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妹》第 11 章

()玉旒雲只知道程亦風做了兵部尚書,又寫了《攘外必先安論》,卻不知道其實程探花這尚書做得比坐牢還痛苦。

卻說他從鹿鳴山歸來之後,就做好了讓人彈劾的準備——畢竟,土匪一個沒有剿滅,糧食又一粒也沒收回,還讓冷千山了一番辱,這罪過可大了。董鵬梟等人也果然開始大做文章——尤其這時候兵部尚書彭汝愚的病一發嚴重了,冷千山一黨迫切地要把程亦風從兵部趕走,好把自己人擁戴上尚書之位。

可惜,太子竣熙卻對招安土匪一節大加讚賞,又認為程亦風當機立斷就地散糧,防止了百姓揭竿起義,實在是大功一件。董鵬梟等人還沒來得及想出新的花樣來,彭汝愚已經壽終正寢,程亦風自然被太子金口指為兵部尚書的接任者。

竣熙以為這是幫了程亦風一個大忙,又是為國家社稷做了一件大好事。而實際上,兩樣都不然。

程亦風正式接了兵部尚書印之後,兵部眾人就開始紛紛告病,一個諾大的衙門有時連倒茶掃地的人也不見,程大人來辦公了,四靜得便是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

公孫天並不以為這是壞事:「與其和一群違的下屬共事,倒不如另選一批真正願意和大人共同進退的有識之士。從兵部開始,整頓整頓朝廷的歪風邪氣,這不也很好嗎?既然他們都有病,就都讓他們回鄉去好了。」

程亦風雖然佩服公孫天的才學,不過覺得楚國朝廷就像是千瘡百孔的破船,不是哪個或者哪幾個有識之士靠打打補丁就能挽救的。一旦要大干戈地改革,就等同於要造一條新船——在大青河彼岸虎視眈眈的樾國能夠給楚國這樣的機會嗎?尤其,兵部負責國家防務,如果兵部了,就等於把國家的鎧甲下來,等著敵人來打,那還了得?所以他大搖其頭:「不行,不行。現在不是時候。況且,我程某人也不是那個人才。」

公孫天理會得他的顧慮,道:「大人自然是不想兵部出子,以免給樾國可乘之機。然而你一味地遷就冷千山等人,兵部就不會出子了嗎?再說,大人不是人才,莫非冷千山等人是人才?」

程亦風道:「他們也許結黨營私,不過至還是會打仗的。我是一介手無縛之力的書生,兵部給了我,可不就套了麼?我有什麼本事,先生在鹿鳴山也看得很清楚了。」

公孫天笑道:「不錯,老朽是看得很清楚,否則又怎麼會出山追隨大人?大人的才能也許不在詭詐之道,也不在運籌帷幄,但是大人有仁者之心,天下英雄甘心歸附,有大人坐鎮兵部,還怕謀臣戰將不來與你同舟共濟麼?」

程亦風決不相信自己有如此號召力,擺手道:「先生莫要安我啦。我自己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得很。只希能勝任此位的人選快點兒出現,我就可以退位讓賢了。」

公孫天知道不能勉強他,只有笑笑,暫時把這話題拋開一邊去。

程亦風這邊廂只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而冷千山一黨卻不讓他撞鐘撞得這麼輕鬆。非但兵部員繼續裝病,其他蛋裏挑骨頭的摺子也一封接一封地呈遞上去——其中有棘州太守抱怨程亦風散糧以致周邊民蜂擁而來,造治安混的,有郾州太守抗議剿匪不力使山賊愈加囂張的,還有新任安德縣令指責程亦風鋪下爛攤子他來收拾的——程亦風對這個最是不解,靖武殿發來他答辯的摺子拿給臧天任看:「瑯山派和鐵劍門在安德縣打大出手,怎麼也怪到我頭上來了?就算怎的要隨便找個人說是他的『爛攤子』,那也是臧兄你的問題呢!」

臧天任道:「唉。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以同利為朋。他們現在一心要聯合起來『倒程』,自然抱一團變著方兒來找你的麻煩——你就如此答辯,說你不做安德縣令已久,讓老哥哥我來替你擋一擋。」

程亦風雖然不好意思麻煩朋友,但是自己實在已經被董鵬梟等人搞得焦頭爛額,只有暫時把這燙手的丟給了臧天任。而臧天任也不負所託,將那摺子批得毫無反駁之餘地,竣熙聽后,在大殿上金口判道:「綠林中人向來不服天威,嘗以械鬥為樂,地方員以維護一方安寧為己任,應該約束江湖中人,如有敗壞法紀的,應當以極刑,以儆效尤。以後此等蒜皮之事,不必專奏到靖武殿,浪費公帑!」

他既有此定論,安德縣令也就不敢再上奏章。而這以後實際上楚國各地江湖紛爭升級,但沒有一個地方——無論是否冷千山一黨的——敢上報中央的。一直到十一月中,涼城附近也發生了十數次械鬥,順天府按照竣熙的指示逮捕了幾十個人回來打算「殺之以正法紀」,審問之時,才發現關乎細作變節,權衡再三,終於又報告到了兵部。

那當兒,兵部只有幾個人在辦公,但其中正中有董鵬梟派來監視程亦風的,聽言,一溜煙跑去將這事報告給董鵬梟知道。後者雖然是參與部署細作網絡的人之一,卻一點兒也不擔心,反而開心得拊掌大笑:「好!又找著個由頭!」當即召集了一群人,聯名上疏指責程亦風管理不力,致使他們心佈置的細作網絡被破壞。

程亦風丈二和尚不著頭腦:「他們的細作,我單知道有個姓張的千總,哪裏又和江湖豪傑扯上了關係?」

「那就不要理他們。」臧天任道,「我看太子殿下對他們也厭煩了。只要太子不他們蠱,他們想要興風作浪也不行。」

程亦風暗想:這也有道理,先把這一年熬過去再說。

不過別人卻不給他這機會,十二月初的時候,冷千山、向垂楊、魯崇明三人竟「不約而同」一齊回到了京城,眾口一詞地說「有病」,待竣熙親自上門去探,他們又都說:程亦風把兵部搞得衙門不像衙門,如果兵部不能整頓起來,他們三人決不回邊關——哪怕是治他們職罪砍他們的腦袋,他們也不願被一個烏煙瘴氣的兵部領導。

竣熙有心做和事老,卻實在不曉得從何勸起。偏偏這個時候,司馬非發來消息:玉旒雲和石夢泉兩人率領三萬兵士再次來到南方七郡,名為治蝗,而實際上可能打算渡河南侵。他請求兵部立刻發令,主出擊。

公文之外,還有給程亦風的一封信,大意是,你在尚書的位子上如坐針氈,都是因為你沒有服眾的功績與能力,如果你重新和我聯手向玉旒雲報了落雁谷之仇,則你的尚書之位可以坐穩,而我在前線更無後顧之憂,殺盡樾寇,保家衛國,豈不兩全?

「什麼兩全?」程亦風氣得把烏紗都摔到了地上,「還不就是我和他結黨?我好希罕坐穩這個位子麼?罷了!罷了!既然這幫『攪屎』把百姓與社稷都當爭名奪利的工,還能指他們幹什麼?且把他們都撤了,我也不幹了。就不信諾大的楚國還找不出別的人才來!這歪風邪氣簡直就像病一樣,越拖就越麻煩!」

「大人如果早想撤換他們,倒也好了。」公孫天揀起他的烏紗來,撣了撣,恭恭敬敬地遞了回去,「不過如今卻到了你之前所慮的『樾寇虎視眈眈』的要關頭,所以一個也撤不得!」

「先生莫非也覺得玉旒雲會南下?」程亦風道,「帶了三萬人——我國大青河隨便哪個要塞都駐紮著兩、三萬人,且要塞相隔不遠,可以互相支援,又是背山面水,易守難攻——三萬人怎麼可能渡河南侵?莫非不要命了麼?」

公孫天道:「怎樣渡河,我倒還真沒有想到。但是樾國南方七郡有兩座重鎮,就是上游的石坪和下游的鎖月,其對面正好也是我國的兩座重鎮,平崖和遠平——大人相信真是來治蝗的麼?」

「玉旒雲詭計多端。」程亦風道,「之前故意放消息給我們的細作,說讓石夢泉去南方七郡督糧,實際就是去治蝗。這次……既然三萬人不可能渡河南下,故意氣勢洶洶地來,多半也是煙幕,怕治蝗時被我軍突襲。如此而已。」

「如果是要治蝗,親自來幹什麼?」公孫天道,「所謂兵不厭詐,但是同樣的計策用兩遍,效果會不同?大人自己也擺過兩回空城計,難道還不清楚嗎?」

程亦風抓著腦袋:「這……」

公孫天道:「況且,大人不覺得那個細作網絡被打破,綠林豪傑自相殘殺是某些人有心促的麼?」

程亦風雖然不習慣以惡意來揣測他人,但是公孫天這話出口,他最先想到的是冷千山等人故意生事來排自己,轉了個彎兒才意識到公孫天指的是玉旒雲。「玉旒雲有天大的本事能夠讓我國的武林豪傑自相殘殺?」

公孫天道:「這也不需要『天大』的本事。只要本來大家心中有鬼,外人想挑撥是非常容易的。就像現在的朝廷,樾寇還沒有別用心地手呢,不是已經一鍋粥了嗎?武林也是如此。大人沒聽順天府說爭鬥的原因是一批人行刺樾國皇帝不被擒后變節以致其他同胞也慘被牽連麼?這『變節』之說,還不是樾人傳出來的?當然是隨便他們怎麼說都行。我楚國的綠林豪傑本來相互猜忌,正好被樾人利用了。」

「綠林好漢難道不是應該都像殺鹿幫的邱英雄他們一樣麼?」程亦風嘆道,「應該能為朋友一諾而獨行千里,為國家存亡而拋頭顱、灑熱……」

公孫天笑了起來:「大人說的是『應該』,況且你那『應該』恐怕都是話本傳奇里來的?那朝廷中還『應該』文不貪財,武不怕死呢!實際又如何呢?」

程亦風一愕,接著苦笑道:「先生說的沒錯,所以我程某人還是應該退田園,寫寫傳奇話本。」

「大人千萬不要這樣說。」公孫天道,「如果大人真的這麼做了,那還有誰把國家社稷朝『應該』的那條路上推?就算大人想要退田園過逍遙日子,如果天下不太平,這個願也不能實現?」

程亦風一怔:「這……」他挫敗地撓著頭:「程某高談闊論,其實自己也是個孱頭,先生看穿了——以先生之見,現在兵部被鬧得烏煙瘴氣,朝廷里儘是黨派紛爭,樾軍又……又可能會有不軌企圖,以我一人之力,怎樣才能力挽狂瀾?」

「如何是大人『一人之力』呢?」公孫天道,「司馬將軍不是想和你聯手嗎?其實以現在的形來看,和樾軍一戰,的確是最好的方法。」

「什麼?」程亦風一驚,再次把烏紗掉在了地上,「先生說主出擊……和……和樾軍戰?」

公孫天道:「大人別著急,老朽不是說要不顧一切地殺過大青河去,也不做那滅亡樾國的大夢。我的意思是,假如玉旒雲當真只有三萬人,趁著還沒有進一步的行,讓司馬將軍迅速殺過大青河將其殲滅,也是不錯的選擇——大人請想,樾國慶瀾皇帝登基以來,南征北戰,雖然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但是對國家社稷來說,勞民傷財,危害大矣。估計他這一年時間,已經把他父兄在位時輕徭薄賦積攢下來的銀子全都花了,老百姓也快要不堪後勤徭役之苦。他們如果能一鼓作氣平天下,然後慢慢修養生息,也許軍民都還能咬牙做最後的堅持。但是若此時忽然被人來個迎頭痛擊,滅了他們的威風之外,他們短期之也不可能恢復。如此一來,我國就可以迫樾帝簽訂盟約,老百姓豈不是會有長久的安穩日子過了?總好過現在天天擔心樾寇渡河?」

程亦風對道:「這……如果是在我國境,據大青河之險防守,肯定不懼樾軍。但是過河去戰,天險已失,就了正面比拼——玉旒雲上次在落雁谷正面戰場能以勝多,這次我們能有勝算嗎?打仗也要講天時、地利、人和嘛。現在寒冬臘月,行軍多有不便,要渡河去作戰,又談何容易。再說,主戰派的幾個將軍相互鈎心鬥角,哪裏來的人和?」

公孫天笑道:「大人如果真要說天時、地利、人和,老朽覺得我方的優勢比樾軍大得多了。論天時,如果在冬末春初戰,我國暖而樾國寒,我國可用運河將糧草運到大青河邊與樾一戰,而樾國運河上凍,難以從國庫調糧南下;論地利,正如大人所說,大青河要塞全部背山面水,易守難攻,除非有雙翅,否則樾寇決無法飛渡來攻,而樾國與我相對的石坪城和鎖月城,一個建在離水甚遠的蒼嶺山腳,面對平原,攻城之人可在平原上紮營進攻,一個在麒麟山的峭壁之側,雖然險峻難攻,卻也不能駐紮太多的守軍,儲備過多的糧草,一旦被圍城,時日久了,可不攻自破;論人和——這就更沒得比了,樾人才三萬,而司馬非將軍手中有多人馬?玉旒雲初出茅廬,而司馬非將軍又有多經驗?雖然幾位將軍在鈎心鬥角,但是正好如今冷千山一黨全都回到了京城,無法跟司馬將軍作對,豈不是老天要幫大人你嗎?」

「這……這……」程亦風狠命撓頭,本來就不怎麼整齊的髮髻被抓得像鳥窩似的:「自古爭戰,最忌諱師出無名。如果是樾寇攻來,我軍還擊,自然無話可說。但我軍主侵略他國,實在也……難封悠悠眾口啊!」

公孫天搖搖頭:「大人還記得你我初次相見時,老朽送你的打油詩麼?」

「攪屎雖臭氣沖,他朝威力或無窮?」程亦風正被冷千山等人搞得一頭惱火,登時口而出這一句。

公孫天笑道:「就是這一句。大人竟然還記得,老朽不勝榮幸。不過大人知道這句話的深意麼?」

「這深意思……」程亦風固然知道「攪屎」的所指,但是「他朝威力或無窮」卻從來也沒有注意過,聽公孫天問,一時怔住。

「攪屎雖臭氣沖,他朝威力或無窮。莫道今日只黃白,誰家無可耕種?」公孫天道,「大人莫看主戰派的那些人天慫恿那個姓崔的子率領一群百姓四演說,實際上,是已經把驅逐樾寇,保家衛國的信念深深地種到每一個人的心裏。今年夏、秋收甚好,無論是東南的魚米之鄉還是西部相對貧瘠的山區高原,大部分百姓糧后,還有不餘糧可吃過明年的。百姓糧倉儲備實,房屋修葺一新,哪個願意拱手讓給樾人?與其等著樾人殺來,咱們被挨打,還不如先發制人——這就是現在百姓們的想法呀。大人在這種況下,還懼怕什麼悠悠眾口?」

程亦風低著頭,只是不願往公孫天的建議上想。

「大人!」外頭小莫探進頭來——自鹿鳴山之後,他已經做了程亦風的親隨。

「何事?」程亦風正不知如何同公孫天繼續談下去,所喜得了這個救星。

小莫道:「臧大人來了,想和大人商量節儉過年的提案呢。」

「節儉過年?」公孫天莫名其妙。

程亦風道:「是。宮裏的舊俗,從祭灶日開始,要連續舉行宴會,直到元宵節為止,實在鋪張浪費。臧兄和我打算向太子建議,廢止宴樂,節約帑……可以用來增強防務嘛……」

公孫天知道程亦風是有心逃避,微微嘆了口氣:「既然大人有要事,那這邊的雜務還是老朽來幫你理——是不是先穩住司馬將軍呢?」

「對!煩先生幫我寫一封信去穩住他。」程亦風道,「還有冷千山一黨的那一堆彈劾摺子,先生高才,也一定能幫程某答辯?我的印就是這裏,先生幫我一手理,激不盡!」說著,一揖到地。

公孫天搖頭:「大人連印都能隨便給別人的,這……」他還沒說完,程亦風已經出門去了。

在軍國大事上使用「拖字訣」是十分糟糕的,程亦風很清楚。雖然他幾次想把自己的心思扭轉過來,強打神要去和公孫天好好商量一下應對之策,但是每次又都被自己的惰打敗了,只要一天大青河那邊不傳出樾軍進攻的消息,他就能一天存著僥倖——也許,拖到第二年秋闈時選出一批人才來,可以接替自己的位子也說不定。

當然,這個想法太可笑。他只期太平一天是一天,或許開春自后,老百姓忙著耕種,就沒功夫和崔抱月四演說請願,而那時樾國也開始春耕,青黃不接,樾軍便不太可能南下了。

帶著逃避的心態,抱著好的妄想,他和臧天任把心思都花在了「節儉過年」上——但這事辦得可謂失敗之極。雖然竣熙與他們一拍即合,宣佈廢除宴樂,但是元酆帝自己有自己的一套,帶著麗、殊二位貴妃逍遙如常,每天都和過年一樣。其他的親貴長輩們則認為竣熙蔑視祖宗之法,十二萬分的不可取,一齊進言反對。於是,好好的喜慶了一鍋稀粥。竣熙最後不得不妥協,從正月初五開始恢復宴會。

親貴們就好像幾輩子沒有吃喝一樣,非得在這幾天之中補償回來,於是變本加厲地行樂。這十天所花銷的帑比往年二十天花費的還多。因此一些原本也支持勤儉的員見了,紛紛埋怨程亦風、臧天任辦事不力。程、臧二人真是有苦說不清。

到了正月十六,節就算是過完了。不過竣熙給程亦風下了帖子,說邀請他到東宮賞報春花並飲酒作詩,以這個小小的「家宴」來謝他過去一年對自己的指點,並希來年朝會上繼續得到他的輔佐。

程亦風覺,這決不是「謝師」這麼簡單,因為自己沒有太傅的頭銜,跟竣熙的私也不深——尤其,當他看到帖子上附帶把公孫天和臧天任兩位都請上了,就猜測大概是這位好心的年想就「勤儉過年」半途而廢之事道歉。因跟臧天任說了。後者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事怎麼能怪太子殿下呢?」

公孫天道:「老朽卻以為不是道歉——否則把老朽附帶上作什麼?二位大人的『勤儉過年』,可跟我沒有什麼關係啊!」

「那或許還真是家宴了。」程亦風道,「我倒也早想向太子殿下為先生求個一半職,這次倒是個好機會。」

公孫天道:「大人有此心,老朽激得很。不過老朽已經決心白終老,這事不提也罷——況且,依我看,這也不是飲酒作詩的家宴,而是請大人去唱戲呢!老朽是太子找去跑龍套的。」

「唱什麼戲?」程亦風不解。

公孫天笑道:「去看了就知。」

三人因一起到東宮來。

這年南國是暖凍,未下一片雪,才正月,報春花已開得一叢一叢,遠遠看去黃燦燦祥雲一般煞是可,果然讓人忍不住想要寫詩詠一番。不過,詩才起,卻看到冷千山、向垂楊、董鵬梟和魯崇明四人像是市井裏牢不可分的潑皮幫派一般並肩而來,程亦風的全部興緻便被打消。

「看,太子殿下是請大人來唱《將相和》的呢。」公孫天在一邊輕聲笑著說。

「真虧先生還笑得出來!」程亦風幾乎跺腳道,「這可如何是好?」

「既然是太子好心安排,大人怎麼能不唱呢?」公孫天道,「大人放心,不是還有老朽這個跑龍套的在麼?他們彈劾大人的那些摺子都是老朽答辯的,回頭自有老朽應付他們。」

「多謝,多謝!」程亦風如蒙大赦,眼見著冷千山一行氣勢洶洶朝自己這邊來了,四下里一,看到竣熙正在花叢中和馘國的景康帝說話,就趕拔腳跑過去和二人問好,以為掩飾。

景康帝自從來到了楚國就過著寄人籬下的苦悶生活,宮廷上下雖然還把他稱作「陛下「,但是除了落雁谷一同逃生的幾個親兵之外沒人把他當一國之君。程亦風算是同他共過患難的,見面自然歡喜:「程大人高升,我還一直沒有機會道賀。恭喜。」

「他高升自然是應該向他道喜!」冷千山冷人已經攆了上來,「不過對百姓來說就不知是喜是憂了!」

竣熙的本意是要做和事老,當然不能容他們繼續說下去,趕忙打岔:「今天我們只談風月,不論經濟——軍國大事,都留到明天朝會上去。違者要罰酒。來,大家先來賞花作詩!」

冷千山當然不怕罰酒,卻不想掃太子的面子,就扭頭看看他的黨羽們有何見解。只是,他們這邊廂還未決策,那邊竣熙請來勸駕的幾個員已紛紛開始盡責地緩和氣氛了——搜腸刮肚找些古今頌報春花的詩文,什麼「金英翠萼帶春寒,黃花中有幾般」,「覆闌纖弱綠條長,帶雪沖寒折黃」……文生搬套,武絞盡腦,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程亦風本來有些詩癮,被他們這一勾,也把冷千山一伙人給拋開,道:「要說寫報春花,當推樂天詩為上——『幸與松筠相近栽,不隨桃李一時開。杏園豈敢妨君去,未有花時且看來。』真是寫活了報春花的姿態,又道盡了報春花的氣節。」

看樣子可以打開話題了,立刻有人隨聲附和:「其實『覆闌纖弱綠條長,帶雪沖寒折黃』的后兩句也是好的,『迎得春來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不過氣節雖說得準,言語未免太直白了。」

「那卻不一定!」有人不贊同,「直白方顯古雅,和樂天詩不相上下。」

他們這樣煞有介事地議論詩文,讓冷千山等不由面面相覷:敢太子是有心維護程亦風麼?

「既然諸位卿家詩正高,不如我們就開始即席作詩好了。」竣熙道,「眾人一起評出三甲,可帽簪報春花以示榮耀,如何?」

程亦風早就「技」,而別的員又是竣熙請來幫忙做戲的,豈有不贊之理。冷千山等人則是一發肯定自己是被程亦風和太子合夥算計了,恨得牙

「殿下!」公孫天在這個時候開口了,「草民以為,既然要比賽作詩,是簪花恐怕不能激起大家的鬥志來,應該換個獎勵才好。」

「哦?」竣熙道,「先生以為換什麼好?」

公孫天道:「草民斗膽,不如誰奪魁,就想太子殿下提出一個心愿,倘殿下能達的,就準了,如何?」

「這倒新鮮。」竣熙道,「萬一我做不到呢?能不能重新提?」

「當然不能。」公孫天道,「此事若連太子都做不到,恐怕也沒有人做到。那麼提出這心愿的人就是個傻瓜了——自己癡人說夢,白白浪費了一個願呢!」

「就好像是一場賭博?」景康帝道,「真有意思!」

「這哪是公平的賭局?」冷千山道,「微臣斗膽——假如一件事是殿下做得到卻不願做的,又當如何?」

「這……」竣熙公孫天

老先生微微一笑,道:「明知別人不願做還要提出來,不也是很愚蠢的事麼?不過,如果明知別人可能不願做,卻能想方設法巧妙地說得別人願意做,那又另當別論。」

大家都被他繞得有點兒暈頭轉向,但很快又紛紛反應了過來:這豈不是幫竣熙解決冷千山和程亦風矛盾的最好方法麼?如果程亦風勝了,自然一切好說。如果冷千山勝了,竣熙則可以拒絕他的要求……一方面佩服公孫天的才智,一方面也激他幫助自己,程亦風當即拊掌贊。其他竣熙請來一同勸架的員也都說好。冷千山一黨雖然滿肚子惱火,也不能發作,只有先贊同了,再走一步看一步。

竣熙當即太監擺設文房四寶,自己抓就拈了「十灰」韻,又親自點起一柱香來計時。冬宮花園一時了貢院考場。

程亦風不久就得著了,修改潤了一回,謄寫清楚,香才燒一半。不久臧天任也寫好了,文們跟著陸陸續續放下了筆,武則大眼瞪小眼好不痛苦。「殿下!」冷千山道,「讓臣等跟這些學士們比寫詩,就好像是要他們跟臣等一比一較量武功一樣,不公平。能不能讓咱們這些武夫集思廣益?」

竣熙原意就是化干戈為玉帛,無謂增加雙方的,看程亦風這邊似乎也不反對,就點頭答應——冷千山等人立即聚到一塊兒,你一言,我一語,把「十灰」韻找了個遍,終於湊一首,香都燒得差不多隻剩一撮灰了。這時,之前一直空白著卷子賞花的公孫天也提起筆來一揮而就。

竣熙讓大家把卷子傳上,他先看一遍,再念出來一同評判優劣高下。

勸架的員們都是來應景的,所以作品差強人意,看得竣熙大搖其頭,直讀到臧天任的文時,才微微有了笑意,道:「迎得春先到來,嚴寒盡伴梅開。待到百花爛漫時,此甘願歸塵埃——臧大人這首雖平淡無奇卻在字裏行間凝著一忠貞之氣,實在人敬佩。」

臧天任連忙低頭謙讓。

再接著看下去,乃是冷千山等人合作的卷子,寫:「黃花粲粲一樹開,疑是仙人夢裏栽。我問黃花向誰?原為金龍乘雲來。」竣熙一就知最後一句是員們作詩時喜用的套路,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扯到皇帝上,要歌功頌德。現在元鄷帝並不在場,這句話用得非但惡俗,而且大不敬。

冷千山等人卻不知馬屁拍到了馬上,只是訕笑著,道:「臣等都是武夫,又是幾個人湊起來的,難免有不通順的地方了。」

竣熙不願節外生枝,強笑了笑,道:「幾位將軍何必過謙,並沒有不通順的呢。簡潔上口,很不錯。」這是好不容易出來的誇讚之詞,實在沒有心思編造旁的點評,趕將卷子放到一邊去了。

冷千山等不是傻瓜,曉得竣熙對這詩的評價不甚高,黨羽們相互看了一眼,暗道:反正太子是存心要幫程亦風的,且看他們那邊贏了會提什麼要求。總歸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又翻了不幾篇就到了程亦風的,雲道:「梅未謝去君又來,灼灼粲粲映蒼苔。問花哪得芳如許?不傍春風暖開。」竣熙看罷,拍案好:「今日總算領教了程大人的文采,古樸自然,更清新上口——這『不傍春風暖開』一句真是絕了,彷彿百花皆俗不可耐,報春花不屑與其為伍一般。」

程亦風微笑著謙讓。

竣熙道:「我看程大人此詩多半是今日榜首之作了,你有什麼願,快想好。」

程亦風雖自信風花雪月的本事遠在旁人之上,但也不敢張揚放肆:「還是請殿下看完了所有的卷子再作定奪不遲,或許還有高人呢?」他說著,心裏又想:我能有什麼願?若不是在廟堂,若不是那拖著沒解決的軍國大事,我又如何會跟冷千山這種人混在一?我該早尋著一個心儀的好子,小橋流水,男耕織去了——唉,那個子!不知姓名的子,現在如何了呢?

竣熙繼續看下去。幾頁之後,讀到公孫天的:「無語默默倚閑臺,一生襟抱向誰開?人都笑我求春苦,不知我是報春來。」這下,竣熙「哎呀」了一聲,驚道:「公孫先生,我只聽程大人說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沒想到你的詩文也不同凡響。程大人的詩溶,從平起,一句高似一句,末尾點睛,發人深省。而公孫先生的詩無一句寫景,但報春花能躍然紙上,更句句奇崛,句句蘊涵深意,實在是……先生高才,我妄加點評倒辱沒先生的文章了。」言語中意思明顯:公孫天是今日的榜首了。

程亦風有些驚訝,但這也原在他的意料之中,輸給公孫天,他是心服口服的,唯暗嘆了一句:我程某人自負雖不是治世良材,但可做風流才子,便此一條也被人比了下去。也罷,詩文本是興之所至,更是興之所達,何必計較高下呢?

以下的眾議沒什麼爭論,太子開了金口,大家都只是贊同而已。太監摘了三枝報春花給三甲之人,竣熙親自給他們簪於冠上。冷千山似笑非笑地開口:「公孫先生快把願說出來聽聽,我們都好奇得很呢!」

公孫天微微而笑:「老朽的願嘛……」

才說了這一句,忽有一名軍急匆匆闖了進來,跪也沒跪穩就道:「太子殿下,兵部有北境的消息,玉旒雲突然向石坪調集了大批兵馬,似乎是準備攻過大青河來了。」

此言一出,席間頃刻雀無聲,但轉瞬又炸開了鍋:樾軍打算進攻了,當攻,當守?會不會重演十五年前的那一幕?涼城若被攻破,大家要往哪裏撤退?

竣熙被這慌擾得完全沒了主意,看向他的新任兵部尚書程亦風以及冷千山等一幹將軍以尋求幫助。而這時,公孫天淡淡道:「殿下不必驚慌。玉旒雲只不過是一個臭未乾的黃丫頭,的那點兒計謀,程大人早就料得一清二楚了。」

「什麼?」聽到這話,大家比方才更加驚訝,全都看向了程亦風。而程亦風自己則是驚呆了,瞪著公孫天。老先生面淡然,道:「程大人知道玉旒雲帶三萬人到南方七郡,必然圖謀不軌,所以早就調集了兵隊加強平崖的防守。不僅這兩座邊防要塞有重兵防護,從那以南,也佈下了數道防線。樾軍倘若過河,只會有來無回。」

「果……果真?」竣熙驚喜萬分。

「不要在太子面前信口雌黃!」冷千山道,「什麼神機妙算、未卜先知——程大人有沒有這本事,我且不計較。你說加強平崖的防守,又在平崖以南布下數道防線——哪裏變出來的士兵?」

公孫天瞥了他一眼:「冷將軍這話說得真有意思——程大人為兵部尚書,他需要在何增加兵力,何需要『變』?只要從合適的地方『調』不就行了?」邊說,邊提起筆來,簡單地一勾勒,就了一幅大清河地圖。

冷千山心裏「咯噔」一下:「從哪裏調的?」

「距離平崖最近的是遠平。」公孫天標註著地圖上的城池,「不過遠平據險以守,原本駐軍不多。再往東,那自然就是……」

「從攬江城調我的人?」冷千山拍案而起,「程亦風,你好大的膽子!」先罵出這一句,才發現公孫天早已強調了,程亦風是兵部尚書,要怎麼調兵是他的權力,於是只有轉了轉眼珠子,另想他法。正巧公孫天的地圖已經畫好了,從圖上可見樾楚兩國在大青河上各有險關,由上游到下游,楚境之為雪雍關、大堰關、平崖城、遠平城、攬江城,以及鎮海關,與之相對,樾國境有天塔城、依闋關、石坪城、鎖月城、神關,以及目前還在鄭國境的蓬萊城,要塞兩兩相對,彷彿亙古以來就隔河對峙。冷千山登時有了新的說法:「你把攬江的兵調到了別,你就不怕樾軍從攬江對面的神關攻過來麼?」

「神關原是鐋國領地,」公孫天道,「樾軍佔領鐋國還不到一年的時間,駐紮在那裏的軍隊都是為了防止變,哪有閑功夫來渡河攻打攬江?」

「那……大堰關呢?」冷千山道,「大堰關離平崖比攬江近,為什麼不從大堰關調兵?對面的依闋關原是馘國領地,佔領下來才半年時間。馘國境駐紮著的岑廣以謹小慎微而出名,這時候他一來怕人造反,二來怕冰天雪地無法運輸糧草,也應該不會選擇出依闕關渡河攻打我國?大堰關的兵馬暫時調出來,也不會出什麼大問題——為什麼程大人偏偏要調我攬江城的兵?是存心跟我過不去麼?」

公孫天面無表:「樾人乃是出大漠的野蠻部族,他們最擅長幹什麼?就是燒殺搶掠——野蠻部族都稱為『打草谷』,其實就是殺了人、搶了東西,卻不佔領別人的地盤。冬天依闕關和大堰關之間的河面上了凍,要過河來時何等的簡單?倘若把大堰關的兵馬調走,不就等於打開大門,請對面的樾人前來搶劫麼?」

「這……」冷千山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倒是魯崇明不計較他先前企圖慫恿別人調自己的軍隊,出來解圍道:「不論怎樣,程大人調我們的部下,卻不跟我們待一聲,實在也太沒有把我們幾個將軍放在眼裏了?大人如此待我們,將來還怎樣共事?」

「你們幾位幾時想跟我共事了?」程亦風嘀咕了一句,立刻又後悔。但是已被公孫天聽了去,道:「幾位將軍未奉軍令就擅自離開駐地回到京城。你們已經擅離職守,程大人自然就當你們是放棄了兵權。他如何調軍隊,何須知會你們?」

「好,我們在程大人眼裏都是一文不值!」冷千山發了狠,將計就計,「那就把我們大批治了職之罪罷免了乾淨。程大人自己率領兵隊抗擊樾寇!」說著拂袖便要離席。而魯崇明等人也都跟著他站起來。

「啊……這……」程亦風急了,看著公孫天:你把這些將領都氣跑了,難不還真要靠我來打仗?你曉得前線有司馬非一人是不夠的啊!

竣熙也趕忙挽留:「幾位將軍都是國家柱石,千萬不可說這樣的話……」

「殿下,」公孫天好整以暇,「既然幾位將軍還沒有休息夠,何必勉強把他們推上戰場呢?其實程大人早就和司馬將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程大人正要自己親自去前線指揮呢。」

「果真?」竣熙完全不知程亦風的斤兩,只對這個人有籠統的崇拜。他邊坐著的景康帝卻虧得程亦風才從落雁谷逃出一條命來,對程亦風「用兵之道」佩服之至。加上這位亡國皇帝被玉旒雲「驅逐」出了自己的國家,所以視其為最大的仇人,恨不得能有機會親手殺之,聽到楚軍要再次和樾軍對決,且對手還是玉旒雲,早就按捺不住了,「倏」地站起來,道:「正是,程大人雖然是文,但是通兵法,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有他出戰,一定能將玉旒雲的部隊殲滅!」

「果然?」竣熙也有些信了。

「我……」程亦風急得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恨地上不能突然裂一條好讓他鑽下去逃走。他轉臉瞪著公孫天

老先生拈著鬍鬚似乎微微而笑:「其實,老朽方才要說的那個願就是希太子殿下能讓程大人代殿下親征。程大人在落雁谷已經能夠斬殺樾國的老將趙臨川,如今對付玉旒雲這初出茅廬的小丫頭,必然易如反掌。由程大人親自前往指揮,樾軍還未戰,士氣就短了三分,豈不對我軍大大的有利麼?再者,若他代太子殿下親征,我軍士氣更高,一定可以一舉擊潰樾寇。」

「等……等等……」程亦風暗想再不阻止公孫天的瘋話,自己就真要上前線去了。

可惜,他出聲時已經太遲了。竣熙拊掌道:「好,臧大人你是翰林院的人,請即刻幫我擬旨,由兵部尚書程亦風代我掛帥親征。賜他帥旗一面,寶劍一把,地位同於大元帥,此次北伐之戰全軍將士統一聽他號令!」

「殿下——」程亦風簡直要哭出來了。

臧天任也發覺形有點不對,遲疑著不肯落筆。

冷千山卻冷笑道:「程大人用兵如神,我們也想好好見識見識。來,臧大人不介意的話,冷某人代你寫?也算我為這次北伐出一份力呢!」

「我……」程亦風豁出去了,再不說出真相更待何時?

「大人——」公孫天按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耳邊道,「戲已經唱到這份上,大人千萬不要塌自己的臺。大人是想把老朽治個欺君之罪麼?」

程亦風一愣,也低聲焦急道:「先生既然知道厲害,為什麼還……打仗是大事,怎麼能信口開河?」

公孫天微笑道:「老朽沒有信口開河。大人請耐心把這折戲唱完。老朽稍後自有解釋。假若大人那時不滿老朽的解釋,再向太子說出一切,將老朽治罪不遲。」

「可是……」程亦風進退兩難。

這當兒,冷千山已經把發兵的聖旨寫好了,一邊給竣熙過目,一邊諷刺地對程亦風低聲道:「打腫自己的臉的確可以充胖子,能不能充英雄就不知道了。我們幾個就在京城等著,如果大人凱旋,我們自然迎接你,如果大人……嘿嘿,要我們去收拾殘局,我們也不會有門戶之見的。」

可惡!程亦風滿心厭惡:雖然我是手無縛之力的書生,但是也知道國難當頭,人人要出一分力。倘我真的有本事領兵,一定為北伐盡綿薄之力。你們這些將軍,竟然為了黨爭置社稷安危於不顧,你們還配立朝堂麼?一時激憤,他還以冷笑:「多謝冷將軍關心。程某既然是代太子殿下親征,定當竭盡全力,不辱使命!」

詩會的風花雪月瞬間消失。程亦風從東宮直奔兵部做「代駕親征」的準備。途中自然不了請教公孫天北線兵隊集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公孫天卻說這還不是說話之時,也非說話之地,直到傍晚他們從兵部回到了程府,老先生才「撲通」一下朝程亦風跪倒:「大人,老朽請大人無論如何要信任老朽一次。」

程亦風嚇得連忙雙手來扶,幾乎自己也跪下了:「先生這豈不是折殺晚生了麼?晚生若不信先生,何必請先生出山?」

「果真?」公孫天深深地看了程亦風一眼,見後者面誠懇,便道:「平崖的軍隊是老朽以大人的名義從攬江調來的。」接著就將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原來那日程亦風將兵部尚書的給他讓代為打發司馬非。老先生的確「打發」了,卻不是按照程亦風所想像的那樣。正相反,他以程亦風的名義回信決議積極防守,同時簽署了從攬江調兵的令,趁著冷千山忙於在京城鬧事,將他的部隊調到了平崖。

程亦風瞪著眼張著:一時竟不知怎麼反應才好。

小莫正好迎出來,聽見了,便道:「公孫先生,小人雖然什麼都不是,也斗膽要說一句——程大人敬重您,我也佩服您,可是您這樣做,未免也太……太那個啥了!您不是把大人當猴兒耍了麼!」

「小莫!」程亦風阻止這個年繼續口沒遮攔。「公孫先生,」他困且痛苦地道,「這樣向平崖調集大批人馬,不就等於是向河對岸的玉旒雲挑釁麼?就算原本是來治蝗的,看到我方調兵遣將也要集結人馬準備大戰一場了?先生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大人也會說『就算是來治蝗的』——可見你也知道的目的本就是侵略我國。」公孫天一針見,「既然如此,大人為什麼不肯主出擊——至防備,偏偏要等到被挨打時,才匆忙應付?老朽之前已經跟大人陳述厲害,可是大人只想穩住局面,拖一日是一日,老朽不得已出此下策,大人和樾寇決一死戰。」

「為什麼非要決一死戰?」程亦風急得在原地直打轉,也許可以這樣……也許可以那樣……他心裏想出無數地託詞,但是知道沒有一條在公孫天面前站得住腳的。早在臘月里,人家就已經把天時、地利、人和分析得一清二楚。自己若冷靜地思考,將不得不贊同公孫天的每一條論述,可是有時候,有些話,明知道規勸得在理,但依然不願意聽從,而另外一些事明知道是自己固執,卻還要堅持。不過,現在已經惹得玉旒雲重兵境,太子開了金口,兵部那邊的手續也辦妥了,他已經騎虎難下!

唉!正嘆氣,卻不小心絆在了磚裏,打個趔趄便摔倒下去,烏紗滴溜溜飛出幾尺遠。小莫連忙揀了遞還給他。而程亦風只是一邊一邊搖手推拒那帽:「挑起了戰火,不知會有多士兵和百姓無辜慘死……我何以對天下?」

「老弟!」傳來了臧天任的聲音,「容老哥哥岔兩句——」他其實是宴會散后就到程亦風家裏來等著了,想看看老友幾時起程,自己也好餞行。因為程亦風遲遲未回,所以他一直等在書房裏,聽到了這邊的聲音才走出來,正好了解了事的來龍去脈。

「方才在書房裏看到你寫的條幅——『勇夫識義,智者懷仁』,這八個字寫的實在是好,方正飽滿遒勁有力。老弟你素行草,這樣的大字楷書還真是難見呢!」臧天任道,「如果愚兄沒有記錯,這是老弟你回京到兵部上任時寫的?」

這話不著邊際,程亦風困地點了點頭。

臧天任道:「勇夫識義,智者懷仁。老弟既寫這八個字,必然是想以之鞭策自己。我輩讀聖賢之書,自然最看中『仁義』,不過你萬萬不可忘記,這八個字並非『莽夫義氣,婦人之仁』。你憐惜百姓,常說『攘外必先安』。但時局不斷變化,每一種局面下最行之有效的『憐』百姓之發也因隨之而變化。落雁谷之役剛結束時,我軍士氣低落,國百姓也怨聲載道,獎勵耕織,修養生息,是上上之策。至於現今,既然『』已『安』,何不『攘外』?豈不知樾人有心吞食天下,戰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是等人打上門來了再抵抗,還是先發制人將鷲鷹扼殺在羽翼未時,哪一種更利於國家的長治久安,你豈權衡不出?若能以今日一戰震懾樾寇,換來十年哪怕僅僅一年的安寧,豈不強過茍安一個月或者最多兩個月?」

程亦風萬沒有想到好友竟然站在公孫天一邊,懊喪地抱怨道:「是,現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由得我說不打仗麼?總歸這一次河,我程亦風是逃不了這千古罵名了!」

「我正是要和你說說這個罵名!」臧天任道,「你我二人相多年,你的想法老哥哥還能不了解麼?在你看來,雖然傷亡比傷亡多好,但沒有傷亡那才是最好——且不論這是否可能,老哥哥提一句,你捫心自問——你常指責冷千山他們為了自己多立戰功置百姓生計於不顧,但你自己一味地計較自己『何以對天下』,難道不是為了自己的名譽而置國家安危於不顧麼?」

難道一直以來自己竟存著如此私心?一字一句,都像小鎚子一樣重重敲在程亦風的心裏。不,不可能!他決沒有這樣的想法!「臧兄!」他激道,「我過去是個流連於花街柳巷的書生,將來老了,也不過是個採東籬的農夫,虛名對我有何用?我是否『愧對天下』,其實是看是否愧對自己的良心。」

「雖然,」臧天任看了公孫天一眼,「公孫先生用這樣的手腕你出兵實在也有些過分。但是,你抗擊樾寇哪裏違背良心了?」

「我……」程亦風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找不出什麼站得住腳的理由。

「其實,」小莫在一邊,「大人如果真的不想打仗,依小的看只要搬個十萬大軍到平崖駐紮著,或者就把玉旒雲嚇破了膽,不戰而退了呢……不是正好可以議和……」

「啊……這個主意也……」程亦風立刻有些心,看向公孫天和臧天任尋求意見。

臧天任面上有些又好氣又好笑的表:「玉旒雲會被嚇破膽麼?老弟你不是常說落雁谷之戰,你是被嚇跑的?那時才有多人馬?」

這……程亦風搖頭苦笑:自己就是這麼個孱頭!

才想嘆氣,那邊公孫天卻已經一揖到地:「大人,老朽知道自己用了險的手段迫大人,不過此一戰的利弊相信大人也權衡得出。大人不必擔心前線指揮,老朽雖不敢說竹在,但自信可以最小傷亡奪取此戰之勝利。老朽願給大人立下軍令狀,若傷亡超過兩千人,則老朽把項上人頭給大人。」

兩千人!程亦風覺得這已經是一個很大的數目,不過,他還有別的選擇麼?「先生快快請起!」他扶著公孫天,「晚生若不得先生相助,慢說兩千,就是兩萬人也會葬在樾寇的屠刀之下!國家前途,百姓生計就靠先生了!」

「老朽一定不負大人所託。」公孫天再次頓首。

程亦風笑笑,想:罷了,此一去,看來他遲早是要一死以謝天下的!

早知現在,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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