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川舟一時沒找到拒絕的有力理由,順勢跟著周拓行進了小區。

一路彎彎拐拐，沿著人工湖上的小橋路過一個涼亭時，迎面遇見一個推嬰兒車的住戶。對方視線掃向他們，頓了頓,沒有轉開,而是緩緩下。

何川舟反應過來,當即回了手。

周拓行拉得并不用力,何川舟很輕易就掙了。他回頭看了一眼,繼續默不作聲地在前面帶路。

一直到進門，兩人都沒說上一句話。

何川舟看著周拓行在鞋柜里翻找干凈的拖鞋,很難得地生出一點后悔,不明白自己來這里做什麼。

然而周拓行雖然沉默寡言，每一步的舉卻很不容置疑。擺正拖鞋后，直接往廚房的方向走了一步,同時語氣平常地詢問，好像對何川舟的存在十分稔。

“家里還有點吃的。你早飯吃了嗎？我給你熱一下。”

何川舟換好鞋子，站在玄關，看他已經從冰箱冷凍庫里端出一個保鮮盒,本來想說不用,只能中途改口道了聲：“謝謝。”

周拓行說：“你累了可以去里面的房間睡。”

何川舟過去看了眼,發現那是周拓行的臥室。

他家沒有客臥，但是有兩個書房,裝著各種資料和模型材料。

何川舟只是掃了眼又把門合上了，回到客廳，將外套在沙發上。

周拓行想煮碗餛飩,倒好水后走出來查看,同何川舟再次提議：“我家里只有一張床,你可以去睡。”

何川舟出大口袋里的手機，發現主界面空空，便將屏幕蓋到茶幾上，說：“沒關系，我在沙發上躺一會兒就可以了。”

周拓行說：“我不介意。”

何川舟轉過頭，看著他的眼睛，認真道：“不用了。”

周拓行沒再堅持，只是表有微末的變化，顯得不怎麼高興。

等他走開，何川舟起去廁所洗臉。

周拓行的家都做得比較高，用著比何川舟自己家里的合適。

屏住呼吸，兩手舀起冰冷的水潑到臉上，胡了兩把，稍微直起來，用力將臉上的水漬抹去。

睜開眼睛時，過鏡子發現周拓行正站在門口看著，眼神有些幽暗，表又十分淺淡，人看不出是什麼意味。

兩人隔著鏡面四目相對。

何川舟眼睛里進了水，眼眶四周有略微的發紅。澄澈的水珠順著清晰的臉部線條逐漸匯聚，從的鼻尖、下緩緩滴落，砸在白洗手臺上。

水花迸濺的不遠，就是冷白、細長分明的手，虛撐著臺面，青筋與骨節都異常分明。

何川舟又抬手了一把，才回過頭。

周拓行已經挪開視線，側將手中的巾遞給，說：“干凈的。”

何川舟盯著看了兩秒，手接過。

周拓行又說：“牙刷在柜子下面。”

何川舟彎腰拉開柜門，果然看見一排未拆封的洗漱用品，牙刷就在最左側的位置。男式的都有。

一個單獨居人士，家里為什麼會準備這種東西？

何川舟剛想問他究竟是不是一個人住，周拓行留了句“你都可以用。”，便轉走開了。

等洗漱完出來，餛飩已經煮好了。

周拓行調了個豬油清湯，上面撒了點蔥花，加半勺辣椒油。不用問喜歡吃什麼，都給準備好了。

何川舟垂眸看了眼餐桌，又轉過去看他：“你今天沒什麼事嗎？”

“沒事。”周拓行面不改地道，“給陳蔚然發個報告就行了。我去安排一下。”

何川舟拿起右手邊的勺子，喝了口湯又想起來：周拓行不是出門吃早餐的嗎？

他的早飯呢？

·

周拓行先快步去了書房，轉了一圈，又走回臥室，找到自己的手機，給陳蔚然發了條短信請假。

剛顯示送達沒多久，對面電話就撥了過來。

鈴聲響起的第一秒，周拓行作快于理智，堅定且練地按下掛斷，并將手機模式調靜音。

陳蔚然的咆哮全部化文字。

“你請假？你請個鬼假？你這個月才上幾天班？”

“你今天學校有事嗎？你說啊！你是我大爺吧？我告訴你你不要又背著我去干些我不知道的事！”

“你接電話啊！這麼大早上的你能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嘖。”

周拓行直面炮火，溫吞地回了兩個字：“有事。”

隨即就不負責任地將手機丟到角落，從柜子里翻出一床被子，拿到客廳。

他站著思考了會兒，確認沒什麼的，下意識地瞥向廚房，可惜玄關的一個多寶架擋住了他的視線，什麼也沒看見。

周拓行腳步徘徊了會兒，最后進了書房，等何川舟洗完碗，躺下休息，也沒出來。

·

連續熬了幾個大夜，何川舟這一覺睡得很沉，再醒來時手腳都有些無力，睜開眼看著周遭暗沉的，好半晌才回憶起自己的境，以為是一直睡到了天黑。

躺著沒，用手擋在眼睛上緩了緩神，等那陣意識迷離的困倦消退下去，才單手支著坐起來。

轉了個頭，發現周拓行就站在對面看著。

兩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覷。何川舟嘗試搜索了遍，竟然想不出此時該說點什麼，覺自己還沒徹底清醒。

周拓行多余地解釋了句：“……我剛來。”

何川舟遲緩地“嗯”一聲，說：“我知道。”因為他杯子里的水還有熱氣。

過手機，見上面顯示的時間才是下午一點，并不覺得意外。

一般睡不了很長時間，四五個小時會醒一次，之后起床鍛煉，過半天可能會再休息一會兒。

周拓行見沒有再睡的意思，放下杯子，過去拉開窗簾。客廳頓時泄進一片亮。

他站在窗口，安靜看著何川舟彎腰疊被子，忽然說了句：“何川舟，你沒休息好。”

“我休息好了。”何川舟不解地瞅他一眼，“我現在不困了。”

周拓行又目不轉睛地對著看了一會兒，搖搖頭，神凝重又語氣篤定地道：“你看起來很累。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何川舟垂首坐著。白襯衫的領口被出褶皺，最上方的紐扣解了一顆，窄瘦的肩背顯得有些寂寥。靜默片刻，臉上已不見怠倦松弛的神，雙目清明，冷靜地道：“我就是這樣的。”

周拓行似乎總是在提醒過去發生的事。本來何川舟已經習慣無視，在他出現后又失控地冒出來。

有些的確是開心的，但回味卻是泛苦的，且大部分都不愿意再經歷。

“何川舟。”周拓行的聲音很沉，說到后面越發低了下去，變得溫，又像是裹著心疼，輕飄飄地傳了過來。

“你還沒有走出來嗎？”

何川舟的手指登時不控制地搐了下，被死死下后，耳邊又出現肖似山呼海嘯的鳴響。

仿佛那天的風從大樓的高，一路貫穿街巷，至今仍環繞在邊，吹得心涼。

熾烈的太將天地照得發白，偏過頭，聽周拓行在耳邊說話，大概是說：“別擔心，何叔肯定沒事的，大家都相信他，他還出來工作就知道他不介意。對了，你吃飯了嗎？”

何川舟還沒回答，一道黑影就在渺茫的視野中直直墜了下來。

那沉重的撞響，遠隔著時空，發出比寺廟里最龐大的銅鐘還要劇烈的響聲。跟著便是震耳聾的鼎沸人聲。

何旭死了之后，何川舟其實沒有見過他的。

剛墜樓那時候，周拓行攔在了前面，將往后一推，才朝著人影跑去。

何川舟著遠的那模糊不清的一點紅，心臟失速跳，整個世界天昏地暗，又流不出眼淚，呆愣愣地站在路口不敢過去。

周圍行人越來越多，對著那灘漫出的漬議論紛紛，人墻很快徹底擋住何川舟的視線，只能恍惚聽見周拓行沙啞呼喊何旭名字的聲音。

過了許久，何川舟才走上前去，停在人群之外，看著周拓行的背被痛苦得越來越低，幾乎伏到地上。

所有的嘈雜如同詭譎的音符在空中絞殺，而再沒有邁出一步，也沒有多看一眼，轉退到遠。

告別的時候，周拓行也沒有讓掀開白布，只是讓看了一只手。

那是父親的手，食指跟中指上有很厚的老繭，手心還有道沒痊愈的刀疤。

刀疤快要爛了，何川舟小心地用手了下，從此以后那道傷口就跟灼燙過一般刻在記憶里。

又將白布往上拉了一點，一寸寸地上移，快要肩膀位置時，周拓行還是不忍心，抱著退了一步，渾發抖地將頭靠在肩窩上，說：“算了，算了吧。”

何旭火化之前，何川舟還想，自己是應該要見父親最后一面的，那是他離開人世的模樣。可是整日整夜地站在前，直到將人送進火化室，都沒能做到。

從此以后，看見所有跳樓自殺的尸，都會想，何旭是不是這個樣子的？或者是比這些人還要面目全非。

那一段的人生軌跡近乎虛無，何川舟的耳邊一直在嗡嗡作響，跟靈魂出竅了一樣。等周拓行、王熠飛他們都走了，再見不到過去認識的人，況才有所好轉。

當時覺得，那是一輩子都邁不過去的一道坎。

但是在漫長歲月的打磨中，又發覺，其實并沒有那麼嚴重。

就像現在，提起何旭，會難過、會傷心，可依舊能在數秒的時間克制住緒的波。

不喜歡，卻不至于無法接。

“我很好。”何川舟聽著自己說，“我跟以前并沒有什麼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