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青最先宣召的，是楊知廉和崔九。

這兩個人都算是外臣，在長公主府里也只是擔任著客卿的位置，對于凝青而言，這兩人不算心腹，可對于叛軍而言，這兩人卻是非殺不可的佞臣。凝青知道這兩人恐怕還做著有朝一日景國海晏河清的夢，他們不知道自己效忠的主子一心赴死，更不知曉長公主本沒打算將自己私底下做的善事布告天下。是以在長公主府被圍起來時，他們心里都很驚訝。

“殿下。”崔九行了一個禮，神有些困地著宮墻外的喧囂，不解道，“駙馬他為何……？”

不等崔九問清楚事的來龍去脈，凝青已經出聲打斷道：“崔九，楊知廉，今日喚你們過來，是本宮有要事相告。”

語氣沉凝冷肅，神亦不辨喜怒，崔九和楊知廉聞言立刻拱手作揖，側耳傾聽。

“爾等需知曉，駙馬明面上向本宮投誠，實際上是蒼軍的人。”凝青沒有使用“叛軍”這樣有辱的字眼，只是可觀中肯地說道，“以袁家為首，蕭家、嚴家、楚家都參與其中，這是士族和皇族的爭鋒，而皇室命數已盡，無力回天了。”

“爾等隨我一同抗爭至今，一心一意為百姓籌謀福祉，甚至不惜自污清名。本宮心中有愧，為爾等謀奪一條退路。”

凝青話音剛落，楊知廉和崔九登時面大變，兩人幾乎是下意識地“噗通”跪地，道：“殿下！不可！”

“殿下！請勿氣餒！還不到山窮水盡之時！”崔九著擺，膝行一步，語氣殷切地道，“袁家、袁家幺子我曾有過數面之緣，那是一位言談有禮、頗有君子之風的好郎君，雖生于將門卻一心慕圣賢之道，絕非那等利熏心之輩。據我所知，蒼軍治下甚嚴，所過之盡得民心，殿下為景國百姓嘔心瀝，煞費苦心，只要將您的苦衷如實相告，想必他們一定——”

“崔九。”凝青打斷了他的話語，垂眸的神態冰冷，如冰似玉，“本宮是皇室公主。”

崔九微愣，啞然失語。

“景國雖然大廈將傾，早已金玉其表敗絮其中，但它終究曾經榮華一時，并非所有人都能將它輕易割舍。”說，“蒼軍想要世林立，就勢必要推翻前朝，在斷壁頹垣上建起瓊樓殿宇。如此，景國皇室脈決不能留，更何況本宮曾是權傾朝野、凌駕皇后之上的景國長公主？”

崔九無法反駁，閱歷更深的楊知廉卻約約意識到了什麼，他一時間面白如紙，如墜冰窖。

“殿下，不可！”楊知廉忍不住拔高了音量，重重拜下，瞬間熱淚盈眶，“不可啊殿下！不應當啊！不應當如此啊——！”

前朝公主、又曾垂簾聽政輔佐帝，蒼軍上位雖然打著復仇的名號，但到底也擔著“謀逆”的罪名，為了避免有心之人投靠前朝公主，蒼軍得勢后必然要將這位前朝子第一人決掉。古往今來，亡國公主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給皇帝，以此昭顯新帝仁慈，可長公主早已是駙馬之妻，就如今的局勢來看，駙馬必然是未來的肱之臣，新帝怎麼可能為了一名前朝公主而讓臣子離心？

待到大軍兵臨城下，長公主危矣。

不僅會死，而且還會慘死，因為常明昌順兩代導致景國民不聊生的罪魁禍首早已死去，能夠平息民怨的只剩這麼一個荒唐公主而已。

心慌只是一瞬，楊知廉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并提出了切實可行的建議：“殿下曾經幫扶過眾多忠正敢言的朝臣，還給予了他們不盤纏糧食用以救助百姓，只要將他們調返京，有他們作保，百姓定然也會理解殿下的苦楚，新帝迫于輿論，也不能對殿下下手……”

“夠了。”凝青眼睫輕輕一，微微抬手，“楊老，一招天子一朝臣，你不能他們去死。”

新帝登基，立威在即，他山之玉以攻石，又能討得幾時好？

凝青看著楊知廉和崔九，見兩人還不想放棄，只能甩出殺手锏，淡聲道：

“更何況，本宮恐將命不久矣，便是用這條命為天下蒼生鋪路，又有何不可？”

“什麼？！”

長公主的語氣那般平靜，落在兩人的耳中卻恍如晴天霹靂，崔九甚至顧不得禮節，猛然抬頭向長公主的眼睛。

那雙眼睛啊，藏著千山暮雪，描著萬里孤云。

本該綻放在盛世山河上的錦繡牡丹，不知何時沾染了一風雪，似那冬日清晨呼出的第一口白霧，至冷，至清。

以袖掩，隨意地拭去了角滲出的跡，清越如玉石般的嗓音微微喑啞，好似間哽噎著砂礫：“本宮命該如此，你們不必介懷。”

“本宮死后，想必尸骨也難以安存，爾等不必執著，更不必費心為本宮洗去污名。本宮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沒有想要回頭的打算，茍活于世都不曾畏懼千夫所指，死后自然也更無所謂那些后虛名。”

“謹記，你們效忠的不是本宮，不是皇室，而是這片大好河山上的無數百姓。”

說得那麼云淡風輕。

“瓊樓瑤池，金釵玉縷，都不如太平天下，海晏河清。”

因為得償所愿，慘白的面容上甚至出了三分恬淡的笑意。

——“滴答”。

一片窒息般的沉默中，恍惚間好似聽見了水珠破碎在地面上的聲音。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面對著這樣一個人，為落淚又有何妨？

似乎倦了，輕輕抬手，寬大的廣袖與擺相之時發出了細碎的聲響，雜著空氣中的腥、宮墻外的喧嘩，世間唯有的聲音沉靜如舊，令人安心：“從今往后，是楊知廉忍辱負重，為朝臣謀求生路；是崔九假意奉承，實際一直在暗中籌集銀兩，幫扶百姓。此去一別，應當再無相聚之日，本宮在此，祝你們前程似錦，平步青云。”

語畢，那穿繁復宮的子拂袖而去，徒留二人長跪于地，久久不起。

“……尊上？這樣就足夠了嗎？”靈貓靈巧地跟隨著凝青的腳步，仰著頭，地喚道。

“心懷大義之人，必定也懂得舍小我而保大節。”凝青走進室，在人榻上坐下，闔眼，現在不太彈，因為丹田已廢，連帶著這一本就貴的皮囊都變得羸弱了起來，“比起家國天下的安穩，一個人的生死實在不值一提。”

這是凝青當初選擇楊知廉和崔九作為下手的原因，懷揣信念的人總是比一心過日子的人更好掌控。只要抓住他們心中那條線的源頭，就能像控提線木偶一般控制他們的行為。凝青相信，只要跟他們掰清楚其中的利弊，他們定然會將這個保守到底，以“這是為了天下太平”的理由不斷催眠自己，哪怕心因為愧疚而到煎熬，他們也會守口如瓶，最后將這個帶進棺材里。

強撐了那麼久，凝青也覺得有些累了，神魂強大不代表□□也同樣如此，被廢掉丹田的之軀就像千瘡百孔的篩子，留不住半點氣。凝青想起靈貓說過沒能很好地為“王凝”，忍不住遲疑了一瞬，逐漸下如劍刃般筆的脊梁骨，綿綿地朝著床榻靠去。

青剛剛沾上玉枕，就仿佛了某個機關一般，著嗓子低低地咳著，水如涌泉般不斷地滲出，一點點地濡了枕側。

凝青的手枕在耳旁，心想，原來這就是凡人——連想要脊梁筆直地活著，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后，聽見了琴音。

潺潺如山澗流水，綿綿若河岸花溪——那是一首意味不明的琴曲，耳的曲調清圣綿，細品時卻又晦得仿佛一枕黃粱的夢境。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真也？假也？何人能分得清？

一曲終了，凝青微抬眼眸，飛般的眼角暈著淺淺的紅，像化開的胭脂，得刺眼，卻又自有一段冷艷的風。

“你在這待了多久了？”問道。

話音剛落，屏風后便轉出來一個人，白勝雪，眸似琉璃。他抱著琴，眉宇盡是悲憫，像寺里供奉的佛，與世人同擔悲喜。

“凡所有相，皆為虛妄。”

“……公主，何至于此？”

總有人在問——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一遍又一遍，不斷地重復，仿佛說得多了，就真的能給出一個令人釋懷的回答一樣。

凝青背對著懷釋，面上的倦容卻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冰凍三尺般料峭的冷，斜晲之時神乍現，如匣藏秋水的名刀。

“吾行吾道，絕無怨尤。”

如今襲一病的長公主有著一頭緞子般漆黑順的秀發，總是挽繁復秀麗的髻。此時的長發披散，青如一枕流淌的墨，黑得仿佛要將人的氣都吸走，散在單薄纖細的肩背上，襯得如水中搖曳的菡萏那般弱不勝風，弱無依。

這麼弱的人，說著這般冰冷的話，仿佛懷揣著一腔滾燙熱的劍客，劍指蒼穹，慷然長歌，只愿不負九泉。

擁有信念的人總歸是與混混度日的凡人不同，眼中分明下了一場雪，可卻又好像燃燒著火，那火星落在向佛之人的心口，剎那燎原。

“本宮知曉你你心中所求，無非就是想為自己要個公道，讓他們知曉他們當年不應該為了給現任嚴家家主開路而拋棄你。”凝青擲出了讓人無法拒絕的餌，“重回嚴家是不可能的事，本宮也查過，你出生那日夜里，天現熒守心之相，命星指向華京之北，這是帝王駕崩、皇朝顛覆之兆，故而這了你此生無法洗去的污點，也讓先祖不計一切代價都要將你扼殺在搖籃。”

說到這里，凝青淡淡一笑：“但對新帝而言，這卻是再好不過的吉兆。”

一白的佛子意識到話語中的深意，下意識捻弄佛珠的手微微一頓，著子的如花，他卻忽而到一悲意。

他斂去眼中的緒，垂首，卻看見遞過來一個致的檀木盒，那半截皓腕上纏了三圈瑩白如玉的雪禪菩提。

“拿著這枚印章，離開長公主府，從今往后，新帝會喚你為‘先生’，鎮北大軍會對你激涕零，他們會尊你敬你，奉你為雪中送炭之人。你越是不慕名利，他們越是敬重戴于你，你想要的公道、你所求的超凡，都將信手可得。”

拋出了足以令人瘋狂的餌。

懷釋忽而意識到，自己已是輸了。長公主多麼可怕？不戰而屈人之兵。

比他更像高高在上的神佛，是那佛前的蓮座，是世人一切與向往所在——你見，正如清涼池能滿一切諸乏者，如寒者得火，如者得，如商人得主，如子得母，如渡得船，如病得醫，如暗得燈，如貧得寶。

因為你有求于，所以能撥著那名為宿命的線，將你玩弄于鼓掌之間。

那些難以說出口的晦與衷，那些俗世的腸百結與繾綣，在面前卻只言片語都說不出口。

不配說出口。

懷釋垂眸，他雙手合十，語調依舊溫：“公主，比起這些，貧僧有更想要的東西。”

凝青無于衷，事到如今，已經不必再苦心孤詣地藏自己真實的，看人的眼神是冰冷的，藏著比冷還要更為刺人的無。

“識時務者為俊杰，嚴公子。”

勝利近在咫尺，在楚奕之和袁蒼攤牌之前急需一個新的擋箭牌，這個擋箭牌是死是活，于的計劃而言并無大礙。

懷釋接下這個份是最好的，不接下，那只能讓這位“心懷大義”的“先生”死在黎明之前了。

“請你離開。”

將邊所有人的利用價值都榨干凈了，凝青掃了一眼桌上的賬本，瞳孔深深。

懷釋離開了，凝青正思忖著，輕輕捻著佛珠，卻聽見后傳來侍的聲音，微微抖的，抑著惶惶不安的恐懼。

“殿、殿下……駙馬大人他，覲、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