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青第一次對宿命到無力。

為修真問道之人，見過三災九難，四舍五劫，自問就算泰山崩于面前也能面不改。可如今僅僅只是世煉而已，卻為何不順，屢屢壁？莫非大道當真這般無，便是心如磐石，山海難移，亦不愿給予一線生機？

“尊上，我等應當如何是好？”靈貓垂頭喪氣地蜷在地，淚眼汪汪地自責道，“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沒有一時心就好……”

“這又怎能怪你？不過是天命如此。”凝青垂眸，輕了一下靈貓的頭。

靈貓是玄初鏡的鏡靈，鏡靈原本沒有形，卻可映照人心。因為在凝青的眼中它不過是一只掌大小的貓，所以玄初鏡便化形了靈貓的模樣。既然是一直無關要的貓兒，那自然也不會對凝青造什麼影響，不會輸不起，更不會推卸責任。

靈貓犯錯的確不假，但無法力挽狂瀾，就是的無能。

凝青擰眉思忖，半晌卻是眉眼一舒，如今容華長公主的刑罰已下，正所謂天子一言九鼎，大臣們是不會允許袁蒼在這即將登基的要關頭朝令夕改的。很清楚這點，而深諳場之道的楊知廉和崔九自然也明白，為了不讓新君難做，他們自然也會守口如瓶……

不，等等，還是不要放心得太早為好，吃一塹長一智，現在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懂人心了。

凝青揮散了水鏡，不愿再看，靈貓卻拉著的擺，里氣地喵喵：“尊上，尊上，我剛剛四看了看，那楚家三郎好像有事瞞著你！您看看東邊廂最里側的那間牢房，我懷疑他可能會對您不利！”

凝青聞言便重新展開了水鏡，心中卻是半信半疑，說先前的所有布局都算了人心還尚有依據，可這次并沒有錯看楚三的年心意，以此作為要挾，楚三應當不會泄的消息才對……

凝青看著水鏡里面無表、端著清高架子的子，著那張幾乎和一模一樣的容，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凝青：“……”

你們男孩子的心世界……這麼難懂的嗎？

……

林陌深對于容華公主的印象并不算好，寥寥數面之緣，對方又是強納自己為侍的強盜。

科舉之路被人斷送，又背負著“面首”這般令人難堪又抬不起頭來的污名，要說心里不恨，那是假的。

“沒什麼好說的。”為證人，林陌深對于袖香的說辭報以了十二萬分的不信任，“爾等皆為容華公主的下之君，為了替罪自然什麼都能說出口。對于懷釋大師的為人，某心中自然是無比敬重的，但即便懷釋大師心中蓮香滿池，也難逃紅塵吧。”

說到這，林陌深又道：“許是全了這段分，大師便能放下俗緣，修得佛果吧？”

有理有據，簡直讓人反駁不得。

懷釋還印章之后便不顧袁蒼的挽留徑自離開了，除了林陌深以外，在場的人還有楊知廉與崔九，但這兩人卻保持了沉默。

聽見林陌深這般說，袁蒼和楚奕之還尚未有何反應，袖香已是抄起賬本朝著林陌深砸了過去。

“你做什麼？！怎可隨便砸人！”林陌深被砸了一下，雖然不疼，但甚為惱。

袖香也不愿繼續跪著了，他冷著臉站起，白墨發，似有明月清風之雅，他看著朝他怒目而視的林陌深，譏嘲一笑：“砸人？我砸的是人嗎？我砸的是養不的白眼狼、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你本不知曉公主的為人，卻在這里大放厥詞，冠冕堂皇地扭曲是非，顛倒黑白！你憎長公主強擄你過府，可這些年來長公主待你如何？可有迫你做不愿之事？你可能據實說來？！”

林陌深沉默了一瞬，張了張口，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林陌深是寒門出，家中世代耕農，并非殷實之家。

寒門子弟出的讀書人，做不到像士族子弟那般瀟灑、不將功名利祿放在心上，因為出卑微，自然更加在意他人對自己的看法。對于這些家境本就不富裕的寒門子弟來說，參加科考無非就是為了宗耀祖以及拿到朝廷的俸祿，有人是為大義所驅，為家國天下而戰。

但是說句實在話，在榮華公主府的生活，其實并不難熬。

容華公主養尊優、鐘鳴鼎食，本也是一個十分大方的主子，就連林陌深這般如同形人一樣的男侍，每月都能領到堪比士大夫一樣的份例。除此之外，長公主府收藏著無數珍惜的書卷與孤本，他們這樣的男侍想看隨時能看，也本不必擔憂下人的為難。至于長公主府的侍從，他們服侍著容華公主這般喜怒不定的主子，早已養了謹小慎微的子，不會見人下菜，克扣主子的份例。

雖然偶爾也會有類似袖香這般跋扈囂張的男寵給人找不痛快，但只要閉門不出，基本就能避其鋒芒了。

“可強納民男為侍本就、本就……本就是過錯！”林陌深氣急，白皙俊秀的面上也浮起了薄紅。

“好！你想知道真相！我就告訴你真相！”袖香怒極反笑，他看著林陌深，眼中深藏嫉恨與惡意，吐出的語句好似惡鬼的呢喃，“以往在長公主府中，我之所以針對你，敵視你，都是因為我心中妒忌！我不忿公主一直關注你在意你，就連服侍你們的下人都是公主親自挑選的！你只知道公主強納你為侍，那你可還記得公主納你為侍之前發生了什麼嗎？！”

林陌深微微瞠大了眼睛。

“我府后特意調查過你，你四年前京趕考，為紀念友人而在七王爺舉辦的行文宴上作了一首《嘆故人長絕》，用詞不當！七王爺多年無嗣，早已了心病，此詩一出，他覺得你在諷刺他此生子嗣‘長絕’，賭咒發誓要你好看，你是忘了嗎？”

林陌深心中一，當年確有其事，他一首無心之詩得罪了當朝權貴，本以為自己會被剝奪功名，可沒想到最后卻不了了之。

“你只以為自己會被革功名，或是會有人在你科考時給你下絆子，可你本不知道七王爺本就是要謀害你的命！”

“你尋常往返私塾以及下榻之的路上早已安了人手，只待你夜間經過漢河橋便讓你死于非命！是公主經過之時看見七王爺家仆的飾，隨口多問了兩句，才以男寵為名從七王爺手中保下你的一條賤命！你真以為宮人全都安分守己，不會欺上瞞下嗎？！不過是因為侍候你們的書都是公主挑細選過的！要是沒有殿下在旁幫扶，你林陌深也不過是漢河里的一無名尸骨而已！”

“怎會如此？！”

林陌深大打擊，自己以為的從來都不是真實的，自己怨恨的實際是提供庇護的，那這四年來他豈不是活得像個笑話？

蕭瑾手中持扇，輕輕敲了敲案幾，他心中已有了算，故而轉向了楊知廉，問道：“楊老有什麼話想說？”

楊知廉攏袖恭立一旁，鬢發霜白，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十歲，他朝著袁蒼行禮，沉沉低郁地嘆息道：“老……無話可說。”

袖香破口大罵：“楊知廉！不要忘了公主是如何待你的！你和崔九，還有那些朝臣，你們全部都是——”

借著水鏡親眼看著這一幕的凝青心中一冷，心知不能再讓袖香繼續說下去了，再這樣下去，的老底都要被揭穿了不可。忽而想起袖香蠱蟲的母蠱還在自己手里，便抬手取下耳朵上的耳墜，將銀扣一擰，從中出一只胖嘟嘟的蟲，用力一握。

水鏡中，正在指責楊知廉的袖香忽而覺得心口一痛，那鉆心的痛楚令他還未出口的話語盡數卡死在咽。他痛得跪倒在地，冷汗浸了襟，可他只能死死地攥心口的，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這是怎麼一回事？！”袁蒼心中一驚，快步上前查看袖香的況，蕭瑾卻是目一沉。

從踏進公堂便一直都是一副滄然面孔的楊知廉與崔九見袖香如此，卻是忽而變了面。楊知廉微微抖了兩下，閉了閉眼，蕭瑾和楚奕之著他，卻發現他的神與其說是驚懼，倒不如說是明了了何事般的悲痛之意。

“老……不可說。”

“臣，不可說……”

楊知廉和崔九齊齊朝著袁蒼和袖香的方向跪下，不知道跪拜的是袁蒼，還是那藏在袖香后不可言說的那個人。

“是不可說，還是不愿說？”蕭瑾手持羽扇，緩步踱到兩人前，“楊老，你可要想清楚，有什麼冤屈自當速速說來，否則悔之晚矣。”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他早就悔之晚矣了。

如果他們能早點察覺到長公主背負的一切，早點察覺到公主的早已沉疴日重，是不是……是不是一切都還有挽回的契機？

楊知廉目渾濁地著跪倒在地的袖香，仿佛隔著他看見了另一個人的影。

明明是錦繡山河開出的艷麗牡丹，明明不過是常被世人掛在邊、難大事的“婦人”，可那如雪松般凌寒而立、風雨不屈的背影，卻讓人不由得心悅臣服，恨不得為肝腦涂地。

公主不讓說，那他自然會將這帶進棺材里。

哪怕會為此而抱憾終，亦不言悔。

渾濁的老淚，一滴滴地落在手背。

“老，無話可說，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