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奕之第一次見到容華公主的時候,是在一次常明帝舉辦的宮宴里。

為他帶路的宮被其他妃子走,許是看他年紀不過舞象之年，心中略有輕視。那宮不敢得罪妃子,便指了一個方向讓他自行前往。那時的楚奕之雖是名門族的繼承人，卻早已養了君子心，很是諒宮的不易，便自行退讓了一步。

卻沒料到，這一時的退讓,竟讓自己迷了路。

楚奕之心中很是無奈,深宮庭院，廊腰縵回，其復雜的程度堪比皇陵，無人帶路又怎能找到正確的出路？陛下設下的宮宴,遲到還不如不去，免得前失儀,可四走卻又可能會驚擾了宮中的貴人，實在人為難。

那時分花拂柳而來的楚奕之,遇見了豆蔻年華、尚未及笄的大公主。

為常明帝的長，那時還尚未有“容華”之名，對于皇帝來說，是個討喜卻無甚用的公主，對于朝臣而言，不過是未來可供兩國友好往來的犧牲品。若說有何不同于其他的公主？大抵是生了一張堪稱國天香的臉蛋，尚未長,卻已過后宮黛三千。

楚奕之遇見時，正站在一棵樹下，垂頭著水中的明月，容淡淡，無甚悲喜。

那些宮廷闌珊的燈火、推杯換盞的浮華，仿佛都與無關。站在月朗星稀的蒼穹之下，心卻仿佛飛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沒有注意到不遠站了一個人，而他的眼中只剩下。楚奕之看見出手，仿佛被月迷了一般，近乎魔怔地撈了一把水中的月亮。

指尖打破了平靜的水面，那漣漪在的明眸中漾，連同他的心一起，晃晃悠悠的，沒個著落的地方。

可是轉瞬之際，似乎從鏡花水月的虛假中清醒，尚帶稚氣的面上劃過一明悟。那雙眼睛中的水波剎那涼熄，就如秦淮兩岸一枯一榮后薄薄的落雪，湖面結冰，天地歸寂。甩去指尖的水珠，負手而立，眉眼卻已鐫刻上了寂寞孤獨的影。

在那一瞬間，那個單薄纖的，卻仿佛有著極為執著的意念，帶著令人容的、一往無前的孤絕。

楚奕之無法闡明那一瞬間的驚艷。

他生平第一次對一個萌生了憐，不為才藝，不為姿容，只為了能有朝一日出手，平眉宇間看淡塵緣的孤孑。

永遠不會知道與他的婚事，是他親自向皇上求來的。

他心知皇上不可能會將公主嫁給蕭家未來的家主，卻又有著再次拔高皇室脈的野心。士族可以嫁，卻不可尚公主為妻，是他說服了族老，力排眾議，才得以與結為連理，而這些，他不令知曉。他只是想牽著的手看黃昏時歸巢的倦鳥，將眼中冰封的湖重新融化，他要看見眼中倒映的皎皎明月，然后一同走過這些令人眷的脈脈流年。

可是啊，可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見，何必秋風悲畫扇？

他斟了一杯茶，倒向面前的黃土，另一杯握在手中，淺抿一口。苦丁茶的意在齒間彌漫，苦得人舌尖發酸。世人都不吃這苦茶，應當也是不喜歡的，可他卻是吃慣了。一年年，一歲歲，日子就像這杯中的倒影，茶湯澄澈，卻苦難咽。

自走后，他再也不穿紅了。

當年常明帝暴死，昌順帝登基，他收到新帝想要誅楚家九族的消息，不顧世家風度一路馳騁，快馬加鞭地趕回華京。可他卻只看見滿地刺目的，他最為敬憧憬的曾祖沉睡在泊之中，一柄利刃就這麼刺在他的心口。

他聽著母親與族妹的哭訴，渾渾噩噩地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心中忽而翻涌著巨大的悲愴，悲痛著曾祖的死，憤恨著皇室的不仁可還有一藏得極為、令他不敢細想的悲哀。

與他，已是此生無緣。

于是，他換上了紅，從此也只穿紅他警醒自己應當如紅梅，莫忘初心，更不要因為對的意，而忘記那一天刺目的跡。

“楚兄，你當真的不打算追究當年的真相嗎？”

“知或不知，并不能改變什麼，澤。”

那天，他們來到恒之幽容華公主的小院，就在監獄的旁邊，因為太過荒蕪偏僻，所以只有侍兩名。弟告知他們，死士所說的話語都是由容華公主轉達的，是告訴他，這樣才能讓“容華公主”得到自己應有的結局。

“我是真的很喜歡，兄長。”尚且年的弟弟，眉眼天真地說著這樣的話語，他看著弟，卻只覺得心中空落，冷得刺心。

他想，他或許是嫉妒的，嫉妒著弟能夠如此堂而皇之地將意傾訴于眾，這是他永遠都不能做的事。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推開屋門時的場景，會為他們此生都難以釋懷的夢魘。

躺在那里，眉眼恬靜，仿佛奔赴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夢南柯的蝴蝶夢境。那艷紅的染紅了的襟，還有那柄刺心口的利刃，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昨日的噩夢重演，他麻木地輕勾角，微笑，直到角嘗到咸的味道，他才恍然驚覺自己落淚了。

太苦了，好似苦丁茶一樣。

容華，原來你才是我的鏡中花，水中月。

之后發生了什麼，楚奕之已是無心理會了，他從父親的手中接手了戶部，理清楚了長公主府這些年來支出的賬簿，除去日常生活的開支以外，長公主府不知所蹤的那批銀兩果真與袁蒼這些年收到的資持平。他整合了所有的證據，送到了袁蒼的案頭，在容華公主“畏罪自殺”的第七天，新帝在朝臣的默許下，將容華公主瞞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消息一出，舉國轟，萬眾嘩然。

沒有人知道，在那如寒涼永夜般漫長的四年里，容華公主是如何嘔心瀝，力挽狂瀾，才將一個不至于太過破敗的皇朝接到新帝的手中；沒有人知道，頂著一罵名和旖旎傳聞的容華公主，是經歷過多掙扎以及絕，才決定親手覆滅本該是心中“榮耀”的王朝；沒有人知道容華公主經歷了什麼，才會如此決絕地舍棄前后名，義無反顧地奔赴了死亡。

無數文人墨客行文作詩，不吝于一切華的辭藻去贊頌，痛惜，抒發著“不見則終誤”的憾；以容華公主為摹本的戲曲被排了一遍又一遍，江南最有名的花旦扮演著，唱著唱著便淚灑當場；甚至有人將兒送去學府，為容華公主修了寺廟，香火絡繹不絕，只求家中兒能學得幾分容華的風骨……下葬的那一天，全國各地的寺廟都為亮起了長明燈，一盞接著一盞，連綿星斗河川。

可離去的人，卻終究不會再回來了。

“是個很聰明的子，我從未見過如這般特別的人。”蕭瑾接了他的茶，淺抿一口，嘆道，“被景國余孽殺死，容華公主便算是從景國皇室的桎梏中離了出來，日后再也無人能打著容華公主的名號來造反，解決了當今圣上的心頭大患。但是又偏偏被不知真假的景國皇室給殺了，這一輩子都會烙印在圣上的心口，時刻提醒著他要勵圖治，居安思危，莫要重蹈景國的覆轍。”

楚奕之端茶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垂眸。

那麼聰慧，卻又那麼心狠，連自己的尸骨都要利用一把，將所有人都拉進自己擺好的棋局之中。對于這樣的容華公主，世人心中都只是嘆，以為自己是被表象遮蔽了雙眼，他們幻想中的容華，應當懷天下，智謀無雙。

可是，只有楚奕之知曉，本就是這樣的人。

那個水中撈月的，本就是這樣一往無前、心狠手辣的人。

在死后，袁蒼不顧一切地帶兵剿滅了安都王，徹底滅殺了景國最后的火種。舊朝滅了，皇陵毀了，最終葬在了楚家，以楚奕之原配妻子的份下葬。恒之為了而創立了勘刑司，發誓從此王法為天，皇子犯法也當與庶民同罪，私下也一直在查探“殺害”的兇手。懷釋放下了塵緣，徹底皈依佛門，親手整頓了烏煙瘴氣的鎮國寺，讓原本浸市儈之氣的鎮國寺重歸超然，穩住了蒼國的信仰。

那名名袖香的侍兒本隨容華而去，卻被逝世的容華托了“重任”。他接掌了容華私養的商隊，扮作琴師四游歷，實則是在暗打聽西域涼夷等地的消息，一旦涼夷意圖侵犯中原，他便能在第一時間將消息送回王庭。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一切，都如所愿。

“非常可怕吧？仿佛不懂人心，卻又好像看了人心。”蕭瑾笑著，捂住茶杯，拒絕了楚奕之的第三杯茶，“你呢？有被看嗎？”

楚奕之淡著臉，他知道蕭瑾喝茶不過三杯，因為一杯為品，二杯為嘗，三杯就了解的蠢。可他還是要送他三杯茶，讓他趕離開自己的家門：“你究竟何時娶妻？屆時我定為賢伉儷送上賀禮。”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你是知曉的，我喜歡比我聰明的郎。”

楚奕之滿上了三杯茶，送客，蕭瑾無奈，只得用羽扇拍拍好友的肩膀，寬道：“我一生隨心所，寧可孤也不愿將就，梅妻鶴子倒也自在，可弈之啊，你究竟何時才能走出來？”

“我從未擁有，何談放手？”

他拂去袂上的塵埃，起，青如水，秀逸雅淡，唯獨腰間的紅梅玉佩，在天下泛著潤溫醇的。

“系我一生心，一夜長如歲。”

他在深夜中，看著水中的月亮。

番外.系我一生心完

作者有話要說：番外的標題出自柳永紀念亡妻的憶帝京薄衾小枕涼天氣。

請注意，“系我一生心”和“一夜長如歲”并不是同一個句子，原句是“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以及“畢竟不眠，一夜長如歲”。

這里放一起，是為了呼應那個水中撈月的景。

我將一生一世都將你系在心上，一夜如一年一般漫長。

最后，簡單說一下，王凝這個份是靈貓以凝青為原型而虛構出來的，所以楚奕之看見的水中撈月的景是真實的，不過那是渣青在宗門悟道時的景。

可以說，所有人喜歡的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容華公主”，但只有楚奕之喜歡的是渣青。

更新晚了很抱歉，我考試暫時告一段落了，明天應該就能恢復正常時間的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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