,一想到有可能使新法推行全國造福百姓,他就會興不已。而如今,朝中的黨爭讓他噁心。

「老弟的煩惱我如何不知?」臧天任道,「吾輩讀書之人,十年寒窗躋場,除了貪圖錢財的混帳之外,誰不想為國家、為百姓做點事?老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軍中究竟能做出什麼事業,但是一年兩年,熬出了資歷,也許又得著什麼機會,則推行新法、造福百姓有。」

「臧兄且不要說說熬資歷了。」程亦風笑了起來,「你還記得我那本札記究竟總結哪幾條新法麼?」

臧天任道:「如何不記得?除卻發展農桑,你提出整頓吏制、稅制,和減輕徭役。其中這整頓吏制,說要抑僥倖,明黜徙——」

才說著,突然住了口。因為這「明黜徙」就是針對楚國吏的考績制度。楚制文武員以三年為期,將政績送到中央磨勘,一般無有大過,且中央無人特地找你麻煩的,都可升遷,所以熬資歷了升遷最穩妥的途徑。許多員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在地方上空拿朝廷俸祿,並不為民請命,使得原本就已經龐大冗雜的系更加為國家的累贅。程亦風以為,朝廷應該制訂新的磨勘法,嚴格吏考核辦法,延長磨勘年限,非特優,不得升遷,而對於「無為而治」,甚至掩蓋矛盾、飾太平的員,及無所事事的冗員一律予以裁汰,這樣國家才不至於被這龐大的僚隊伍拖死。

明知程亦風是反對熬年資的,自己卻他混資歷,還說支持人家的新法呢!臧天任自嘲地笑笑,飲了口酒。

程亦風道:「臧兄何必自罰一杯?我口裡說不喜混日子,自己難道不是天就在混日子?吏制這些個事,都是吏部管的,稅收、徭役和農桑歸戶部管,那邊我本沒份兒說話。好歹兵部我說話會有人聽,但我又哪裡是那塊材料?唉!」說著,自己也飲了一杯。

臧天任知他心裡苦,陪一杯,忽又笑道:「老弟可知道麼?我在翰林院那邊聽到一個笑話就是說你們兵部,做『生老病死苦』。」

「哦?」程亦風願聞其詳。

臧天任道:「這『生』指的是司馬非老將軍,老當益壯,生龍活虎,尤其說起話來,活象是市井之人。」

程亦風點點頭:「不錯。」

臧天任又道:「這『老』,指的是你們兵部尚書彭大人,總是不見上朝。」

程亦風道:「他不上朝,我就被趕鴨子上架,苦也!苦也!不過,為什麼他是『老』而不是『病』?」

臧天任笑笑:「這個『病』字,自然另有其人,指的乃是冷千山、董鵬梟、魯崇明和向垂楊四位將軍,他們都各有心病,所以把個兵部也鬧得烏煙瘴氣。」

程亦風一口酒嗆住,咳嗽不止:「好你個臧兄,就不怕這話傳到他們的耳朵里,他們也把你攪進這烏煙瘴氣中來?哈哈,不過說得真是很切,我又不擋他們升發財之路,他們為何老是同我過不去?恩,不用說,這個『死』字就是指陣亡的耿將軍了?」

臧天任點頭道:「不錯。而這個『苦』字就是送給老弟你的。」

程亦風端著酒杯:「哈哈,我是夠苦的。什麼時候把我發回翰林院去當那閑差也好,我也好隔三岔五地想些笑話給人聽。」

「錯了,老弟!」臧天任道,「我們送你這個『苦』字不是說你真苦,而是說你放著大好前途看不見,苦。古語說『出將相』,老弟你若出征,就是將軍了,而熬起資歷來——對不住,哥哥又要說熬年資了——你熬到彭大人百年,不就是兵部尚書?到時升任靖武殿大學士,可不就是拜相了?那時,你再提出新法來……」

程亦風擺擺手:「罷了,罷了。臧兄,還是阿彌陀佛求我不要戰死沙場。要早知回到京城會落得如此,我倒不如當初不作那篇策論,就死在安德。若能使一方百姓足食,將來死了,也不怕孔聖人責問我究竟把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朝廷里這套『烏煙瘴氣』,我玩不來……唉……」

「你果然當得這個『苦』字。」臧天任無奈地搖搖頭,「不過,就像咱開頭說的,你的這個子,我看準你不會辭。我等著拜相,等著你遞呈新法。」

對此,程亦風只有苦笑。兩人都沉默了片刻,看外面夕西下,遠近的房屋都浴在和的紅之中,顯得歲月如此靜好,便又發了些酸腐的言論,接著喝酒。一時又聽梯口響起一陣胡琴之聲,見一個老者帶個賣唱婦人走上來,一路唱著「又寄征去,迢迢天外心」,挨座兒求賞錢。有人埋怨曲子太愁苦,要唱個香艷點兒的。程亦風和臧天任即嗟嘆:「世事如此,人怎不愁苦呢?」

而偏此時,卻聽外面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樾寇殺咱們,咱們沒有不殺他們的道理。」

上的茶客都一怔,紛紛向外看去。程亦風和臧天任也已經聽了出來,這正是崔抱月在喊話。

「好,是英雄到了!」程亦風將崔抱月所的封賞告訴臧天任:皇后親自手書「巾幗英雄」匾額賜,又著工部即刻去贛州崔家門前修築貞潔牌坊和忠義牌坊——須知古來修築牌坊,按例要等到人死後,此所謂「蓋棺定論」,給活人修立牌坊的,之又。而牌坊又分四等,即,制、恩榮、聖旨,和敕造。其中以「制」為最高,系皇上主提出,並從國庫撥銀修建;「恩榮」次之,為皇上提出,而地方自籌銀兩建造;「聖旨」要地方員先上奏章,呈報某人功德,皇上同意,下旨后,地方出資建造;「敕造」為最末一等,只有皇帝口諭,仍由地方自資修建。崔抱月雙十年華即得兩座制牌坊,乃無上殊榮,只是卻沒有回到家鄉,而是獨自在京城住了下來,據說上九卿下九流都同來往頗為切。

的確是膽識過人。」臧天任道,「不過,被冷千山等人利用。可惜,可惜。」

他二人朝窗外看去,只見街道里以崔抱月為首站著二十來個戴孝的子,有的懷六甲,有的手抱孩,年長的已滿頭銀髮,年的正值豆蔻年華,但無論老俊丑,人人都握著兵,有刀有劍,也有燒火,除草耙,面凝重肅然,儼然兵士待命的模樣。

便聽崔抱月對圍觀的行人抱拳道:「如今樾寇橫行,朝廷卻重用那些沒有脊梁骨的書生。只是一條大青河,難道咱們就不能打過去讓強盜們償嗎?就非要等到樾寇再欺到咱們的家門口來?到了那時候,恐怕滿朝的文武又像十幾年前一樣逃了個乾淨,只留下咱們老百姓任人宰割——眾位父老,你們說,咱們究竟是打,還是不打?」後的婦們即齊聲呼道:「打!」

圍觀的人群里響應者並不多,反而有人笑了起來,道:「崔姑娘的事跡咱們都佩服得很,不過,你是要帶著這些婦道人家上前線去嗎?」

崔抱月並不生氣,道:「婦道人家又如何?國家到了這要的關頭,還有一口氣在的,都要拿起棒刀槍來。況且,我們雖是婦人,但我們都不怕死,比起那貪生怕死只曉得逃跑的將領,我們至敢和樾寇拼到最後一口氣。」

看來崔抱月是和自己杠上了,程亦風想,同時回頭來,免得被這英雄看到了,口舌之爭事小,萬一槍,他怎麼是人家的對手?

臧天任倒還繼續看著下面的靜。崔抱月的話人肅然起敬,人群里的笑聲果然減了許多。就「嗆」地拔劍出鞘:「我們楚國乃是泱泱大國,北至大青河,南到天江,有三千多萬的人口。樾寇不過是西北的蠻夷,從朝廷制到水利耕作無一不是從我中原地方學而去。世上哪有徒弟強過師父的道理?只要我們的兵士殺過大青河,一定能打得樾寇丟盔棄甲而逃!」

青出於藍,這話一定沒聽說過。程亦風暗道,中原百年來耽於逸樂,文貪財,武怕死,而樾國經太祖、太宗和仁宗三代皇帝勵圖治,早已不是當初茹的草原部落——從中原去的穀種子已改良適合北方水土的作,從楚國模仿去的三殿六部制也兩院六部和議政王會議,即使是沙場征戰,樾將也不再生搬套中原的兵書,這半年來他們掃北方就是最好的明證。

街上圍觀的人們此時或多或都被崔抱月的話鼓了起來,「殺過大青河」「償」的呼聲此起彼伏。**居上的酒客們也有拍著桌子附和的,只是他們說的話崔抱月氣急敗壞——因為這人說的是:「聽說當年在涼城擺空城計嚇跑樾國平北將軍的程大人這次在落雁谷又斬殺樾國一位將軍。我看程大人神機妙算,如果由他帶兵,一定能把樾國踏平了!」

「程亦風只曉得逃跑!」崔抱月道,「怎麼能指他為陣亡的將士報仇雪恨?」

「這個人見識淺薄、言語偏激!」臧天任怒道,「兵者,經之以五事——道、天、地、將、法,較之以計,而索其,多算勝於算,算勝於無算。此國之大事,豈有為報一人之仇,或為報六百多枉死將士之仇,甚至百萬陣亡兵士之仇,就再白白搭上百萬命的?」

「臧兄別怒。」程亦風道,「聖人云,唯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俗話又說『好男不跟斗』,你何苦去招惹?不怕拿劍刺你麼?我們還是換個別的地方繼續喝。」

臧天任想想也有道理,就跟程亦風一起,悄悄溜出了**居。

兩人想要離開是非之地越遠越好,於是繞過了好幾條小巷子。終於又看到一間識的酒,正打算過去時,冷不防岔路上走來一個人,和程亦風撞了個滿懷,「咕咚」一下摔倒在地。

程亦風也是眼冒金星,臧天任趕一手攙朋友,一手扶起那摔倒之人——是一個五十歲景的算命先生,摔得再狼狽,手中還兀自握著「鐵口直斷」的布幡不放。

「抱歉,抱歉。」程亦風作揖道,「兄臺哪裡傷到了麼?我方才多喝了幾杯,醉得太厲害了,兄臺請多多包涵。」

「不打,不打。」算命先生拍著自己上的塵土,「真是醉得厲害,那就要回家喝點解酒湯才行,酒太傷啊……」

「是,是,是,一定,多謝兄臺……真的沒傷著麼?」

那算命先生卻彷彿本沒有聽見他問話,只自顧自接著說道:「怕就怕不是醉,而是太清醒。」

此話一出,程、臧二人都是一愣,看那算命先生,還是彷彿自言自語一般,道:「太清醒也不是問題,最怕那半醒不醒,不醉裝醉,才害人害己。」

一語如同破天之錐,程亦風的頭腦原本被那滿腹的牢弄得一片混,這時彷彿被澆了一盆冷水,一個機靈,定了下來,張口訥訥道:「先生是……」

算命先生呵呵一笑:「老朽不過是通五行八卦麻,胡混口飯吃罷了,賤名說出了口,兩位老爺也不會知曉。」

臧天任讀歷代典故,彷彿那書里世外高人常常都是如此的談吐,但此人舉止間似乎多了幾分刻意——未知是真的神通還是沽名釣譽?他心念一,道:「先生高才,晚生們方才衝撞了。」

算命先生搖頭道:「不起,不起。兩位大老爺真要賠償老朽方才那一撞,倒不如讓老朽批上一卦,也算照顧老朽的生意,今日飯食有個著落,可好?」

「那還真得有勞先生。」臧天任一拽邊上發愣的程亦風,「老先生就給我這朋友算一卦。」

算命先生點點頭:「算卦最易就是測字,不知這位老爺能否賜老朽一字?」

「字?」程亦風茫然的,「就……測個……『風』字。」

「風?」算命先生捻了捻鬍鬚,「夏日炎炎,這位老爺偏偏要測『風』,想來這個字和老爺自有著莫大的關聯——莫非就是老爺的名諱麼?」

「是晚生名字,該當如何?」程亦風問。

算命先生道:「倘若是老爺名諱——『風』乃『巽』卦,猶豫不定,進退難決。伏羲六十四卦中,此乃第五十七卦,巽上巽下,小亨,利有攸往,利見大人。」

程亦風一聽,這是在背《易經》呢。素來最恨人故弄玄虛,他當即介面道:「重巽以申命。剛巽乎中正而志行。皆順乎剛,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見大人』。」

那算命先生倒也不生氣,頷首笑道:「老爺果然是個讀聖賢書的人。下面一句該是什麼,老朽忘了,老爺能提點一二麼?」

「隨風,君子以申命行事。」滾瓜爛,程亦風口而出,但隨即怔住:重申教命,推行政事……這是什麼意思?

算命先生笑著他:「唉,老了,老了,這些事畢竟只有你們年輕人才做得來呵。」說著,把布幡扛在肩上,道:「實在獻醜,這卦金不要也罷,老朽去了。」

「等等!」程亦風搶步上前攔住,「倘若這『風』字不是晚生名號,又該如何?」

「不是名號?」算命先生瞥了他一眼,「老朽也說了,夏日炎炎,您偏偏要問『風』,未免太強老天爺之所難。豈不知『化不以漸,猝以剛直,用加於,故初皆不悅』的道理?」

「哎呀!」程亦風如被當頭棒喝:所謂之過急,引致眾怨,說的是什麼?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是說他那遙遙無期,不知何時才能被人注意到的新法麼?還是說這難以改變,他鬱悶的朝廷?無論說的是何,又該如何「化以漸」?他滿腹的疑問,直愣愣盯著算命先生。

然而算命先生彷彿全不將他當一回事,只自顧自繞過了程、臧二人,口中絮絮道:「晚了,晚了,走了,走了。天子後院修金屋,和尚種田一間鋪。世上幾多攪屎,我自忘憂川邊哭。唉,我自忘憂川邊哭……」且說且行,轉瞬之間已經消失在這昏黑的巷子里。

程亦風同臧天任面面相覷:打油詩麼?講的什麼意思?

「這『金屋』倒還不難解。」臧天任道,「萬歲爺後宮有佳麗三千,國庫里不知多錢都用來修金屋了。」

程亦風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可這決不會是此人特地留詩要說的事?化不以漸,猝以剛直……

「尤其是那麗貴妃和殊貴妃姐妹,」臧天任接著發他的慨,「明知道國庫空虛,還老是攛掇皇上外出巡遊。一時南下,一時西行,沿路人進貢,塞飽了荷包——我聽說,這次皇上又想去瑯山封禪,估計又是二人提起來的。這是什麼世道!」

世道?程亦風想道,大概正是因為世道荒唐,讓他不知怎生擺布,才會無端端信起士之言。什麼「化不以漸,猝以剛直」,也不過就是從某本《易經》的註解里來的。玩味一下那打油詩:「嘿嘿,『世上幾多攪屎,我自忘憂川邊哭』。恩,攪屎……這是天江下游的方,咱們的朝廷里很多『攪屎』啊——攪出一個臭不可聞的爛攤子。不過我又比他們好到哪裡去?」說著,自嘲地笑了起來。

臧天任知道箇中滋味,輕輕嘆了口氣:「算啦老弟,我們還是繼續喝酒去。喝完回家睡一覺,明天再繼續去和這些『攪屎』斗一斗!」

程亦風點頭同意——既然「不醉裝醉,害人害己」,那不如就索喝醉了。兩人便又舉步朝那酒去。

到了酒跟前,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注意到隔壁的一間鋪子——那乃是一間當鋪,掛著金字招牌,上書「信義當」三個字,門前立了一隻鎦金孔雀,口中叼了一串碗口大的「元酆通寶」,在周圍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好大的氣派呀!程、臧兩人都不為之一嘆。

酒門口正有夥計在招徠生意,便搭訕道:「兩位老爺想是新來京城?你們別看這孔雀子金燦燦,還有這幾枚錢大得嚇人,其實最厲害是,還是尾。」

「怎麼說?」程亦風願聞其詳。

夥計道:「您二位再仔細看看,這孔雀尾除了金閃閃之外,是不是還有些別的?」

程、臧二人瞇起眼睛瞧了瞧,果然不假,隨著你看的角度不同,那孔雀尾會發出赤橙黃綠藍靛紫等不同的輝。「這可真是新奇了!」

夥計道:「那可不新奇?這上面有七石英,紅來自瑯山之巔,橙來自金川之畔……」他一條一條地報下去,聽得程、臧二人目瞪口呆:這簡直是用了造皇宮的功夫來鑄這一隻孔雀啊!

「一間當鋪而已,」臧天任道,「如何來的財力人力鑄此金孔雀?就算有錢,也不見得要這樣放在門口招搖?」

夥計道:「兩位大人是外地人,所以不曉得——你們知道這信義當是誰家開的嗎?就是當今聖上最寵的麗、殊二位貴妃娘娘娘家。這金孔雀就是兩位貴妃娘娘的象徵——貴妃娘娘得寵,給娘家帶來滾滾財源啊!」

這夥計只不過是隨口說說軼聞,臧天任卻是方才還在罵兩位貴妃搜刮民脂民膏,聽了這話不由大怒,冷笑道:「哼,既然如此財大氣,不如捐點銀兩出來給朝廷修築水利——就把這金孔雀拿去熔了便好!」

夥計看他那樣子,估計是個酸腐的讀書人,於是就揀了清高者聽的話來說:「老爺千萬不要說話。信義當既然有貴妃撐腰,豈能讓別人熔這金孔雀?別說是熔這孔雀,就說先前,他們死了人,府也不敢管的。」

豈有此理!臧天任氣得直咬牙,本想跟程亦風說,他在朝中有機會寫摺子參一本,卻見程亦風抬頭看著信義當的招牌,若有所思。臧天任也順他的目去,最終停在那個大大的「當」上。

哎呀!臧天任一拍腦袋:「和尚種田一間鋪」,可不就是這個「當」字,而那「天子後院修金屋」又暗指著妃嬪,難道這兩句打油詩就是指的「信義當」?

「二位老爺,」夥計費了半天口舌,還不是為了招他兩人進酒去。雖然他們現在被那神的打油詩吸引,都沒有喝酒的興緻,可程亦風卻突然一拉臧天任,閃進了酒中:「臧兄,你看——」

臧天任順他所指瞧去,只見方才在**居門口慷慨激昂的崔抱月出現在了街道上,一直走到信義當旁邊,就轉到後巷去了。

「二位老爺原來也知道英雄崔姑娘?」夥計道,「最近常常在這附近見到呢。」

「是麼?」程亦風和臧天任心裡都有一種預:崔抱月到這附近來,必不是偶然。

他們不再聽夥計嘮叨,快步也走到那黑暗的巷子中,到了盡頭時,看到崔抱月轉到了「信義當」的後門口,叩門數下,即閃了進去。兩人互了一眼,也急急跟上,湊在門上張:一個僕引著崔抱月走進院房中,燈下窗紙上映出好幾條人影,先起見禮,然後各自落座,接著就好像商討事

程亦風在門上眼睛一眨也不敢眨,聽不見談話的容,不過崔抱月顯得頗為激,一時坐,一時站,一時又在房轉來轉去。後來看忽然將長劍出了鞘——這一聲龍很響,驚得巷子里潛伏的野狗「嗷嗷」狂吠。

程亦風被駭了一跳,一時站立不穩,向後摔倒。這一摔可不要,哪裡注意後是一條通下河的階梯,他整個人嘰里骨碌就滾了下去。臧天任還要手來援,可手到時,程亦風早已「咕咚」化作一朵水花。

臧天任不失聲道:「哎呀,救人!」話音落下,才發覺闖出更大的麻煩,後面信義當里一陣,腳步聲踏踏直朝外面來了。他急之下別無他法,也只好跟著程亦風跳進了河裡。

程、臧二人的水都只是尋常,夏日河滿是菱藕萍梗,牽手絆腳,讓兩人泅游得好不辛苦。然而這些荷葉也幫了他們,重重亭亭遮蔽了他們的行蹤,反而那邊信義當里跑出來的人都在火把下看個了大概:冷千山、向垂楊、魯崇明、董鵬梟——那一派的幾位高幾乎全都在場。

好啊,攪屎!程亦風甩著滿臉的水,其實猜也該猜到了,崔抱月就是這些人的木偶。糾集起一支娘子軍隊伍到鬧市中來宣講報仇的道理,所說的每一句話又如此有煽本就不像是臨場發揮出來的——恐怕背後冷千山等人已經推敲了無數回了。

原來那算命先生的打油詩是引他看一場他早就已經知道的鬧劇!

力又掙開了幾束水草,他搭手上岸,再回來拉臧天任一把,但卻見臧天任面上掛著驚訝萬分的表

「老弟,你看——」他手一指。

程亦風即見河沿的一方青磚上刻著「忘憂川」三個字,再抬頭,「鐵口直斷」的布幡就立在面前,只是邊上並無那算命先生的蹤影。待兩人**地爬上了岸,才見那布幡邊有石頭了一張紙,借月看了,上面寫的是:「心中有數有何用?紛紛本來各西東。與其虛費勞力氣,不如存異先求同。攪屎雖臭氣沖,他朝威力或無窮。莫道今日只黃白,誰家無可耕種?」

又是一首打油詩,特地用了極鄙的語言,然而意思卻同上一首一般的晦。程亦風和臧天任相對皺眉:那算命先生究竟是什麼人?又玩的什麼古怪?

兩人解不開這個迷。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再沒遇見過這個神的老者,另一方面是因為有一條更大的新聞傳到了朝中——

那是七月中的一次朝會,天氣炎熱,連磚頭木材都好像在出汗,四周的空氣又又粘。一不茍的服更如同一隻的蒸籠,人恨不得讓熱氣從頭頂冒出來。

悶熱,人就更加煩躁。眾大臣們正議論臧天任關於祭祀的改革建議大做文章。臧天任說:楚國之祭祀,程序繁瑣,耗時費力,尤其每三年要皇帝親自祭奠一次瑯山,勞民傷財。如今大戰剛過,正是恢復生產之時,與其將銀子花在去瑯山的路上,還不如獎勵耕織,興修水利,將來和則富國,則強兵,功在後世。

禮部的幾位老學究們看了,氣得吹鬍子瞪眼,直嚷嚷說:「祭祀之禮古有定焉,禮崩樂壞,國必衰亡。」戶部的人則因為祭祀的銀子最易貪污挪用,以往這好禮部得了去,看得人好不眼紅,這時終於可出一口惡氣,因而都站在臧天任這一邊。吏部和這事沒有直接的厲害關係,卻樂得別人鷸蚌相爭,是以一忽而贊,一忽而反對,生怕意見太快統一。

這個朝廷比院還虛偽自私,程亦風憤憤地想,只憑一兩個人的力量,怎麼救得了天下百姓?越生氣就越覺得頭昏腦脹,睡意攫住了他,脖子的任何細微作都使他的腦袋更深地沉下去,一時重心不穩,整個人從員隊伍里跌了出去。

激烈的爭論頃刻剎住,禮、戶兩部員詫異又憤怒地盯著他,吏部的各位全忍不住竊笑起來。

「程大人!」禮部尚書趙興花白的鬍子飛起。

「抱歉,抱歉。」程亦風扶了扶帽。心裡卻想:與爾等同列一殿,聽你們大放厥詞,我氣得還能睡得著,可真算有本事的了!

其實竣熙也聽他們辯論聽得厭煩了,道:「既然一時又爭不出結果來,不如先擱下,把其他要的事先議了?」

太子開了金口,大臣們也不能有異議,只得贊同。這時冷千山就出列道:「啟稟殿下,臣的探子方從樾國西京回來,有重要軍稟奏。」

這果然是要的事了。竣熙道:「將軍請講。」

冷千山即道:「樾國大軍依然駐紮在西京東臺大營,可能八月里再興戰事。」

此話一出,直把滿朝文武都嚇愣住了,只司馬非道:「冷將軍什麼時候養起探子來了?別是憑空杜撰的?現在樾國正是青黃不接、民心之時,樾國那慶瀾帝雖然沒什麼用,但是樾國的大臣們可不都是草包,怎麼會選在這個時候興兵遠征?」

冷千山道:「事關重大,豈有杜撰的道理?我的探子就在外面候著,請太子殿下準他上殿來親口稟奏。」

如此大事,竣熙豈有不準之理?未幾,那探子就上了殿來,自報家門姓張,是一個千總。「樾國要興兵遠征,是千真萬確之事。」他道,「他們戶部的一位侍郎顧長風主張士兵解甲歸田治蝗治水,驚雷大將軍玉旒雲不僅在慶功宴上把顧侍郎趕出宮殿,第二天又上顧家大鬧一番,揚言要將其革職充軍。樾國西京把此事傳得滿城風雨,茶館酒肆中都在議論哩。」

這可怎麼辦?大臣們面面相覷,響起一陣議論之聲。

司馬非冷笑道:「哼,玉旒雲——不就是在落雁谷擊敗耿近仁的那個孩子麼?其實當時我軍駐紮大堰關,我是主張無論如何要北渡同樾軍一戰的,偏偏冷將軍、向將軍、董將軍和魯將軍沒一個同意。如果那時大軍開到依闋關,樾國西京或許都已經拿下了。」

冷千山不甘示弱:「司馬將軍要說『如果』,那我還說『如果』不是有張千總冒死報訊,恐怕樾軍打過大青河來,咱們還不知道呢!現在既然有這消息,不是應該好好商議應對之策麼?為什麼要花時間計較那些改變不了的事?」

向垂楊也介面道:「不錯,正是要儘快想出個對策來——既然司馬將軍常贊程侍郎用兵如神,不如聽聽程侍郎有何高見?」

「這……」程亦風看向司馬非。

司馬非道:「這還需要程侍郎花腦筋麼?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樾國的兒子撒野撒到咱門前來了,難道咱們還怕了他們不?依我看來,最簡單就是立刻傳詔全國,凡十四歲以上的男子都征軍中,不怕沒有二十萬之眾。再來個駕——不,只要太子殿下就好——親征,殺過大青河去,把那幫兒子打回老家。」

「說得倒輕巧。」工部尚書古君低聲嘟囔,「天江剛剛泛濫了,搶修堤壩的都是十二、三歲的娃娃,你倒還要徵兵……」

士兵都去治水,治好了樾寇來坐麼?」司馬非一眼瞪了過去。

「話不能這樣說。」程亦風忍不住道,「樾國出兵與否還只是傳聞,即使出兵也要到八月。現在天江洪水即將吞沒南方大片農田,那裡是我國上下的食所依,如果南方被毀,西瑤說不定就乘機攻過天江來。那時,我們想撤退都沒有地方撤了。」

司馬非沒想到自己一手提□的程亦風竟然「臨陣倒戈」,不由愣住。冷千山卻找到了話茬兒:「撤退?程侍郎好像最擅長的就是撤退了。從前線能撤到依闋關,又能從依闋關撤回了大堰關——你是說將來樾寇來襲,就要撤退到南方嗎?原來這就是你的妙計啊,太子殿下可聽到了?

「將軍——」程亦風被這些「攪屎」弄得忍無可忍,終於發,「將軍莫非忘記了,十五年前涼城為樾寇所攻,皇上就是率領眾臣撤往了南方。當時程某人不才,在怡紅院睡了個懶覺沒趕上你們的隊伍,這次要是再往南方撤退,程某人一定要跑在前頭。」

「你——」冷千山方要翻「越權禍國」的舊帳,竣熙稚氣地打斷了他們的爭吵:「諸位大人不要爭了。十五年前的往事是我楚國之恥,今日召集各位,便是要商議商議如何避免重蹈覆轍。諸位大人都有何高見?」

「還有什麼高見,只能打。」冷千山道,「拼到最後一兵一卒,也要打。」

「不錯,打。」其餘幾位將軍紛紛附和。

「打?打獵麼?」司馬非雖然也不得能夠一顯手,但是卻不願附和冷千山等人,更不願讓他們得了出兵的主權,自己只落個「輔助」之位,因此不論如何都要找找茬兒。「打仗的事非同兒戲,究竟出擊還是被應戰,總要先清楚敵人的向再打算。」便問那張千總,「你久在樾國,驚雷將軍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可怕的人。」張千總想了想,「雖然很年輕,但卻是慶瀾帝跟前一等一的紅人。慶瀾帝沒登基之前,玉旒雲就跟他邊做侍衛,所以可以稱得上是皇帝的心腹——而慶瀾帝自己又沒什麼主見,恐怕玉旒雲說什麼,他就會做什麼呢。玉旒雲心狹窄,睚眥必報,所以樾國的朝廷里有半數的人恨,半數的人怕,但卻沒人敢跟其對著干。大家都避而遠之,生怕得罪了驚雷將軍,惹上殺之禍。」

「每一個人?」程亦風忍不住口問道,「那麼你方才說的顧長風是……」

「顧長風是樾國有名的鐵脖子。」張千總道,「絕不低頭,也不怕砍頭。自從這次得罪了驚雷將軍后,他好像被罰閉門思過,於是他乾脆就回南方老家去了。」

「是這樣啊……」程亦風想,這顧長風倒和臧天任有幾分相似,可惜是樾國之臣,否則該結

「不過是皇帝的小舅子,就囂張至斯——」司馬非厭惡又不屑,「既然樾國皇帝對他言聽計從,是否他調遣軍隊都無須聖旨?」

「聖旨總還是要的。」張千總道,「將軍這樣一說,卑職倒突然想起一樁事來——這驚雷大將軍玉旒雲並非皇后的弟弟,而是皇后的妹妹。不知何故,打小一直扮男裝,多年來,樾國上下都忘記了這件事,是最近慶瀾帝要給賜婚,才鬧了出來。」

「什麼?」大臣中立刻炸開了鍋,這個以一敵三,把耿近仁殺死在落雁谷的年輕將軍竟然是個人?

「這還有天理麼!」司馬非怒道,「耿近仁堂堂楚國大將,居然敗在一個人的手裡!」

而冷千山則沖著程亦風地道:「你居然被一個人嚇得落荒而逃,呵!」

程亦風自己也是大吃一驚,不過誰說子就不如男兒呢?素未某面的大將軍,隨夫出征的崔抱月,以及……以及歲月越流逝,記憶就越清晰的那個不知名子,當年立在涼城的城上,比任何一個急於逃命的將軍都鎮定。

「這事你方才怎麼沒說?」竣熙示意眾人安靜,問張千總道,「這將軍要親了,還會興兵遠征麼?」

「回稟殿下,」張千總道,「賜婚之事最早是樾國的十四皇弟翼王傳出來的。據說他在酒吃酒,醉后大聲嚷嚷說自己將娶驚雷將軍為妻,周圍的人先都不信,後來不防備玉旒雲從旁邊的雅室里走了出來,當眾打了他兩個耳,大家這才知道至賜婚之事是不假了,至於嫁給誰,想來那翼王爺是沒有份的。」

「好傢夥!」董鵬梟罵道,「不管是嫁給誰,這小娘們兒該有個男人管教管教。男人打幾頓板子,也就給我出口惡氣了!」說罷,啐了一口,很是痛快的樣子。

周圍方才還愁眉不展的大臣們也都嘻嘻哈哈笑了起來,彷彿玉旒雲頃刻間從驍勇善戰的猛將變了不值一提的黃臉婆。程亦風見狀,不由得大搖其頭。

張千總繼續道:「玉旒雲打了翼王之後,立刻就策馬去了東臺大營,幾天幾夜都沒有回將軍府。京里的人都猜測是以重兵要挾慶瀾帝,一旦慶瀾帝出嫁,就起兵造反。」

「果然是娘們兒的脾氣。」眾臣中有人說,「合該就著這大好的機會打過大青河去。」

可這並不像是驚雷將軍的所為。程亦風心裡想。

「那幾日東臺大營演兵不斷,京城人心惶惶。後來樾國皇后親自到大營里去,才終於勸了妹妹回到將軍府。從那天起到微臣離開西京止,玉旒雲除了去東臺大營巡視外,沒有踏出過將軍府半步,連朝會都不參加……」

「那你怎麼確信要八月遠征?」司馬非問。

有一名親信石夢泉,上個月被派去南方七郡。」張千總道,「卑職買通了他府上的下人,知道石夢泉是奉命去採辦糧草的。卑職同在西京的,還有一位同伴王貴,曾經混進玉旒雲的府邸。他說玉旒雲的書房裡攤著許多研究大青河的書籍,更有玉旒雲手書的大青河八月水勢札記。再加上顧長風之事,卑職推斷,樾軍極可能在八月渡河進犯。」

大青河八月水勢札記!程亦風暗暗心驚。他雖然不懂打仗,但是這些日子來在兵部看了那許多兵書戰策,紙上談兵總還是會的——戰場的勝負並不僅僅是一時兵力比拼和應變較量,天之、寒暑,地之遠近、廣狹,都是將領必須計算周詳的。玉旒雲縝至斯,難怪落雁谷中楚軍會一敗塗地了……慢著,縝?縝,怎麼會把軍機要攤在桌上給人看?

疑念一生,他的心砰砰地迅速撞擊膛:「王貴混進將軍府是翼王事件之前,還是之後?」

「是玉旒雲從東臺大營被皇后勸回家之後。」張千總道,「皇后說,玉旒雲小時候看木偶戲,重金懸賞求京城擅作木偶戲者。王貴便是跟著戲班子混進去的——程大人,有何不妥嗎?」

「沒有不妥。」程亦風道,「我再來問你,石夢泉離京去採辦糧草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是玉旒雲在東臺大營發脾氣的時候。石夢泉本來是跟去勸解的,但才三天就急匆匆回府,次日又急匆匆離京。卑職是在他離京的當天下午打探的消息。」

程亦風點了點頭,轉向竣熙道:「殿下,臣覺得這事蹊蹺:玉旒雲出走東臺大營,人人都推測要擁兵自立。方才張千總也說,狹窄,睚眥必報,這時派出石夢泉採辦糧草,應該是為了造反才對,怎麼會是為了遠征?玉旒雲如果真是『出走』,然後被姐姐勸回將軍府,應該還是有一肚子的怨氣,即使不打算造反了,怎麼會立刻研究大青河水勢,再為慶瀾帝賣命?這樣前後矛盾,微臣恐怕有詐。」

「啊!」眾人聽他一言,恍然大悟。

竣熙道:「以程大人之見,玉旒雲使詐,究竟是想造反,還是想遠征?」

程亦風搖搖頭:「微臣不是玉旒雲肚子里的蛔蟲,無法回答殿下。」

「管那麼多呢!」董鵬梟道,「遠征,咱們要打,造反,咱們也可以打。都是打,不如就發二十萬大軍,先駐紮在大青河南岸,可退可進,見機行事。冷將軍,你說是不是?」

「不可以。」程亦風截斷,「貿貿然開赴北方,卻不知敵軍的真正意圖,萬一落圈套,後果不堪設想。」

「大青河北岸是平原,一眼看過去能看幾十里,能埋伏士兵耍花樣?」冷千山發話,「反倒是南岸咱自己這邊,丘陵起伏。咱先把兵士埋伏好了,要是敢過來,殺個措手不及。」

要是不過來呢?」程亦風冷笑。

「那我過去。」冷千山道。

「你過去——」司馬非介面,「他娘的,平原只能看幾十里,因為那後面是蒼嶺山脈,你怎知道玉旒雲不埋伏在山裡?到時候是你一船一船運兵運糧快,還是衝出蒼嶺在平原上殺你快?」

「當然是——」冷千山說不上來了,低聲嘟囔。

「說來說去,程大人就是不想出兵而已,何必找出諸多借口。」董鵬梟道,「司馬將軍一向勇猛,怎麼也沾染了書生脾氣?」

「出兵是出兵,送死是送死!」司馬非並不他激將。

程亦風的語氣里則帶上了憤怒:「既然要我代兵部尚書總管天下兵馬,我不能讓士兵白白犧牲!」

「你——」

冷千山還要再爭,司馬非厲聲喝住了:「用兵之事,自由兵部決定,咱們武京外只能遵從。現在程大人代表兵部,聽程大人的計議——程大人?」

程亦風一怔:計議?他算是什麼「將才」?但是,如果這時不死撐著控制住局面,讓冷千山等「攪屎」胡鬧下去,國無寧日。他只有斟酌著,勉強道:「敵。請張千總挑選能士再西京,切監視玉旒雲的靜,同時也去樾國之南方七郡,打探石夢泉的行蹤。為了防患於未然,大青河沿岸的堡壘要塞需要加強防守。」

他說得威嚴又鎮定,眾人都目瞪口呆——這哪裡是平日朝堂上倒霉瞌沖的那個窩囊書生呢?不過程亦風自己卻不覺得,生怕這威嚴裝得不像,直到竣熙說:「就按程大人所說,明日下旨。」他才舒了一口氣。

司馬非笑了笑,在他耳邊低聲道:「把我們都派回原駐地,的確可以阻止冷千山他們幾個繼續在京城搞些小作。不過大家同去大青河駐防,難保他們不玩花樣。不如待我回到了平崖,探聽清楚玉旒雲的虛實,請你幫我求一道出兵聖旨——千萬不要讓冷千山他們搶了先。」

程亦風愕了愕,想起當初司馬非一定要讓他進兵部,就是想利用他有發兵之權,而司馬非有領兵之實,可以把握全國兵馬。他不想為黨爭效力。他也不要司馬非再以為他會為黨爭出力。如此一想,又向竣熙一禮道:「殿下,臣想那聖旨中還要多加一條——諸位在大青河要塞駐防的將軍,只準駐守,不得渡河。臣不想任何人挑釁樾軍,造無謂的爭鬥。」

「好。」竣熙聽程亦風方才的一番話,已經對他佩服得五投地,凡他有提議,怎會否決。

司馬非的臉漲了豬肺的。冷千山雖然也沒撈到好,卻輕聲笑道:「司馬將軍挖空心思想扶植一位軍神,誰料竟是個主和派?哈哈!」

「哼!」司馬非氣得一甩袖子。

「程大人,你看下面我們該議什麼?」竣熙簡直是以程亦風馬首是瞻。

「啊……」程亦風有些惶恐,但是看到臧天任不時給自己遞眼,立刻意識道:這是臧天任所說的,自己為民請命的好時機!於是略一梳理思路道:「方才聽工部古大人說天江泛濫,需要搶修堤壩。臣想,這是十分急的,應該先理。」

「正是。」竣熙道,「古大人,你來說……」

「是。」

隨著古君遵旨出列講述天江災,朝會終於在長久以來第一次離開了無謂的黨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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