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妹》第 23 章

()程亦風這個「中流砥柱」還真的倒了下來。旁人有沒有「不知如何是好」並不曉得,程亦風自己家裏倒真的是天下大了。

居一品,宅院就是一品大員的規制,當時賜他這房子時也賞了一群僕役,但他覺得不自在,留了一個門子,一個火夫,一個打掃的僕,還一個洗服的老婦,其他的都給了銀子打發回鄉了。平日裏他自然不覺得需要人手——後園里雜草長得高了,空置的房間里結滿蜘蛛網了,他也不在乎。現如今一病倒,那僕完全不識得照顧病人,洗老婦恰巧兒子親,告假回家了,門子和火夫一個要奔走請大夫抓藥,一個就要煎藥熬湯,忙得四腳朝天。

程亦風抱著被子在床上,一時冷,一時熱,滿大汗,又直發抖。不過他心裏卻想:其實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總算逃過了冷千山等人的冷嘲熱諷。

臧天任本來是想給他接風的,未料了探病,帶來了臧夫人親手做的點心。程亦風幾天都沒有胃口,就這點心吃著香甜:「臧兄真是好福氣,你跟嫂夫人做了十多年夫妻,就了嫂夫人十多年的好手藝。」

臧天任道:「也不是老哥哥我說你——你今年倒有三十四歲了?《大學》有雲,格、致知、誠意、正心、修、齊家、治國、平天下。你除了這『齊家』,倒都做得差不多了。你也見過青黛,你也見過大家閨秀,不知什麼樣的子才你程大人的法眼?莫非要公主神不?」

程亦風苦笑:那個子,十六年來藏心底,臧天任不會知道。人在病中容易孤獨,孤獨時相思更加刻骨。相思無用,無

聽見窗外淅瀝的雨聲,無限惆悵。正那門子來請臧天任了,說郎中新換了一種葯,好是奇怪,藥店裏竟不敢賣,要請臧大人去發一下威或者有用。程、臧二人都覺得希奇,臧天任便說自己「去去就來」,把程亦風一人留下了。他心裏思起伏,文思便如泉涌,起了僕磨墨掭筆,揮毫寫了半闋《滿江紅》,云:「夜雨聲聲,疏鍾斷,那回輕別。嗟憔悴,夢裏相見,青雪。路指瑤池歸去晚,愁腸過似丁香結。便無到此也**,孤燈滅。」

寫罷,看了一遍,覺得未免太悲了,暫時又想不出下半闋,便丟在一邊。這時,聽得外面一人道:「程大人在家麼?」竟是符雅的聲音。

程亦風慌了,趕僕幫他穿戴冠:「符……符小姐……怎麼……怎麼駕臨寒舍?」

外面符雅道:「程大人要是忙著梳妝打扮,就不必了。你是病人,還是在床上歇著。符雅是替太子來看程大人的。」

程亦風服穿了一半,帶子被僕打了死結,現在不下來了,只好穿著服躲回被子裏,心想這男不親,反正隔著門說話也沒關係。但又一想,外面下著雨呢,讓一個子在外面站著,終究不好,何況他是奉了太子之命……

正想著,符雅已經不請自來了——披了件蓑,戴了頂斗笠,哪有半點家小姐的模樣?程亦風不覺一愕:「符小姐,你……」

符雅取下斗笠,出不施黛的素麵,爽朗地一笑,道:「程大人不用那麼多麻煩。多虧了你和公孫先生,太子殿下已經回了宮。本來殿下要親自來看你,但是我跟他說,他來了,你就要大服接待,那不是來探你,是來折騰你,所以太子才符雅代走一趟,給你帶皇後娘娘的八珍益氣丸來——你可千萬別跟我客氣,要不然,太子就白不來了,我也就白來了。」

程亦風聽說的有趣,不一笑:「多謝太子殿下,多謝符小姐。」但看到符雅將一瓶八珍益氣丸放在桌上,他難免心裏又是一陣悵惘——如果是……但我能見一面,死也無憾了!

「咦?」符雅看到了桌上的半闋《滿江紅》,「大人病中還有這閒逸緻……便無到此也**,孤燈滅……可真是病中寫的!」

程亦風知道這個子聰慧過人,怕被看穿了心思,忙打岔道:「塗之作,小姐見笑了。」

符雅道:「哎呀,我怎麼敢笑程大人?你是當年的風流探花郎——據說那狀元郎言談無趣,正在青州做太守,榜眼公貪得無厭前幾年已經蹲了大牢,只有你程大人,場也得意,戰場也得意,場嘛……」

程亦風未料一個子竟敢和自己開這麼大膽的玩笑,臉立刻就紅了,支吾道:「小姐笑話了……程某早年流連煙花之地……荒唐荒唐!」

符雅「噗嗤」一笑:「誰跟大人說那件事?詩詞之道發乎於,大人若無,怎能作得好詩詞?看大人文采斐然,符雅一時也沒想出別的話來,順著場、戰場,就口說了個『場』,大人勿怪。」

原來是虛驚一場!程亦風舒了口氣:「小姐冒雨來探程某,程某怎麼敢怪小姐?」

符雅笑笑,將那半闋詞又看了一回,提起筆來:「符雅是初學,總難免手,替大人狗尾續貂——大人可願指點一二?」

程亦風不待答應,已經落下筆去,不時,續了下半闋。他接過來看:「相思苦,啼雪。舊句,紅塵絕。奈明月多事,空自圓缺。爭得花重邂逅,此時懷抱那時節。待回頭提筆志今朝,詞半闋!」

程亦風不「哎呀」一聲:「小姐高才,程某自嘆不如——這一句——」他指著「此時懷抱那時節」,道:「這一句簡直絕了!」

符雅一把奪過來,將自己寫的半篇撕下了,湊到燈上燒掉:「好什麼,不過是古人詞中來的罷了。跟大人的擺在一起,沒的死符雅了!燒了乾淨。」

「你燒歸燒,」程亦風道,「我看了一遍,還能不記得麼?要這點過目不忘的本事都沒有,我這探花郎也就是浪得虛名了。」

「是麼?」符雅彷彿喃喃自語,「記書的本事就有,不曉得記人的本事如何?」

程亦風一怔,不知的何意。而符雅展一笑:「太子殿下代的事,我已經辦好了。就不打擾大人休息,先告退。」

程亦風自要起相送,但猛又想起服才穿了一半,只好靠著不,吩咐僕送符小姐出去。符雅擺擺手道:「不用啦。沒想堂堂天下兵部尚書的府邸連個門子都不見,只有個小孩,我若使喚了他,一會兒程大人要端茶倒水的,找誰去?程大人好生休養著!」說時,已出了門去。

程亦風便躺著,細細味符雅所續的半闋詞。自己的上半闋寫得無比凄楚悲傷,而符雅的下半闋就有一種「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的在其中,哪怕月圓月缺變換,終要「爭得花重邂逅」,即使「此時懷抱那時節」也足夠。

唉,填詞歸填詞,他跟那個子怕是此生不會有見面的一天了。

才想著,臧天任倒又回來了,劈頭就道:「好賢弟,你可把哥哥瞞得苦——你何時上了符家小姐?倒不吭一聲?」

程亦風知道必然是在路上遇到符雅了,連忙解釋,說符小姐是奉了太子之命來探自己的,哪裏有什麼,讓臧天任千萬不要胡思想,壞人名節。

臧天任瞥了他一眼:「奇怪了,人家符小姐倒大大方方跟愚兄招呼,你卻扭扭像個姑娘,好像壞的是你的名節一般。算啦,不跟你說這些——真也奇怪,不過一味牛黃而已,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居然所有的藥店裏都沒有了,我看老弟你只好還吃原來那葯,在床上多睡幾天了。」

程亦風笑道:「自從落雁谷之後,我就沒睡什麼安穩覺。此時不睡更待何時?莫非要等死了睡棺材麼?」

臧天任瞪了瞪他:「滿口胡言,你真是病得不清。哪有人咒自己的?」

程亦風聳聳肩,他不是詛咒自己,而是想到等自己下了病榻,就是要集中全部力,收拾妖道胡喆,理大青河善後……那就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不過,程亦風還沒下病榻,麻煩就已經來了。次日下午,臧天任的跟班慌慌張張地跑了來:「程大人,大事不好了!快去救我家大人!」

「怎麼?」程亦風一骨碌從床上跳了起來,心裏第一條想到的就是胡喆又興風作浪了。這個妖道狡猾狠毒,自己如何是其對手?太子剛剛才回到京城,無謂將他卷進來。還是要先找公孫天,因立刻自己的僕:「快,去請公孫先生來!」

竣熙送給公孫天的宅院就在程亦風的隔壁,所以老先生不時就到了。程亦風也已經穿好了服——因為小莫休假返鄉無人能趕車,所以正好坐了臧天任家的車子,一齊去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

車子往鬧市方向去,行到一條街口就再也行不了。公孫天揭開車簾去,見前面圍了一群人,囂吵嚷,好像就打起來的樣子,天上雖然飄著牛細雨,但也不能把那火藥味衝散。

「我家大人就在那裏!」臧天任的跟班手一指,程亦風便看到臧天任被人拽著領子,一時推一時搡,一把老骨頭眼看就要散架。「快住手!」他大喝一聲,跳下車來冒雨沖了過去。

到得跟前,看抓著臧天任的是個陌生的小夥子,便問:「你是何人,何以當街毆打朝廷命?」

那小夥子白了程亦風一眼:「你又是何人,聽口氣,也是個命了?大概和這個渾酸氣的老傢伙是一路的?」

程亦風不待回答,臧天任苦笑著道:「他?他就是你們口口聲聲崇拜若天神的兵部尚書程大人!」

程亦風一驚,未知老友何出此言,那小夥子已經「哎呀」了一聲,鬆開了臧天任,「撲通」跪倒在地:「原來是程大人,在下有眼不識泰山。程大人海涵。」

「你……」程亦風正是莫名其妙,卻見旁邊一群年輕人圍了上來,上上下下把自己打量個沒完,互相議論道:這就是程大人?可終於見到了!

他愈加不著頭腦了,詢問地著臧天任。後者帽也歪了,服也壞了,青白著臉,顯然是生了很大的氣,指著這些年輕人斥道:「你們好歹也是讀書人,放著聖賢書不讀,正途不走,竟做些歪門邪道的事。你們不是都崇敬程大人麼?你們就來問問程大人,看他覺不覺得你們荒唐!」

這時公孫天也已已經來到了人群里,向圍觀的人打聽了事的起因——原來這些年輕人都是等待秋試的生員,本來應該安心讀書練習八制藝,卻不知怎麼都對兵書戰策起了興趣,組織起一個「風雷社」,專門研究古今戰。本來他們自己不務正業不求上進也就罷了,無非秋闈之時名落孫山而已。豈料這些生員們對兵家之道了迷,竟提出「兵者國之大事,當人人知之」的荒唐說法,建議科考要加試兵法。他們聯名寫了一封摺子遞上去,那日正是二月丁丑,所以此事就稱為「丁丑上書」,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程亦風當時正在北征塗中當然不知道。朝廷當「丁丑上書」是一個笑話——堂堂天朝大國,禮儀之邦,若把舉國的書生都變了武夫,豈不是連蠻荒小國都不如了?奏章中所提的建議自然不被採納。但生員們卻不死心,其中幾個家境甚好的,出資在涼城建起了義學,除了教四書五經之外,另講習兵法,尤其喜議論史書中記載的各種戰役。生員們說,義學的學生將來金榜提名,朝為,則可以文武雙全,可治世,外可安邦,非旁人所能及。周遭有平民家的孩子上不起學堂的,便送到義學里,一時間門庭若市。又有一個生員出富戶,家裏有護院保鏢,這次他進京就帶了出來照顧左右。保鏢見他們義學辦得熱火朝天,自告勇要擔任武教習。生員們欣然應許。於是,每天清晨這保鏢就帶著義學的學生們在院中練,呼喝之聲隔條街也能聽到。涼城百姓無不覺得稀奇有趣。有些富家子弟也不願意在自家書房裏閉門苦讀,吵著鬧著要到義學里來。義學的人數登時又增加了一倍。這是清明時的事。涼城府尹開始注意義學了。要知道,民間私自「練兵」,若不是邪教,那就是黨——崔抱月是朝廷封的英雄,自然另當別論。涼城府尹生怕鬧出事來自己擔待不起,急忙上奏。朝廷幾時遇到過如此奇怪的事?工部、戶部首先撇清了關係在一邊看笑話。畢竟生員們還沒真造反,有功名的人,不能隨便抓,刑部也就表示非自己職責範圍。剩下吏部和禮部。前者查查,發現有幾個國子監的監生也在義學里講課,不過這些人屬於「未流」,吏部可管可不管。後者只得著頭皮上來,說道,「讀聖賢書之人,做有失統之事,若不管束,則國家禮甭樂壞」云云。雖然表了態,可他們卻不出面做事,怕惹麻煩,便其名曰「讀書人聽讀書人的話」,將差使推給翰林院。而臧天任屬於翰林院裏最氣的一個,自然就被派出來「擔當重任」了。

朝廷給的任務很明確:生員必須停止義學中的武練,廢止講習兵書戰策,否則,要查封義學,所有生員、監生也將被革去功名。

臧天任雖然也認為生員們舉有欠妥當,不過推測他們此舉還是因為有滿腔熱卻報國無門,並不想加以責備。可是禮部一直向翰林院施,翰林院就一直催促臧天任,他才不得不著頭皮出面,說了些「文武各司其職,外各行其是」的場面話。但生員們都是氣方剛,最討厭聽話,一眼不和,就惹得年輕人起手來。

程亦風當然不曉得這其中的曲折,只見那些生員們圍攏在自己邊,為首的,也即方才跟臧天任的,說話連珠炮一般,滔滔不絕地跟程亦風講述眾人興辦此義學之目的,義學所教之本領,又義學中學生如何豪萬丈。「翰林院和禮部的學究們說我們有失統。」那為首的生員道,「程大人可要給我們評個理——何為統?不能殺賊,不能救國的那些就是統麼?抱著如此統坐以待斃,還不如讓他禮崩樂壞,我們也跟樾人拼個玉碎瓦全。」

旁邊的生員們紛紛贊同,又有人指著臧天任斥道:「文不貪財,武不怕死,國可興也,你和程大人同是進士出,為何程大人在疆場殺敵,你卻在京城無事生非?」

聽到這樣的話,程亦風正打斷:「諸位學弟,這話就大大的錯了。你們可曉得這位臧大人是何人麼,他是我程某人敬如兄長的一位同年。他憂國憂民,直言敢諫,程某人可比不上。」當下,就將臧天任近年來堅持不懈提議新法上疏朝廷兵簡政開源節流的事跡說了。這位老友宦海沉浮若許年,許多當初同科的人都外放到地方的缺上去了,他卻還在翰林院裏做閑差。虧就虧在這堅持己見的格上,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威武不能屈……相比之下,程亦風自己同樣對朝廷的弊端看不順眼,可早年除了喝酒就是逛窯子,後來弄起新法之事,一遇挫折,就想摔帽子不幹,如今位極人臣又只會牢滿腹,今日說起老友的種種,再同自己一比,簡直愧難當。

偏著時候,聽到噼里啪啦的鼓掌聲。眾人都循聲看去,正式冷千山撥開人叢走了過來:「彩,彩!程大人說得簡直好極了!冷某人偶然經過,聽得都不想走了呢!」

鬼才相信他是偶然經過!程亦風厭惡地瞥了他一眼:這些熱士子,恐怕還是他煽起來的?

生員們果然認識冷千山,都同他招呼:「冷將軍——」

冷千山笑道:「不必理會我。你們一直以來都仰慕程大人,難得才見到了他的面,還不多多向他請教?程大人也宦海沉浮了十幾年,本是文,卻又領兵打仗,所以對朝廷從裏到外從上到下都了解得很——國難當頭的時候,究竟應不應該人人皆兵,抗擊敵寇,程大人肯定有獨到的見解。」

這是故意要擺程亦風上臺了——明知道他在兵部的每一天都如坐針氈,明知道他對兵法毫無興趣,明知道他篤信「攘外必先安」……程亦風咬著,忍住按本說出一切的衝:現在要穩住局面,一定不能讓冷千山繼續利用這些單純衝的年輕人。

已經在細雨中站了好一會兒,他覺背後的——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便打了個寒噤。冷千山看到,笑了一下,道:「想來程大人有高見——咱們不如還是進義學里去談。圖過程大人了涼,豈是國家之福?」

可不是如此!生員們哪裏知道他沒安好心,趕把他們心目中的「軍神」請進義學。一群人將程亦風團團圍住,害他本來想香公孫天求救,卻連老先生的影子也看不見。今天的這事可大可小,一定要謹慎理才行,他邊走邊思考,假裝四參觀,實際在拖延時間。

大部分的桌子上都是兵書戰策,《孫子》、《六韜》無所不有——這些都是程亦風去年被趕鴨子上架到了兵部之後看過的書。不過有一本他卻沒有見過,《古今戰策注》。大約生員們先前正在抄寫,硯臺里磨好了墨,筆架在一邊——楚國宮廷貴族和士大夫們崇尚華麗,學界也染了這風氣,一支簡單的筆,也要在筆管上綴一隻編瓔珞。程亦風皺了皺眉頭,計上心來,道:「諸位一心報國,其可表。所說不願為陳規陋習所束縛,不願坐以待斃,也都是至理。不過,何為古聖先賢驗證多年流傳下來的治世之法,何為佞肖小一代一代造的積弊,諸位還要分清楚了才行。」他指著那筆:「比如這個瓔珞,就是積弊。寫字難道要用它麼?你們是用瓔珞,而有人就用珠玉。整一個京城若有一千支掛了珠玉的筆,浪費的銀兩可以採辦多軍糧?」

這筆本是那家境較好的生員之,聽言,登時紅了臉,一把將瓔珞扯下了,道:「程大人教訓的是,學生慚愧。」

程亦風笑了笑,道:「這部《古今戰策注》在下從來沒有看過,是諸位學弟們編的麼?」

為首的那生員道:「正是學生們遍的。程大人不棄,請指正。」

程亦風道:「好。你抄一部給我,我來看。」

那生員大喜,道:「是。大人何時要?」

程亦風道:「就現在,你抄。」

那生員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不疑有他,立刻坐下來提筆寫。可程亦風一手,將硯臺挪走了。生員正奇怪,程亦風又一手,將紙也拿開了。

「大人……這……」

程亦風從筆筒里又拿出五六支筆來,遞給他道:「請抄,在下等著看呢。」

其他的生員都忍不住了:「大人,有筆,沒有紙墨,怎麼抄?」

程亦風微微而笑:「哦?原來有筆是不能寫字的麼?那為何你們以為朝廷只要選用曉得兵書戰策的員,國家就能富強安康?」

生員們都不一怔,啞口無言以答。

「想來程大人有高見了?」冷千山似笑非笑,「依程大人之見,國家怎樣才能富強安康呢?」

程亦風不理他挑釁,自取過一支筆,蘸了墨,於紙上寫下「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九個字——他的書法以行書見長,但這時刻意用正楷,寫得十分規矩。「諸位都是讀聖賢書的人,哪位來同程某解釋一下夫子的這句話?」

生員們面面相覷,有人道:「夫子說,要專心致至於本,基礎確立,大道才得顯現。」

程亦風點了點頭:「夫子所謂『本』又如何?」

生員們讀了四書五經,當然理會得孔孟之道,他們曉得程亦風探花出,學識非凡,都想要給出個最闢的答案好讓他嘉許,於是思索了片刻,七八舌回答得五花八門。有的說,是「修」,於是講「溫、良、恭、儉、讓」;有的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故爾「孝」大道之本;又有的說,治學為重,「朝聞道,夕死可矣」;還有的說,出仕為「事君以忠」;另有幾個,乾脆把「六德」「六行」「六藝」都搬了出來——足見是下過苦工夫的,倒背如流。

程亦風微笑著聽他們各抒己見,彷彿自己當年在學堂里的模樣。無論世界如何的變換,孔聖人所說的本卻並不改變,人所理解的「本」不同,乃是因為歲月的瑣事使人忘記本了。

他不聲不響,寫下了一個大大的「仁」字。生員們看到,才都安靜下來。

那個字寫得筆畫飽滿,四平八穩,假若真的以此治理天下,則天下也該如此。他擱下了筆,彷彿欣賞著這個字似的,淡淡說道:「我楚太祖立國,以仁治世。楚之前有晉,晉之前有梁,其立國也,皆以聖人之道,禮、義、廉、恥、仁、、忠、孝。吾未有聽說以『兵』治天下的,爾等若要看兵家之道的極盛,就看十六國之,遠近伐,聯橫合縱,爾虞我詐。但十六國可有一國傳過百年的?吾或有見以『法』治天下的,就是那十六國之前的嬴國,重『勢』,重『』,重『法』,初看來,全國井井有條,不過才傳二世,舉國百姓道路以目,不久天下英雄就揭竿而起。吾亦有見以黃老之治國的……」他本想舉宋國滅亡的例子,但一想到元酆帝被胡道士蠱,正談「清靜無為」,就把話咽回去了,改口道:「昏君暴君各有各的不是,短命王朝各有各衰敗的理由,但,凡觀盛世,無有不尊儒,但見明君,無有不為政以德。如今樾人對我虎視眈眈,我朝的確需要練兵隊保衛家園,然而,依諸位之見,楚樾之戰還要進行多年呢?三年、五年,還是三十年、五十年,終有結束的一日?到那時,還需兵書戰策麼?兵者,世不得已而為之。我輩讀書之人,不該想著如何在世稱雄,而應該想著怎樣讓到最短,怎樣將世變了治世,怎樣將治世延得最長……這些道理可不在兵書上。」

眾生員們聽了,都沉默不語。臧天任知道朋友的話說中了要害,十分欣,道:「程大人所竭盡全力要做的,便是牽制樾寇、制樾寇,甚至消滅樾寇,先保了社稷的安危,再求富強之道。你們當中有通兵法志願幫著程大人替朝廷『攘外』的,應該好好備考,在秋闈一顯手,到程大人邊協助。但我國當前的形勢,並非只有樾寇境一個威脅——我不怕同你們實說——京城有臣當道,地方有貪污吏,中央的銀子不敷出,各地的百姓食不果腹,長此以往,前方的軍隊要如何抗擊樾人?若是國家起了,恐怕樾人不費一兵一卒,到時也能將涼城拿下?所以『安』也是迫在眉睫啊!」

生員看相互看看:所謂安,匡正時弊,整頓吏制,充實國庫,嚴肅法紀,這果然不是兵法所能教的。也許他們單憑一時的熱誠,的確做錯了?

正在搖的時候,忽然聽冷千山拊掌冷笑:「說得好,程大人的比方也打得妙——有筆不能寫字,選拔懂得兵書戰策的人才不能國富民強——請問程大人,選拔滿口『聖人言』只通八制藝的員,國家就能富強了嗎?有硯臺或者有紙,就能寫字了嗎?」

「這……」程亦風說了那麼一大通,竟沒有想到這一條。不由愣在當場。

「冷將軍!」終於聽到了公孫天的聲音,「老朽雖然駑鈍,不過方才聽到程大人的一席話,雖然說是『獨尊儒』,但是並沒有說『獨尊八』啊!況且,儒並非從來就有,自孔聖人之後,儒也非一不變。就算是孔聖人自己,也講求文武兼備,不可偏廢一方?古孔聖人為魯國攝相事,不也說過『有文事必有武備,有武事必有文備』麼?」

「先生講的極是。」程亦風一經公孫天提醒,立刻就開了竅,「吳子曰『修文德,外治武備』,說的也是這個道理。不過,如果把兵書作為生開蒙必修,又讓戰策為儒生為必備,這就本末倒置,本了。雖然『忘戰必危』然而『好戰必亡』啊。」

冷千山不是科舉出,雖然讀過四書五經,但是並不怎麼悉,所以不曉得《司馬法•仁本》明明說的是「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是人不可忘戰的,程亦風偏偏要倒過來說,就把意思完全顛倒了。那些生員們雖然曉得這句話,但是他們崇拜程亦風,也不覺得他如此「活用」有何問題。

「程大人說的果然是至理!」生員們道,「但既然聖人也說要文武兼修,那我等在義學中既讀詩書又學兵法,也不算是有失統?」

「那當然也的確不算。」程亦風道,「世上有人詩,有人畫,有人嗜酒,有人好,這些人集結換心得,且未聽朝廷要取締他們,為什麼有人喜紙上談兵就不行呢?你們只消記住,不要拿了筆,將紙墨都丟在一邊,那就了。」

生員們談兵論戰乃是為了救國,卻被程亦風一溜好像茶餘飯後的玩樂一樣,未免心裏都有些不高興。幸虧公孫天道:「歷朝歷代都是重文輕武,不讓民間研習兵書,不讓百姓練武,無非是怕萬一人利用,招集百姓造反,到時朝廷無從鎮而已。但是子曰:不教而殺謂之,又云: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亞聖也說: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於堯舜之世——諸位結社教習兵法,不僅不算有失統,還是為安邦定國做了一大貢獻呢!」

臧天任聽他這樣說,豈不是給自己幫倒忙?急得直向程亦風使眼。好在公孫天話鋒又一轉:「諸位都熱心勤,一邊備考,一邊談兵,一邊學武。只是依老朽的淺見,講習兵法,沒有比兵部中專門整理兵書的人講得更好了,而教練武藝,恐怕普通兵營里的教頭也比諸位高明。諸位廢寢忘食,能夠讓多人真正學會用兵之道或搏擊之的呢?但如果諸位全力備考,一舉高中,能夠為兵部的員,就可以將你們的打算變為新法,通過各地的兵站付諸實施,這效率豈不比今日要高出百倍?」

生員們瞪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公孫天說的這樣淺顯,又這樣實際——可不就是這樣的道理麼?

「所以依老朽看,」公孫天趁熱打鐵,「諸位不如暫時順了禮部的意思,暫時不要再研究兵法和練武功,先把秋闈考過了再說——如果一時意氣,當真被革去功名,豈不是更加報國無門了?」

有道理!生員們都點頭。臧天任也便鬆了一口氣,展開文書,讓眾人簽字畫押,表示以後不違此令,否則革去功名,與人無尤。

而偏偏這時候,冷千山又冷笑著開了口:「公孫先生和程大人說的都很好聽,好像有了一半職就一定『報國有門』似的——請問你們二位,這次程大人在大青河用兵如神,打了勝仗,為什麼既不見你繼續領兵北伐,也不見你和樾人談判?聽說朝中主和派的那些文唆使皇上發出『不戰不和』的聖旨,將你從前線招了回來,可有這回事麼?」

程亦風一愕,生員里已經炸開了鍋::「程大人,果真如此?為什麼會不戰不和?剛才臧大人說朝廷里臣當道——就是這些臣嗎?為什麼沒有人討伐這些臣?」

程亦風急得直想跺腳:自己是絕不能把胡喆的事告訴這些衝年輕人的,但是難道任由他這樣污衊所謂主和派的文

「朝廷里當然有臣啦!」驀地人群里一個聲音道,「而且臣的臉上常常還寫著『臣』兩個字呢!」

這個聲音似乎在哪裏聽過!程亦風尋找那說話之人。生員們也都超發聲的地方搜尋,不過並沒有找到說話者。卻聽冷千山「啊呀」一聲,大家回頭來看他,只見他兩頰上被寫了字,正式「臣」。眾人都驚訝,也有的忍不住笑了起來。

冷千山,全是墨跡,氣憤地大喝:「是誰?誰敢戲弄本將軍?」

「冷將軍真是貴人多忘,這麼快就不認識我了麼?」那聲音充滿戲謔,見一條人影從天而降——正式殺鹿幫的四當家大四。他手裏還拿著筆,毫也不介意承認冷千山臉上的字是出自他的手筆。

「你——你這強盜怎麼來到了這裏?」冷千山又驚又怒,「快——快去報,這人是個土匪!」

四嘿嘿一笑:「放下屠刀還可以立地佛呢!怎見得我就一輩子是做土匪的?就算做土匪也沒有什麼不好,我們殺鹿幫的弟兄在遠平城跟樾寇周旋的時候,你在哪裏呢?」

冷千山自然從兵部接到的戰報里讀過殺鹿幫在遠平的功績,但生員們卻不曉得。他們本來就對大青河戰役的細節十分好奇,不由都向了程亦風,希他能說個明白。

程亦風驟然間道大四齣現也是驚訝萬分:「四當家,你……你怎麼來了?」

「不僅老四來了,我們都來了呢!」這是管不著的聲音,他撥開人群,又見到了猴老三和辣仙姑。

程亦風真是又驚又喜,朝他們後面看看,卻不見邱震霆。辣仙姑笑道:「程大人不必找了,大哥也一起回來了,不過這會兒有大麻煩纏,來不了呢!」當下就向程亦風解釋:原來司馬非雖然要按照聖旨就地駐守,崔抱月的民兵卻要返回家鄉。崔抱月在石坪了點兒輕傷,格逞強,以為這點小傷沒什麼大不了,所以沒有好好醫治,不料愈拖愈嚴重了起來,連下床也困難。民兵們歸鄉心切,卻束手無策。司馬非見殺鹿幫眾人無所事事,就拜託他們護送崔抱月和民兵們返回京城。邱震霆考慮,山寨經遠平一役死傷過半,大戰方休也沒有「買賣」做,更有管不著長久不東西,手,想到京城來撈一筆,於是眾人答應了司馬非的請求,全山寨出到京城的花花世界來見識一番——本來以為這是一份優差,遊山玩水好吃好喝,豈料崔抱月脾氣火逞能,一路上沒給邱震霆找麻煩。一直到進了涼城,崔抱月也不肯乖乖地回家去,非要先到兵部去打聽一下有沒有北伐的計劃。邱震霆想著送佛送到西,便陪了一起去了。「我們兄弟幾人就來找大人和公孫先生。」辣仙姑道,「從大人的家門口一直跟到這裏——嘿嘿,沒想到冷將軍也在呢。將軍幾時有興緻再到我們山寨來做客?」

冷千山跟他們是冤家路窄,氣哼哼道:「程亦風,你為朝廷命,卻結山野匪類。我懶得跟你們計較!請!」說時,一甩袖子,轉走。

「冷將軍且慢!」管不著笑嘻嘻地攔住,手在冷千山面前一晃,錢袋、玉佩、鼻煙壺等一大堆冷千山的隨都從在指間掛了下來。冷千山然大怒,撲上來搶,管不著手靈活,左一避,右一閃,他連服也沾不著一片。「各位——」管不著還有閑工夫和中生員們搭腔,「你們可一定要好好聽程大人的話,好好讀書,高中之後朝當,選拔一些有真才實學的人。遇到那種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德,趁早打發他回家,省得浪費俸祿!」

生員們跟冷千山並沒有過節,見他被人如此戲弄,雖然稽,卻更多的覺得奇怪。

管不著被到了一張書桌前,沒有退路了。冷千山怒喝一聲,超他撲了過去。豈料管不著手一揮,將一眾件全部拋給了大四。而大四就一件一件地端詳,一件一件地拿來打趣冷千山:「啊呀,冷將軍你出門錢袋裏只有這麼一點兒錢麼?莫非你吃喝嫖賭都是不花錢的?嗯,你征糧食的本領很高,在茶酒家敲詐勒索的手段肯定也差不到哪裏去——啊呀,這個鼻煙壺好緻,不知從哪裏得來的?這個玉佩也不錯呢,還有脂香——冷將軍,老實代,這是哪一家院那一位小娘子送你的?」

這句玩笑可正是在痛了——朝廷里的人都知道,冷千山當年是因為娶了故平寇大將軍耿近仁的妹妹才開始飛黃騰達的。冷夫人兇悍霸道,決不允許丈夫納妾,連通房的丫鬟也無一個。十年前冷千山率兵平定西南苗匪叛,那土司投降時把自己的兒獻上做為求和之禮,冷千山想著人在西南邊陲,山高皇帝遠,夫人應該不會知道。未料,冷夫人早把眼線安排在丈夫邊,一聽到這風流韻事,立刻醋意大發,到哥哥面前告狀。耿近仁當時駐紮在西南前線不遠,是冷千山的後援,得到妹妹的書信后,即發兵進攻土司,將這支已經解了甲了隊伍殺了個片甲不留,土司全家自然都掉了腦袋。估計他至死也沒想通自己為什麼「賠了夫人又折兵」。冷千山貪了一夕風流,也沒吃著好果子,回京后被夫人罰頂了幾晚的油燈。滿朝上下,都竊竊傳為笑談。

如今耿近仁已死在了落雁谷,可冷千山依然畏妻如虎。有人背後玩笑說,大概他怕老婆怕慣了,不曉得夫綱振興的日子要怎麼過。眼下大四固然是無心開了個玩笑,但正好講到了冷千山的忌諱。程亦風看如此下去要無法收場了,趕來做和事佬:「四當家,冷將軍還有公務在,如果耽誤了,豈不麻煩?快快把他的東西還給他!」

「好,我給程大人面子。」大四一甩手,錢袋、玉佩等嗖嗖地直朝冷千山打了過去。那錢袋倒還好,玉佩和鼻煙壺如果接不住豈不是要碎骨?冷千山不得不用袍子來兜,作狼狽萬狀。管不著和大四都哈哈大笑,而程亦風卻暗地苦:此一來,自己和冷千山的矛盾就更深了!

冷千山氣急敗壞地走出了義學去。生員們回過神來,又要將「不戰不和」的緣故打破沙鍋問到底。程亦風支支吾吾,既不能實說,也想不出謊話來,使眼向臧天任、公孫天以及殺鹿幫的人求助,卻沒有一個幫得上忙。正著急,忽然聽到了符雅的聲音:「程大人是在裏面麼?」

他簡直像見了救星:「符小姐?」

楚國禮教甚言,子走進學堂是絕有的——辣仙姑這種江湖兒,不在禮教約束之列,而這個被程亦風稱為「小姐」的人竟然拋頭面又走到全是大男人的義學里來了,生員們饒是滿口改革,也覺得萬分奇怪,全向門口了過去。就見符雅荊釵素走了進來,全唯一鮮艷的就是手中艷紅的油紙傘。

「程大人有病在,怎麼不在家裏好好休息?」符雅道,「便是大人想出來散心也沒關係,但太子殿下派符雅來探大人,這可不跑斷了符雅的?」

程亦風連忙道歉:「讓小姐累了。因為臧兄有見翰林院的差事要辦,程某來幫他。沒想到太子殿下再次差小姐來探程某,實在……」

「那麼大人的事辦完了嗎?」符雅打斷。

生員們都已經簽字畫押,自然是辦完了。程亦風即點了點頭。

「事既然辦完了,卻還在這裏耽擱什麼?」符雅道,「太子殿下之前代過符雅,倘若大人好了,就請到宮裏去,他有重要的事要跟大人商量呢!」

「果真?」程亦風樂得找到機會和義學里的生員們道別:「今日程某得以結識諸位學弟實乃三生有幸。希他日諸位高中之後,程某還能與諸位共事。」

生員們一來聽說他有病,而來聽到太子要召見他,自然不好再留,恭恭敬敬地讓出一條路來,又都躬向他告別。程亦風也就連聲說「後會有期」,逃一般地出了門來。

殺鹿幫的四位當家都也跟著。「諸位要上哪裏去?」程亦風問道,「如果京城中還沒有找到落腳之,程某家中倒是還有許多空閑的房間,不過卻沒有僕人侍奉諸位。」

「程大人不必擔心我們。」猴老三道,「我們都是人,哪裏不能將就?已經約好了跟大哥在**居面——聽說那裏是京城數一數二的酒家,好歹也要去見識一下。」

「本來程某也應該略盡地主之誼……」程亦風道,「不過……」

「不過太子殿下召見大人嘛!」大四道,「咱們兄弟來到京城是遊山玩水的,大人還怕咱們不去叨擾?就怕改日大哥上門來找大人拼酒,大人要醉得三天三夜也爬不起來呢!」

程亦風一直覺得殺鹿幫在大青河戰役中死傷慘重自己要負很大的責任,所以一心想要做點什麼來補償。不如見了太子的時候替這些草莽英雄也求個一半職?念頭才起,又立刻打消:如此朝廷,如此場,何必要把這些自由自在的人牽扯進來?「邱大俠如果有雅興,程某定當捨命陪君子!」他道。

「大哥沒有雅興,」辣仙姑道,「不過酒癮卻是有的——我們不耽誤大人的正事了,過幾天酒桌上見!」一抱拳,和其他三位一起跟程亦風道別而去。

臧天任也要回翰林院復命,程亦風和公孫天跟他的車子一起進宮見竣熙,符雅卻在一邊嘻嘻笑道:「程大人還真的以為太子殿下召見你麼?如果符雅是太子派去探大人的,大人卻因為急事出了門,指你府上的那些老門子和小僕,能夠把符雅指到這裏來麼?」

程亦風一愣:可不!自己出門的時候什麼也沒代——其實那會兒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風雷社義學的所在。「那符小姐是……」

符雅手中拎著一個小小的包袱:「我本來是隨便出來走走,誰知到了這裏就看到圍了一大群人。只不過好奇看看熱鬧,結果就見到程大人火急火燎地從車上跳下來。不知是不是公孫先生暗地裏傳了些法給我,我掐指一算就曉得程大人今天要有麻煩——既然給大人解圍會有好拿,符雅當然就要一試手啦——」

「多謝……」

程亦風還沒作下揖去,符雅已經制止了:「大人別以為謝我一句就完事。好在太子殿下還沒有正式恢復監國,否則我撒的這個謊可不就是假傳聖旨麼?」

「那小姐要程某如何報答?」程亦風知道,也願意與玩笑。

符雅道:「這個嘛,一時半會兒我也沒想出來。大人還是先雇車回府,如果大人再繼續留在此,惹上更多的麻煩,符雅可就財源滾滾了。」

知道其實是關心自己的,程亦風不能辜負人家的好意,就笑著拱了拱手。臧天任道:「何必雇車,我就先把老弟和公孫先生送回去,再回翰林院不遲——符小姐需要雇轎子麼?」

符雅搖了搖頭,向三人都道了萬福,就自己撐著傘離去了。一點艷紅飄在彷彿被雨水洗得褪了的世界裏,格外奪目,直到人走過了忘憂川的石橋去,還能清楚地看到——好像春日最後一朵桃花,即使雨霏霏也要綻放出自己的彩——因為開放,並不是為了凋謝。

詩句就自然而然地溜到邊:「輕傘猶似春花裁,隔水佳人雨中來……」

「老弟!」臧天任笑著拉他上車,「分明是『佳人雨中去』,怎麼說是『雨中來』呢?你如果想人家來的,愚兄可以讓拙荊幫你去說。」

程亦風不過是一時起了詩,豈料臧天任就想歪了,他趕澄清:「臧兄千萬莫要拿人家符小姐的名節開玩笑。你還不知道我?別的本事麼有,就會寫些風花雪月的歪詩。為了要押韻,自然只能用『來』字。」

「得啦!」臧天任笑道,「你已經多久沒寫過這些風花雪月的詩了?今天對著符小姐的背影,一首佳作就順口而出。你不要不承認了!」

再說下去只會越描越黑,程亦風索住口,上了車,從簾裏欣賞雨中涼城。不過在車子轆轆行駛的時候,細雨就漸漸止住了。到得程亦風的家門口,烏雲消散,淡麗的春在青空中溫和地照耀,彷彿要把人心中的憂慮也拂去一般。

便忍不住出微笑:即使有胡喆和冷千山存在,春依舊如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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