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房，東圍房。

副庖長剛邁出干庫，被風雪一灌，著脖子在凍紅的雙手上哈口氣，反復兩下，吆喝著廚役取了鹿干、獐、燕窩等魚貫而出。

剛剛上頭傳話，皇上留了張廷玉和方苞值南齋（南書房），晚膳著膳房做一些熱乎好克化的吃食送去。

黃琉璃瓦殿頂已然白濛濛一片，副庖長打發了廚役各自忙活，扭頭鉆進南北向九楹的葷局專設，抖落雪花，沖杜庖長道：“昨兒個司膳太監還說，花園神武門那頭的桐花正要開呢，這一場雪可全糟……”

爐火劈啪作響。

屋里杜庖長正躬跪著，主位上端端正正坐著個小不點兒，側墜著一名宮，后頭是四名太監。

可不就是圣上最寵的幺皇子——二十四阿哥胤祕。

副庖長慌忙行了個打千禮：“奴才敬請阿哥勛安。”

胤祕一雙黑瞳仁泛著水，向人家手上的食材，夸贊道：“皇阿瑪這獐子可真不錯呀。”

“吸溜~”

眾人：“……”

又來了。

這位阿哥爺生來就是打秋風的好手，外膳房、茶房、各宮主位飯房都蹭了個遍，連低位嬪妃的塔塔（也是小廚房）都不放過。

一點吃食罷了，誰能梗著不給。

更何況皇上對這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瞧著還樂呵。

杜庖長門兒清，對此見怪不怪，跪地笑盈盈接話：“阿哥爺若是不嫌棄，晚膳做一盅燉獐給您送去？”

胤祕憋出兩坨的紅暈，頭點得倒是飛快。

側的大宮銀翹見狀不由輕輕彎，對杜庖長頷首：“有勞庖長。”

杜庖長很上道：“姑姑客氣了。咱們阿哥爺想吃什麼，差人吩咐一聲便是，大冷的天怎麼敢勞煩親自跑一趟。”

形勢比人強。務府向來深諳此道。杜庖長混到如今的位置，也是個玲瓏人。

他心中一番計較，只等送走這位阿哥爺，就開始親自備菜。

誰知胤祕打了個哈欠，終于想起來這兒的原因，偏過頭問：“銀翹，我的臭豆腐呢。”

杜庖長：“……”合著您是打劫打忘了。

銀翹蹲，幫胤祕了端罩帶子：“月前，阿哥讓你們準備的鹵水和豆腐可還在？”

杜庖長想起這茬，神不免有些怪異。

上個月阿哥差人遞話，讓他們準備瀏吾山一帶的黑豆豉，小火慢煮兩刻鐘，輔以冬筍、黑香菇、鰇魚干切片，豆豉水加鹽、堿、燒酒，每日開蓋攪拌，封十日。

十日之后，辦差事的小太監又來了，笑嘻嘻請他們把鹵水里的食材撈出來，加上剛托人買的臭腐進去。

一時間膳房里臭氣熏天。

杜庖長認得那臭腐。

皇城兒有家豆腐坊，攤主是個江南人士，名王致和，聽說他落榜之后，無意制出的青方豆腐反而風靡滿京。

說是聞著臭，吃著香。

這種市井，務府采買可瞧不上眼。

膳房一群三旗廚役著鼻子辦完差事，又讓這鹵水發酵了快半個月，倒進豆腐里固。

杜庖長忙活完就忘記這茬了，誰能想到，阿哥爺還能親自跑上門。

他疑心胤祕又要作妖，面上卻笑出朵花兒來：“阿哥爺吩咐的差事，咱們膳房不敢落下，都在西邊那口甕里存著呢。”

胤祕跳下椅子，越發顯得小小一團：“帶路，去瞧瞧。”

杜庖長猶豫：“爺是要拿來做什麼，遑論是圓的扁的，吩咐奴才一聲便是，那東西……氣味重了些，萬一熏著您，奴才可就罪過大了。”

胤祕咧著時，能出兩顆小虎牙，白的臉頰左右對稱浮現兩個梨渦，瞧著鬼馬靈的。

杜庖長瞧了一眼，慌忙垂下頭，心中卻贊小阿哥這副真真惹人疼，難怪萬歲爺寵。

下一秒，漂亮的小阿哥胤祕開口道：“越臭越好，我急著給汗阿瑪嘗嘗。”

“……”

嘗。

嘗什麼？！

杜庖長以頭搶地：“……我的爺，這可使不得，您饒了奴才吧。”

瞧把人膳房庖長嚇得淚汪汪哭唧唧，銀翹才無奈喊了一聲“阿哥”。

胤祕是有些怕銀翹的，因為會跟汗阿瑪打小報告！

只好無趣的扁扁，說明來意。

原來這鹵水就是制菜用的。

是胤祕閑著無聊，從二筒那里換到的獎賞，全名“長沙臭豆腐”。

這東西誰也沒聽說過。

杜庖長雖然一臉懵，卻不由想起去年中秋宴上的冰皮月餅。

冰皮是胤祕用澄、糯米、粘米混了糖和鮮玩一氣，瞎折騰出來的，配上流心的蛋黃餡兒，用木模搗好，放在冰室擱上小半天，形口味俱佳。

最重要的是，這月餅新奇。

沒人有的，皇帝獨占，總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康熙大喜，特意在欽天監拜月之后，將冰皮月餅分賜文武廷臣，事后，整個茶房跟著一道了賞。

杜庖長思維發散，細數下來，發覺澄這東西也是小阿哥點名要什麼水晶蝦餃，他嚯嚯半天才弄出來的。

皇上對此也極是喜歡。

胤祕這時候雙手倒背，一副牛氣哄哄的樣子，杜庖長還真搖了。

他很清楚，皇上這幾年食量欠佳，只對豆腐有些許偏，可膳房豆腐菜式就那麼幾道，總吃也膩味了。

上回南巡，皇上帶回來個漢人廚役，專做一道八寶豆腐，可如今呢，還不是坐了冷板凳。

若真能讓天子青睞，他跟著沾，；若是不得法，也有二十四阿哥在前頭頂著。

反正都是不賠本的買賣。

杜庖長很快就改了口風，爺長爺短的把胤祕請到了一缸黑大甕前頭。小蘿卜丁太矮，還得踩了小太監的背才能看進甕里。

甕中是一杠醬的湯，氣味“喜”人。

胤祕探著腦袋扇了扇，頓時屏住呼吸，忍不住苦著小臉想：就這？這東西真的能讓阿瑪胃口大開，吃了還想吃？

二筒是不是驢他？

不管怎麼樣，先夸人。

胤祕從小太監背上跳下來，一臉贊嘆：“這鹵水做得特別臭，不錯。”

杜庖長無言，覺得像被罵了一頓。

胤祕又問：“豆腐呢？”

杜庖長立在一旁：“爺，固過的豆腐腌了兩天，已經變黑的了。”

這小鬼頭裝模作樣問完，就開始照著二筒的幕提示文字，磕磕、照本宣科地念了臭豆腐的制作工序。

杜庖長飛快記下阿哥說的話，提問了一句，胤祕滿臉驚訝：“我怎麼會知道。”

就很氣人。

膳房要干活，胤祕卻不打算走。

他挑挑揀揀，讓小太監端了幾碟自己中意的點心，坐到角落里“監工”。

杜庖長抹了把汗，只好頂著高開始備菜。

豬、牛、骨熬制的高湯是現的。

最關鍵的是辣醬。

他先將大蒜粒小米辣剁碎，倒進熱油中小火煸出香味，加辣椒，醬，清水和鹽，火候差不多了，丟進花椒、八角、小茴香、桂、干姜等香料，最后加大海米，辣醬就出鍋了。

最后，炸豆腐的油溫，杜庖長選擇控在七，炸到氣泡泛出撈起，淋上高湯，辣醬，脆口的咸菜，蔥花。

一碟宮廷廚心擺盤的長沙臭豆腐出爐了！

胤祕被這辣香和奇怪的臭味吸引，越聞越香，連點心都不吃了。

杜庖長在胤祕的注視下，表凝固，抖著嘗了一筷子，然后又一筷子，再一筷……

胤祕：“別嘗了。”

杜庖長：“……嘿嘿，爺，好吃！”

有了庖長的親自認可，胤祕總算是放心了。他讓杜庖長又做了兩盤，帶著小太監拎著食盒，風風火火又跑了。

“汗阿瑪，阿瑪。”

胤祕一路飛奔，呼嘯而來，像只雪上跳的小狍子。苦了銀翹和小太監們，生怕跟丟了阿哥，還得護著食盒，追在后著實狼狽。

南齋連廊前，大太監趙昌早早見了，連忙護住剎不住閘的胤祕。

到底是從小就跟隨康熙的哈哈珠子。

他教訓幾句宮人，才笑瞇瞇問：“這大雪連天的，阿哥爺鼻子都凍紅了，又是上哪兒去了？”

胤祕揚起小腦袋，特別自豪：“膳房新做了菜，汗阿瑪嘗嘗。”

趙昌笑得越發開懷，萬歲爺沒白疼小阿哥呢。

胤祕：“悄悄告訴大大，阿瑪吃完心好，我才能討賞呢。”

趙昌：“……”

您這悄悄話也忒大嗓門了。

趙昌憋著笑，下點了點屋，低聲回稟：“阿哥來的不巧，主子有要事在談呢。”

胤祕頓時像個泄了氣的小皮球，聳拉的眼里滿是失。

趙昌都心疼了，正想安兩句，就看胤祕招招手，拎著食盒的小太監弓著子跪到面前，他揭開蓋子，對趙昌雀躍道：“阿瑪沒空，還有大大，胤祕請大大吃臭豆腐。”

趙昌笑容一滯，這味兒……確實還臭的。

不過，聞久了又臭又香的，看這辣還有食，萬歲爺是不是也……

趙昌心神微，半躬子道：“小阿哥念著奴才，是奴才的福分。只可惜時候不巧，趕上正當值，怕是沒法賞。”

又小聲附耳道：“阿哥不妨先帶回乾清宮配殿，萬歲爺今兒要跟張廷玉和方苞兩位大人議政，一時半刻怕是騰不出空來。”

胤祕是個簡單暴的小團子，只聽了趙昌說不吃，哪還管他后半截說的什麼。

把食盒蓋子丟給后宮人：“哎呀，跑了，那我自己吃。”

趙昌：“……”得，白說。

看著胤祕對盤中撒滿了紅油辣醬的臭豆腐咽口水，手手，趙昌不懷疑：您不是來給萬歲爺送菜的嗎？

您的堅持呢？

怎麼三句話就要送自己肚子去了？

屋，康熙正跟張廷玉，方苞二位大人說到興，就聽見墻底下，小兒子大聲謀的一席話，張廷玉沒忍住“噗嗤”笑出來。

跟著三人就聞見一臭味兒。

康熙把書丟到案上，循著味兒又聞了聞。

是真臭。

康熙垂眸，右手慢慢轉著大拇指上的扳指，再抬眼對著門口喊了聲“趙昌”。

門打開，趙昌疾步進來，帶著風，以及越發濃重的氣味。

康熙這麼會兒工夫已經聞慣了，發覺怎麼還好聞。

……又臭又香的。

疑心自己上年紀嗅覺出問題的康熙倚在扶手上，忍不住口齒生津，抬眸看到張廷玉和方苞也在吞咽口水。

君臣一陣靜默，窗下傳來胤祕歡快的聲。

“汗阿瑪在上，兒子先吃為敬。”

康熙氣得胡子抖了抖，吩咐趙昌：“把人給我拎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