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做“人頭谷”。

數十年前這里的兩族戰,但凡戰敗的一方便被割掉頭顱，扔在山谷中祭祀山神。

當時山谷生有許多竹子，正當春天竹筍瘋長的時候,一夜的功夫,山谷便長出了許多人頭竹。

原來是因為一些頭顱落在竹筍尖上,被瘋長的竹筍頂了起來，一直向上，向上,就了所謂的“人頭竹”，風吹過，許多竹子一起搖曳，竹頂上的人頭也隨之搖擺,仿佛惡鬼現世，地獄境界。

久而久之，頭顱了森森骷髏，也被長大的竹葉遮住，有的頭顱被風化破損，掉落地面，有的兀自挑在頂上，早就數不清了。

再往后，朝廷派了巡檢司來到羈縻州,朝廷大軍制調停之下，各個部族之間的廝殺也大幅減,人頭谷里才陸陸續續不再長出人頭竹。

可就算是戰事平息，也沒有人敢輕易進人頭谷。

一不小心就會被地上的骷髏絆倒，或者時不時出現眼前的掛在竹枝上的人頭嚇得魂飛魄散。

最令人恐懼的是，每當夜間,人頭谷中鬼火連綿，團團藍火焰飛竄竹林之中，盤旋于竹林之上，仿佛死去的魂靈怨念不滅，在此穿梭咆哮。

這一夜，山谷之中突然亮起了與鬼火不同的火。

火堆周圍，幾道人影圍坐著。

悶悶的慘聲響起，像是里被塞著什麼，所以只能約約，斷斷續續。

“咔嚓咔嚓……”異樣的響，伴隨著凄厲的悶聲慘，大概半刻鐘，那聲消失，只有細細地嚓嚓響還在繼續。

“這羅剎鬼的頭可真！”有個噶的聲音響起，他沖著火堆甩了甩手，幾滴鮮落火中，發出滋啦響聲。

“是你的刀太鈍了吧！快點割，我已經等不及要喝羅剎鬼的了！”

先前的那人低低罵了幾聲，嚓嚓聲又響起，過了片刻他歡呼：“好了！”

手中多了一個橢圓形的淋淋的東西，對著火觀察。

那竟然是半個人頭骨。

另一個人起，提著一個大酒翁，向著那人頭骨里倒下去，酒把上頭的跟骨沫沖刷了去，然后又重新倒滿。

他們竟是把這半個人頭當作了酒碗。

對面的人重新拔出一把匕首，在自己的掌心劃落，痕涌現，他攥起手，讓滴人骨酒碗。

然后，陸陸續續，火堆邊的幾個人都將自己的滴碗。

碗的酒，已經變得通紅，在火下閃爍著駭人的。

“誓不破，羅剎鬼永世被鎮，不得翻！”

幾個人歡呼。

他們番舉著酒碗各自喝了一口，將剩下的酒撒火中，火焰頓時也變了赤紅。

沒有人發現，就在距離他們不遠，一個白骨骷髏頭的眼睛閃爍著異樣芒，正死死地盯著火堆周圍幾個慶祝的影。

楊儀離開的這日，只有隋子云跟狄小玉送別。

狄小玉十分舍不得楊儀，臨別落淚。

姑娘又換了一套新裝，言談舉止大有改觀，所到之，引得無數目注視。

楊儀卻突然懷念先前那出言無忌的爛漫，真給說中了，“大十八變”，狄小玉在“長大”，有點莫名惆悵。

隋子云默默地看著楊儀：“真的要走？”

楊儀笑笑。

隋子云言簡意賅，卻語重心長：“道理你該明白，跟著旅帥應是更好。”

楊儀并不接這話，只道：“先前多謝隋隊正照料。”

隋子云默然：“我想聽的可不是這個。”

楊儀轉頭，看看旁邊淚的狄小玉：“是了，曹家……”

曹家的真相，并沒有公之于眾。

也就是說，仍是沒有人知道那尸就是失蹤的曹方回。

對外的說法，便是曹家大房刻意謀害嫁禍，曹方回被追殺不知所蹤。

隋子云道：“人心各異。若是給世人知道了小曹是子，那悠悠眾口之中究竟又會編造出多怪陸離令人難堪的‘真相’，我不想死后，還要遭不必要的非議。”

這樣的結局其實最好，大家都對生死不明的曹方回抱以同。

可一旦知道曹方回是子，可想而知會如何。

至——“不守婦道”“拋頭面”“膽大妄為”“咎由自取”甚至“死有余辜”等等惡毒字眼，絕不會任何一個，而只會更多。

楊儀回答：“我明白，畢竟還有曹墨。”

隋子云點點頭。

“其實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楊儀終于開口：“假如旅帥回京，隋隊正可會同行麼？”

“我……”隋子云心想已經跟說過此事，為何還問。

但彼此都是聰明人，隋子云轉念：“你想我跟著旅帥回京？”

楊儀道：“旅帥雖聰明，但有時候有些事當局者迷，很需要隋隊正這樣的人從旁指點迷津。”

“呵，”隋子云笑了，“你在這時候還惦記十七，你既然放心不下他，為何還要走？”

楊儀低頭：“那就當我沒說吧。”

沉默中，楊儀告辭。狄小玉卻想起一事：“明兒是瀘江那邊浴佛節呢，你不去看個熱鬧？”

楊儀敷衍：“也許。”

等帶了豆子上了馬車，狄小玉喃喃道：“怎麼也不告訴咱們他到底要去哪兒，要真不知往哪兒去，又為何要走呢。”

隋子云知道原因，卻沒有回答。

楊儀必定是怕被人找到。

的格跟的外表截然不同，堅韌決絕的很。

說走就走，毫不留。

狄小玉卻又嘀咕：“十七先前對楊先生那樣好，怎麼這會兒他要走，竟也不送一送？”

一個明明不愿離開卻還裝作毫不在乎，一個執意要走卻偏偏還心有掛礙。

這兩個人……卻是有趣。

隋子云笑。

楊儀決定前往理塔。

在距離酈十數里的鎮子上換了一輛馬車，轉道往南。

才啟程，楊儀便察覺路上車馬明顯增多，經趕車的車夫提醒，才驀地想起，明日就是浴佛節，這些人都是趕往瀘江參與浴佛誕的。

想到這里，楊儀覺著有點不妙，只顧要早點啟程，忽略了自己竟撞上了這個節日，本來要在天黑之前趕到津口，可看這個架勢，只怕津口那邊也是人滿為患。

不幸給楊儀猜中，等他們趕到津口之時，問了幾家客棧，竟都是客滿，眼見天越來越暗，再找不到借宿之，就要宿街頭了。

那趕車的夏老頭也乏了，便提議道：“先生，您若是在這兒沒親戚的話，只怕當真無可去了，這樣吧，您若不嫌棄，不如就隨我去住牛馬棧。”

這牛馬棧通常是些做苦力、趕車走長路、以及馬幫的人歇腳的地方，比不上客棧那樣干凈整潔，而且多是大通鋪，許多漢子混住在一起，勝在便宜。

楊儀一聽，心打怵。

但住那種地方雖則不便，可總比流浪街頭要強上百倍，畢竟津口這里閑雜人等更多，若是自個兒流浪在街上，誰知會發生什麼。

夏老頭帶著楊儀去往牛馬棧，他是這條路上常來常往的，不僅老板認得，連通鋪上幾個常常行腳的人也都相識。

看他帶了個年青的書生模樣的人，大家都很詫異，聽夏老頭解釋是位大夫，眾人將信將疑，畢竟楊儀看著便面，豈有如此年輕的大夫。

楊儀盡量不看別人，把豆子安置在一張桌子下，自己好歹找了個靠邊兒的位置。

夏老頭自帶了干糧，坐在炕頭上吃了起來。

這屋子里酒屁臭氣，味道復雜的很，楊儀本來是有些，可現在卻毫無食。

夏老頭以為沒帶干糧，便撕了一塊餅給，楊儀忙推拒，只說不，翻開包袱找了點東西去喂給豆子，又它的腦袋，它不要走。

屋子里本來已經有七八個人躺下了，在他們進來后，又來了三四個，越發艱難。

楊儀沒法兒躺倒，屈膝盡量坐在炕邊上，帕子遮著臉，緩緩呼吸。

那幾個新進來的漢子都敞著懷，出黑黝黝的壯膛，有兩人打量著，臉上掛著驚訝的表，仿佛看見了一只白兔進了狼窩。

幸虧他們并無歹意，自顧自坐在板凳上，喝水吃干糧，又說起一路見聞。

其中一個說道：“可惜明兒咱們不能去瀘江湊熱鬧了，聽說瀘江那的佛爺準備了幾百只的禮佛紙扎。”

對面的人扇著風道：“往年路上不太平，只有瀘江三寨的人前去，今年那些匪賊都畏懼巡檢司，不敢作，當然多的是想去看熱鬧的。”

他們又說起浴佛節如何壯觀，那些百姓如何向佛爺進獻貢品等等。十分羨慕。

突然，又有個人道：“說起來，浴佛節后就是鬼節，今年的人頭谷似乎不怎麼平安吶。”

“聽說有人看到人頭谷升起了勾魂幡，不知真假！”

“不會吧，要真有勾魂幡，那就是說羅剎鬼要出現禍世。當年羅剎鬼出來鬧事，瀘江那邊的小彌寨，整整死了一二百人，沒了半個寨子。”

“卓瑞不就是那個寨子出來的？他的阿媽跟弟弟都被羅剎鬼吸了氣死了。”

大家看向一個黑臉的漢子，只見他里嚼吃著米團，耷拉著腦袋。

氣氛有點凝重，冷不防通鋪上有人罵道：“人睡得好好的，說什麼死啊鬼啊，不睡就滾出去！”

這幾人聽他很不客氣，一時回：“我們說我們的，若是累的人早睡著了，你嚷什麼。”

那睡著的人爬起來：“雜碎！真有羅剎鬼就好了，把你們這些狗日的都吃了去！”

眾漢大怒，尤其是卓瑞，把手中沒吃完的米團一扔：“你說什麼？”撲上去就跟那人廝打起來。

大家的，勸的勸，好不容易止住了，那挑事的人兀自罵罵咧咧。

卓瑞雙手攥拳，肩頭不住發抖，顯然怒極。

跟他同行之人拍拍肩膀：“算了，明日還得趕路，睡吧。”

楊儀本來在角落，怕他們手傷到豆子，便喊了豆子過來，此刻正抱狗子哭笑不得。

等這些人終于都躺倒，才稍稍地松了口氣，幸虧無人留意。

這種形，實在睡不著，便在心里琢磨這些人說的什麼“羅剎鬼”“勾魂幡”之類，不知是真的假的。

只有拼命去想這些，才能忽略那熏死人的氣味跟的勞累。

正在朦朧中，突然有人申，接著有人問：“卓瑞，你怎麼了？”

原來是那卓瑞的青年，正哼哼不已。

先前跟他打架的那人惡聲惡氣地罵：“不好好尸又鬧什麼！”

卓瑞哀嘆了幾聲，聲音漸漸大起來。

那打架的人翻坐起：“你狗日的是不是故意！”隨手抄起一扔了過去。

不知什麼砸到了卓瑞上，他突然停止了喊。

卓瑞旁邊的那人一愣，低頭看去，突然大：“不好了，打死人了！”

一瞬間通鋪里的人都驚了，像是炸鍋一樣。

卓瑞的青年直地躺在炕上，鼻息已經沒有了，慌的他的同伴只顧，又有人扭住之前扔東西的，嚷著要報。

現場大，突然有個認識夏老頭的道：“老夏，跟你一起的不是個大夫嗎？快給看看呀！”

夏老頭正發呆，完全忘了這件事。聞言忙看向楊儀：“先生，先生您給看看？”其實老夏也是沒底兒。

大家都看楊儀，這才發現還抱著一只狗，有人便：“這兒人都夠住的，怎麼還有只狗！”

楊儀只得陪笑先放開豆子，上前將卓瑞的脈一探，果然只有微弱一線。

方才留心看到，那扔到青年上的不過只是一只鞋子，不至于打死人，但卓瑞明明命垂危了。

周圍眾人作一團，老夏頭湊在楊儀旁，突然驚呼：“這兒是怎麼了？”

大家轉頭，卻見卓瑞的腹部不知為何竟高高鼓起了拳頭大的一個包！方才明明沒有。

楊儀將卓瑞的衫解開，卻見這大包是從他的肚臍中冒出來的，就像是有人吹了一個豬尿脬的樣子，十分嚇人。

眾人看到如此駭異形，不由地都屏住呼吸，室一時死寂。

就在楊儀離開后的第二天，有人送了只宰殺妥當洗剝干凈的小黑豬到巡檢司。

薛放披著一件薄衫，拿著雙鐵筷子，不時地撥拉架子上的豬。

油煙滾滾，滿院飄舞。

斧頭舉著把扇在旁邊給薛放扇風，又道：“十七爺，您歇會兒，讓我來就行了，烤好了您擎管吃就是，小心這煙熏著您。”

薛放道：“我自己弄的放心。你一邊兒去。”

斧頭馬屁拍到馬上，灰溜溜后退了兩步。

薛放夾了一塊豬，翻了個個兒，看那塊在炭火上滋滋作響，他故意地深深呼吸：“香的很，真是世間難得的味。”

戚峰跟隋子云從外頭過，戚峰悄悄地問：“這是在弄什麼？怎麼突然要烤吃了？”

隋子云道：“誰知道……由著他去罷了。”

就聽里頭薛放念念叨叨地說：“哼，先前非說要我忌口，什麼大魚大的也不許吃，這下好了，箍咒沒了，老子吃什麼吃什麼，也管不著了。”

戚峰道：“這又是在說誰？”

隋子云嗤地笑了：“我不知道。”

他扭頭正要走，一個參將急急跑來：“隋隊正，津口那邊有消息。”

隋子云不以為意：“何事？”

但下一刻，聽到參將所說，隋嬤嬤頓時變了臉。

院中，狄小玉坐在廊檐的臺階上，斧頭湊過來，拎著那把扇，一起看著前方薛十七郎對著黑豬發狠。

“怎麼……”狄小玉喃喃：“十七哥看著不像是很高興的樣子呢。”

斧頭也隨之點頭：“倒像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咬牙切齒的。”

狄小玉捧著腮：“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也沒人攔著，怎麼還要賭咒念叨似的。”

薛放這時侯正咬了口烤的焦黑的豬，那豬油一下子燙到了他的，他嘶嘶吐氣。

狄小玉趕忙跳起來：“十七哥，你留神！”

斧頭也趕沖過去：“十七爺讓我看看，哎吆吆，好好的俊臉別給燙壞了。”說著趕去弄涼水給他激。

正在此時，隋子云大步走了進來：“旅帥。”

薛放正在抹自己被燙著的下，看到隋子云進來，卻若無其事地招呼：“嬤嬤你來的正好，來，嘗嘗這小黑豬，香著呢，你是有口福的，不比那些……”

隋子云不等他說完便道：“津口巡檢司傳來一個消息。說是有個庸醫，招搖撞騙，謀財害命。”

薛放正又鍥而不舍地給豬翻：“哪兒來的庸醫這麼大膽？”

隋子云似笑非笑地：“那庸醫自說名喚楊易。”

“楊、楊什麼？”薛放還是沒法兒把“庸醫”兩個字跟楊儀聯系在一起。

“楊易，”隋子云道：“楊花落盡子規啼的‘楊’，容易的‘易’。”

鐵筷子落在地上，薛十七郎半張開，這幅模樣，就好像在等待一塊烤的香噴噴的黑豬掉進他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