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間書房充斥著老鴨湯的味道。

云桐安安靜靜埋首吃飯，渾然不見先前的叛逆模樣，楚戈看了幾次，顯然很不習慣。看大口大口吃得香甜，楚戈亦到，恨聲道：“不知給你父親盛一碗。”

云桐掀起眼皮哦了聲。

楚戈先前為招待唐顯準備了一桌席面，然而聶泉撞破煉鋼法事出突然，加上有云桐橫一腳，這桌筵席自然被拋到了腦后。如今聽楚戈要吃湯飯，下人猶豫幾番，拋下那些冷菜，用鴨湯照樣泡了幾碗湯飯，并一些小菜送到書房。

楚霆已用過晚膳，湯飯沒有他的份，于是坐在角落默默將自己端來的老鴨湯喝掉。

聶泉雖混跡軍營幾年，但骨子里終究還是刻著禮儀規范，總覺得在書房這種地方吃喝，還是吃湯飯，著實不雅。他去看唐顯，卻見他已經端起碗飛快進食，毫無細嚼慢咽的意思。

不過湯飯，確實是這樣大口大口吃得香。

寂然飯畢，大家似乎都心平氣和了，談判進下一個階段。

唐顯從懷里出一卷紙，自稱有三策獻與楚戈。

“第一策，最為容易，卻是最下策。”書房掛著大幅輿圖，唐顯示意大家去，溫聲道，“榆寧向西北方六縣，土地、山野、人口、吏全部并榆寧管轄。”

偽裝不沒過幾息的平和又被打破，楚戈一口氣提不上來，對云桐怒道：“這與朝廷割城賠給胡人有什麼區別。”

云桐不為所，甚至好奇他對自己的評價：“在您心里我和胡人是一個等級的？”

楚戈氣笑了：“胡人貪婪，你這崽子更貪。”

“我是崽子您是……”

唐顯端起裝果子的漆盒，塞到云桐懷里，冷冷道：“吃。”

“我之所以說此為下策，便是因為聽起來著實不像話，將軍恐怕難以接。”邊人消停了，唐顯又掛起溫和的笑容，“無礙的，我還有一中策與一上策，將軍可以聽過慢慢斟酌。”

楚戈現在對唐顯也沒什麼好臉，他如何看不出來，這倆崽子完全是一丘之貉。

聶泉攔住楚戈，朝唐顯頷首：“中策如何，明堂請講。”

“軍屯。”

聶泉目微，承認：“這確是穩妥之策，然軍中已有軍屯之制，只是這些年戰事反復，無暇顧及而已。”

“我們不妨將軍屯的制度擴大一些，”唐顯緩緩拉開兩掌距離，“從前我們只是以軍中名義就地屯田，將士閑時耕種，收獲充以糧餉。然而稼穡之事，還是讓專業人員來做比較好。”

“聽聞榆寧有許多農、農學生？”聶泉聞弦知意，“明堂是想讓他們來指導將士耕作？”

“非也，”唐顯笑道，“以我之意，將士專心鍛煉魄與征戰技巧，不必再理耕種技巧。”

“如此，軍中開銷從何而來呢？”

唐顯反問：“軍中開銷大頭還是靠寧州賦稅與朝廷撥餉，軍屯又能補益幾分呢？”

聶泉按在楚戈案桌上，阻止他想嗆聲的，謙和道：“明堂有何對策？”

“軍辦作坊。”

“軍辦作坊？”聶泉琢磨了一下這個詞，到不解，“軍中開辦作坊與辦作坊有何區別？”

唐顯直視他問：“楚家軍與寧州府，可以等同嗎？”

楚戈重重一掌擊在桌上。

這個問題著實到了楚戈、甚至整個楚家軍的痛。

人人都知道寧州真正當家做主的人仍是楚戈，但寧州仍有一位寧州知府，他是皇帝的，不是楚戈的。辦作坊的收益，進的是新遂的府庫，而新遂的府庫，是皇帝的府庫，不是他楚戈的私庫。

他固然可以瞞報真實稅收，挪作軍用，然而那也是“挪用”。是他了皇帝的錢，即使大家對此事都心知肚明，也不能攤到下大剌剌的說出口。

表面這是錢糧的問題，實際這是地方與中央、君與臣的問題。

楚戈目如電，從唐顯面上梭巡而過。

他被這個問題激起了和一些蔽的野心，然而唐顯卻只是稍即分，出一副“好吧您不想聽我就不提”的表，從善如流開始解釋他所說的軍辦作坊如何作。

楚戈：……這些兔崽子。

云桐察覺自己被人瞪了一眼，抬頭找了找，沒找到來源，便繼續低頭吃東西，興致缺缺聽唐顯給人畫餅。

關于軍辦作坊，并不是與唐顯臨時起意，他們很早就有這個想法，只是一直沒等到機會實施。

軍辦作坊這個概念很簡單，就是以軍方的名義開辦工貿實業，可以有效緩解軍費張的問題。但作為現代人，可能對另一句話更為悉：“軍隊不得經商”。

這是因為經商雖有利好之，然而對軍隊的傷害更大。一是金錢迷人眼，為了追逐利潤必將分散訓練力，不務正業，影響軍隊戰斗力；二是與民爭利，影響軍民關系；三是滋生腐敗，甚至將搖本，貽害無窮。

因此云桐雖與唐顯提過這個設想，但也因為這些害對軍辦作坊敬謝不敏，琢磨其他營收方法去了。

然而唐顯將這個方案帶走細細研究一段時間，給云桐提出了兩個問題：

一是云桐始終想引的編制問題，他先前認為沒有必要，然而在思考軍辦作坊涵時，他頓悟了編制的厲害之，有待深研究。

第二，唐顯問云桐：想要什麼樣的軍民關系？

“軍隊本就在與民爭利，不僅爭錢財，還爭命。”唐顯平靜說道，“年年征兵，年年逃丁，青壯伍，十不歸一，百姓嗟怨。軍屯制下，兵士到一便就地占田，除了無主的荒地，各級將吏肆意侵占有主田地的況從不見，因發不出糧餉，便對這些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練兵懈怠、軍中貪腐更是常事。”

“我覺得，你的顧慮，太過……先進了些。”

先進，是唐顯漸漸索出，最適合用來形容云桐的詞語。

外人可能覺得榆寧縣主離經叛道，時常有驚世駭俗之想。但唐顯卻知道，那些聽起來荒誕不經的話，細究下去，藏著一個龐大而完善的理論系，好似云桐親眼見過那樣一個政通人和的世界般。只是的話經常被當做胡話，無人深究，云桐也懶得主解釋。

云桐沒有回答這個難得能讓啞然的話題，唐顯便強行與達一致：軍辦作坊就是他們目前解決楚家軍軍費問題的最好方法。

——楚家軍軍費問題。

榆寧有一支私軍，云桐要求他們必須“吃皇糧”，即，一應花銷從府撥款。

唐顯覺得似乎憋了一口氣，想證明什麼給他看。

這點暫且不提，唐顯幾次修改軍辦作坊的方案，把軍屬、傷殘退伍士兵等贍養問題一同納軍坊考慮的范圍，講得楚戈連連點頭，目中彩越來越亮，掌贊道：“大善！”

聶泉見楚戈似是要拍板定下，連忙阻攔。

他雖也為這計劃心神馳，然而看著唐顯講得頭頭是道，什麼細節都準備好了應對之策，他漸漸回過神：這是有備而來呢。

比聶泉更早意識到這一點的楚霆已經默默低下頭，數碗炒豆子的數量，一聲也不敢冒。

卻不料長姐突然點了他的名字：“你怎麼看。”

楚霆懵然抬起頭，見其余四人都朝他看過來，楚霆被這陣仗唬了一跳，更不懂云桐突然問他是什麼意思，有些含糊地說道：“嗯……唐縣令思慮周全，這法子定然是好的。”

長姐似是不滿意他的回答，繼續問道：“好在何？”

楚霆為認真的語氣與神怔了怔，指尖的豆子跌回碗，他囁嚅片刻，小聲說：“對榆寧極好。”

唐顯眉輕輕一挑。

聶泉第一次正視這位大公子，詢問：“怎麼說？”

楚霆看了眼云桐，猶豫再三，還是壯著膽子揭穿的謀——或者說，明謀：“方才唐縣令提的下策，要將榆寧西北方向上的六縣并轄，這六縣……不是隨便挑的吧？”

聶泉意識到什麼，霍然向輿圖去。

以榆寧為起點，六座大小不一的縣城次第相接，勾連起榆寧與楚家軍駐地。

聶泉噎了一口氣，楚戈慢了一步，被其中噼里啪啦的小算盤氣笑了：“說是軍辦作坊，實則還是你榆寧的作坊吧。”

“將軍此言差矣，”唐顯完全沒有被人揭穿的惶恐，仍坦然道：“我方才講到編制……”

楚戈擺擺手，呵笑道：“你且等等，先把上上策說出來，讓我看看你們還有什麼打算。”

云桐了耳朵，毫無自覺。

“上策，并非順耳之策。”唐顯向楚戈傾，“請將軍先恕我大罪。”

“好，我且聽聽你又要說什麼不順耳的話。”

唐顯頓了頓，目從楚戈、聶泉與楚霆三人面上掃過，最終轉回，直視楚戈道：“重開互市。”

屋霎時安靜，楚霆臉大變，楚戈目噴火，將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了真怒：“你要與胡人通商？”

云桐抬起頭，直面楚戈的憤怒，定定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