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第28章 第 28 章
明德是掌管府多年的老人了, 六宮妃主見過的奇珍重寶都未必有他過手的多,他心里頭門兒清,哪有什麼廉貞星犯帝座, 這清單上的名目樣樣眼,是誰進獻來的,他豈能不知。
知道歸知道,宮墻的私也不止這一樁。歸原主倒也罷了, 可旨意下得太急,圣上勒令單上之一件不能差, 主子上下皮一容易,可他這頭要調度的卻是散往東西六宮的東西啊。
像唐記年年進貢的綢布匹、絨襖皮貨、玉玩瓶、時興擺件, 再至飴糖、茶葉香料、瓔珞鏡梳、佩帶首飾……歷來約定俗, 都是唐記一送進來,便分往六宮做為四季用度。
如此, 公中賬面上是平的, 里外里卻省下一大筆挑費。
現下要填補, 他去何地變出來?上頭沒有明說, 可府庫里頭斷是湊不齊的,無非是要他去各宮將從前的獎賞再討回來, 煌煌赫赫的天子之家,自立朝起,何曾有過如此上不得臺面的勾當?
當然這些冠冕堂皇的事,也不是明德心的,他只心憂,六宮里有哪位娘娘, 妃主, 皇子, 公主是好惹的?陛下不下明令,為難的就是他們這些夾在中間的奴才,縱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捱盡白眼冷斥要回來了,總不能讓娘娘們的殿宇里變得跟抄了家似的吧,回頭還得來跟府討東西,他還得想法子往回填補,這一還再一填,里外里,就是兩份兒虧空。
這還不算那些已經耗損的,以及貴主們用慣了手不可舍的什。不說別人,便是圣人陛下,腕上那串子黃檀香木珠戴了多年,早已盤得烏綻亮,換一條新的是斷乎不可,那麼府便要另尋一條與黃檀香木珠價值相仿的珠串補上。
難就難在,那串珠子的香木產自東海扶桑,不說價值連城,也是千金難求。
他就算勉強能從庫府中調度出這一樣,填平了賬,后頭卻還有類似幾百件的疑難在等著他。
說白了,宗室庫之皆有數,明德只是個給天子當家的過手掌柜,就算把他倒掉在梁上放干了,他也沒招啊!
明德幾乎給原公公跪下了:“求大總管指條明路,奴才這腰帶就算勒折了腰,也添不上這虧空,再沒法子,腰帶真得往脖子上勒了。”
“猴崽子急什麼。”原璁站在老槐樹兒底下,漫淡地撣撣袖,“真完不差事,你以為,陛下會拿誰先開刀?”
明德的冷汗瞬間從后腦勺流到了腳底心,他與原璁本是平級品,眼下全顧不上了,一個頭磕下去,懇求原璁救命。
原璁嘆息,“看在你可憐的份兒上,給你指條明道也未為不可。明公公在青溪埭的那兩所宅子,靠什麼買下來的,心里沒點數嗎?”他哂笑一聲,“在皇親國戚扎堆兒的地方建私府,明德呀明德,你的膽子比我都壯。馬無夜草不這話,真真不欺人。趁早兒,或出手折現,或攜上房契,直接往烏巷送去吧。”
明德吃了一驚,不想此件事居然沒瞞過這個老賊的眼,囁嚅一聲:“那是、那是……”
原璁不耐煩地擺擺手,“命都要丟了,還惦記那點家私呢,本也不是你的東西,這也算取之于唐,還之于唐。不止是你,趁著還在一把手的位置上,敲打敲打底下那幫子掌事,往常找唐記打牙祭討來的,該還的還,該吐的吐,陛下現下正愁找不著開刀的呢!”
明德知道前總管簡在帝心,不會空口說瞎話,喃喃道:“真有這麼嚴重……”
原璁天冷笑,陛下連皇莊都送出去了,東宮太子那最寶貝的一閣子字畫法帖都搬空了,這些人還揣著自己那點兒小算盤做夢呢。
“虧你們日人家小菩薩,卻只知菩薩低眉,忘了金剛也會怒目?”
經此一點撥,明德最后僅存的那點僥幸也沒了,他萬萬不敢再怠慢,清單上散落在六宮的件,就是再不好要,也得往回要了。
這一來主子們卻不干了,們大多還蒙在鼓里,以為是府的奴才要借天象之說欺主,中飽私囊,紛紛鬧將起來。
繼而又怨恨起皇后,竟放任犬獠如此行事,這與苛待后宮又有何異?
明德是有苦難言,才從披香殿挨了一頓啐出來,邁進毓寧宮的殿門,當頭又挨了一記砸,卻是湞和公主負氣扔出的夜明珠,脆聲嚷嚷著:
“要散金憑什麼拿我的東西往外散,這是父皇賞給我的,和傅簪纓有什麼關系!我不給,我看就是司天臺那幫老頭兒胡說八道!”
那夜明珠骨碌碌滾到明德腳下,咔然一聲,裂了隙。
明德的心也跟著裂了,得,又要府出錢補了,照這樣左抿一筆右銷一件,他離升天也快!
湞和小孩子脾氣,任明德好話說盡,依舊不依不饒。
梁妃放任了一會,方命使袖出一本冊子給明總管,神安和:“這些年唐氏孝敬來的,與府送來的什,本宮都命人整理出來了,或有缺,公公再與朱墨去對吧。”
明德當場得落淚,這位梁妃娘娘真是位明白人,不、不止,簡直是后宮中的清流仙姝,救人于水火之中啊。
他還未來得及謝恩,梁妃又將一個四方扁平的玉盒予他,令他一并帶去。
明德打開來,見其中是一對水頭極佳的白玉鐲,遲疑道:“此鐲仿佛并不在清單之列,請娘娘明示……”
梁妃緩聲道:“本宮知道。此為毓寧宮在傅娘子及笄日上送去的賀禮,只是當日那孩子孤離宮,沒有帶走……你一并幫本宮送去吧。”
“還有,”蕭氏指了指立在窗下的一支白瓷束腰人觚,其上的剔紅梅花潔傲雪,一看便是上等雕藝,瓷中品。“此是幾年前本宮生辰時,傅小娘子孝敬來的,應也不在清單上。我之有愧,一并還去吧,也算頂一樁府司的短缺。”
明德聞言連忙對帳,果然不在單子上。看來唐記出示的賬單分得很清楚,知道哪些東西是唐氏真心送的,哪些是皇家……明德及時打住念頭,向梁妃娘娘殷勤說了一筐好話,道謝而去。
“母妃,您這是做什麼呀!”
湞和看著府那幫子小黃門一樣一樣地往外搬東西,不解又不忿。
蕭氏笑了一笑,“就算,幫皇后娘娘一點忙吧。”
*
此時的顯宮中,庾皇后蕭索地坐在棋子方褥上,凝視面前案上依次擺開的十二頂流蘇冠,面沉似水。
每年的誕,唐記為表心意都會送上一頂赤金打造的冠,一年一頂,一共十二頂。
要說貪,貪的也不是那斤兩重的金子,只是喜歡那一片片鎏金翼翩然將飛的抖擻與華麗,這代表著為大晉皇后的威儀。
現下,有人要將這威儀掃地。
“娘娘……”關雎輕輕請示了一聲。
庾皇后尖長的蔻丹掐掌心,輕咬著牙:“收起,送去。”
十二頂金燦燦的冠當著的面封箱篋,庾皇后眼神冰冷。
正這時,殿外突又傳來一片銅錢灑落的聲音,那卻是皇后為抵唐記香料及余用之賬,命大長秋從顯宮私庫的最深,把不知多年前積在角落不用的箱的五銖錢都搜羅了出來。
千錢是為一貫,那穿幣的麻繩因年深日久霉爛了,是以一經搬,便灑落了滿地。
銅幣嘩啦啦的撞聲尖脆又綿長,惹得人耳發刺,心都跟著卷起邊,弼弼跳。庾皇后厭煩地斥責一聲,哪怕閉著眼,都能想象到監們蹲在地上一枚一枚拾起銅幣的惡心場面。
腦中唯余四字:有辱尊榮。
自己費心教了傅簪纓那麼久,使不與唐記掌柜相接、遠離那些市儈銅臭事,只為剝除掉此骨子里的商賈脈。也不用學習六宮吃穿用度的收支,也不用心有算勞心勞力,只要求安安分分地陪著煥兒,給他解悶而已。
到如今,就連這樣簡單的事,那丫頭居然都不肯了。
誰能想到,一手養大的人,回頭反咬一口,把的顯宮變了一個集市易場,一筆賬一筆賬地,一文錢一文錢地,來惡心。
庾氏咽不下這口氣,可偏偏也出不了這口氣,因為,陛下的心向著傅簪纓。
庾氏未嘗不知,其實陛下哪里是當真縱容傅簪纓胡鬧呢,只不過是所圖更大——相比唐氏的家財,那絹單上所列之,九牛一爾。
古人所說的“先取之,必先予之”,正是這個道理。
如今說服自己退讓一步,也正為此。
工部那頭對苑北行宮的料錢催要得急,若不先哄住那丫頭,那后續修建行宮的一大筆花費從哪里出?
國庫的錢不得,庫的錢經過這回的事,也被傅簪纓榨取得所剩無幾,而行宮那里,牌樓華表的門面早已經建好了,倘因無錢為繼,半道撂下,明晃晃地在那里讓城民百姓看著,皇室的臉面才真丟盡了。
到那時,非但無法向陛下祝壽邀功,只怕陛下還會怪罪同太子辦事不力,畢竟賒賬提前建宮之事,是一力促的。
所以眼下,即使知道后宮中人頗有微詞,還有人膽敢私下議論中宮苛吝,縱奴抄宮,庾靈鴻又有什麼法子?
心煎如沸地端起一盞苦飲子飲盡。
“娘娘。”
蒹葭捧著賬簿進來——如今這從絹布上分抄下來的簿賬,后宮諸宮的管事可謂人手一本了,低聲請示道:“賬中頗多名目,除了咱們宮中的,皆在崔夫人家中,這……該當如何?”
蒹葭最知皇后娘娘好面,這送給庶妹的東西再往回要,擱在從前,皇后娘娘是決計不肯的。
然今時不同往日了,如此虧空,顯宮便是想打折胳膊往袖里藏,也彎不下這個彎兒了。
庾氏腮骨棱一條線,想起小庾氏家中那個比太子小兩歲的外甥,眸底微芒閃過,“著佘信親自去一趟,有多,搬多。”
用人,不是只有籠絡一種法子。想用這個眼皮子淺的庶妹辦事,就得先讓疼,只有心疼了,才能同自己擰一繩,才肯幫著將傅簪纓的家產弄到手。
*
卻說五月二十二這日,正是江夏崔家與豫州劉別駕會親的日子。
兩家的兒親事,已到了納吉這一步。小庾氏知道今日劉夫人會帶著妁人上門來,提前一日便將客堂布置一新。
什麼鎦金鑲翠的圍屏、沉檀雕花的茶案、漢蔡中郎的壁書、畫祖曹子的掛畫,一腦裝點在室,放眼去,當真書香繞戶,富貴盈門。
之所以如此賣力飾,只因那劉家是清貴的門戶,而崔家雖名為皇后外戚,但十年前庾氏宗族被衛覦攪鬧得分崩離析,早已沒落,崔氏也跟著水落船低。此番能與劉家結親,還是皇后娘娘托了豫州太守夫人做冰人,那劉夫人才點頭答應。
論起來,倒是家馨兒高攀了。
可又如何呢,只要兒出閣后日子過得舒心,小庾氏便心愿得償了。
對這門親事最滿意之,還不是門弟,而是劉氏家風正派,一門皆遵循著娶妻不納妾的家訓,這在蓄伎風的京城世家當中,殊為難得。
崔馨人逢喜事,此日亦早早起來用心裝扮,梳嬋娟髻,點雙娥眉,頰淡掃胭脂,配一桃三繞曲裾,既不張揚又不失淑麗。
至吉時,劉夫人攜婢仆人備禮登門,進得廳堂,兩方會面,自然好一番寒暄。
小庾氏請劉夫人上座,一切正談得好好的,忽聽家人來報:“顯宮佘公公至。”
小庾氏一聽,便知這是皇后娘娘派人前來禮賀了。
只沒想到竟是大長秋親自前來,面上越發有,余輕睇親家夫人,矜持地微揚下,忙命請進。
佘信進門時,還帶進四個健奴。
他室向兩位夫人請安,而后面含歉意地轉向小庾氏:“夫人見諒,奴奉皇后娘娘懿旨前來收,唐突之,萬請恕罪。”
“……什麼?”
不等小庾氏明白過來,佘信從袖中抖摟出一張幾折的白宣紙,道一聲:“搬。”
幾個健奴便風卷殘云一般抬屏搬案,卷畫收瓶,一樣一樣往府門外的馬車上運。
“爾等這是做什麼?”小庾氏驚得站起,“罷手,此為吾家,刁奴敢爾!”
劉夫人同樣皺起眉頭,尤其當兩個健奴近前搬走席前的憑幾時,劉夫人看了小庾氏一眼,目中出厭惡之意。
平生結識人,往所見,還從未有失禮如此者。
“崔夫人請見諒。”佘信賠笑應付著,“娘娘懿旨,奴等也只是聽命行事。夫人也當聽聞天象有異,陛下下旨向東南散金之說,這便是送往烏巷傅娘子的。”
傅簪纓……小庾氏臉發白地晃了晃,忽就想起這些被搬走的東西,都是這些年從顯宮求來的,而顯宮中,又是姓傅那丫頭獻進去的。
這是怎麼話說,那丫頭反了天不?可縱使皇后娘娘對此有何不滿,也不該在今日發作啊!
然一切阻止不及,待佘信一行事了告退,崔府的客堂之中,霍然比方才敞亮了許多。
用家徒四壁四個字來形容,不能說差強人意,只能說恰到好。
但凡小庾氏將府的貴重寶堆出來一點,必也達不到如此抄家遭匪般的效果。
劉夫人沉默著起,小庾氏整張臉都木了,難堪道:“親家夫人,此乃誤會,待我稟明皇后……”
“崔夫人。”劉夫人神態尚且客氣,微笑道,“既然今日貴府有事,不敢叨擾。吾家小郎與令千金的婚期,改日再議吧。”
說罷不待小庾氏挽留,拂袖款款而去,所備妝禮,一并帶走。
“什麼?!都搬走了?”
崔馨在室聽得變故,不信邪地跑到前堂去看,一進去,幾乎不認識自家般,原地轉了好幾個圈。
那白禿禿的墻壁一如臉,崔馨呆怔半晌,忽然捂面嗚咽一聲,奔回閨房撲到榻上大哭:
“丟死人了,如此被劉家看去,我今后還如何做人!退婚,退婚!我不嫁了!”
小庾氏正自急窘無狀,聽聞此言怒喝,“冤家,你給我消停些!為母這便宮求見皇后娘娘,問明因由。劉氏、劉氏乃重諾的人家……總不會因此……因此……”
崔馨哭道:“說不嫁了,便是不嫁了!姓傅的小賤婢能退婚,我為何不能?正好現下太子表哥的邊空出來了,我便去嫁東宮!”
小庾氏聞言,抖著手指住這小冤家,間痰涌,撲通一聲,當場氣得厥了過去。
*
幾家飛狗跳,烏巷歲月靜好。
當第三批箱篋運烏巷時,卻是太子騎馬親自押隊。
不過時隔幾日,李景煥的臉便眼見地憔悴下去。他近日被突來的頭疾所折磨,太醫署查不出病因,藥石罔靈。
他在昏噩的睡夢中,一次又一次夢見那場金匱書閣中的大火,一次又一次眼見阿纓被困火場,他徒勞地呼喊救,可夢中那個自己一次又一次喊出聲的,都是:“阿雪。”
像一場永無盡頭的回。
他不解其故,總覺得這個場景之后還有惡事將要發生,可在夢里總也看不清楚后頭的事,念一想,便頭疼裂。
李景煥甚至開始痛恨夢中的李景煥——他心中所想唯有阿纓,不是阿雪,夢中之人為何要張冠李戴,背叛他的心意?
李景煥心中的慌張與他突來的頭疾一樣,全都不明所以,待頭疼稍減,便聽說了傅老夫人上門相,阿纓立志要與傅氏斷絕之事。
他放心不下,不顧母后與宮人的攔阻,執意要過來看一看。
在新蕤園前下馬,李景煥看著那扇閉的漆門,寡白的面容出一點冷,帶有一種鷙的迷茫 。
目掃過門外值守的玄甲衛,太子眸中寒更甚,沉聲道:“讓開,孤要見阿纓。”
北府鐵騎獨隸于大司馬麾下,視權貴不禮,見王公不跪,守門衛士面似石鐵,聲音冷:“傅娘子吩咐過,陌生之人,一律謝客。”
陌生之人……
李景煥手背青筋突起,咬牙半晌,啞聲說:“孤非陌路,孤陪了十幾年。”
“若不見,孤,便在這里等下去。”
然而縱使李景煥在此死等,簪纓也不會得知,因此刻,本不在府中。
宮里運來的東西有幾位大掌柜對賬接收,不必簪纓守著,任氏之前便一直心疼小娘子從沒見過京城,從未逛過集市,趁此間無事,提議帶小娘子出去玩散一番。
簪纓答應,于是杜掌柜夫婦便帶著小娘子去了位于佛陀里的建康大市。
開窗的畫壁軺車中,簪纓頭戴羃籬,一路所見的秦淮流水,二十四橋,寺廟宮剎,街陌阛阓,公子士,往來游人,樣樣新鮮,驚奇,只覺目不暇接。
等馬車進到大市垣門,集場有一條醒目的闊長鋪面,面闊七間相連,在京的唐記二等掌事者,十有七八聞信皆至于此。
眾人見到那穿著一白的東家孤下車來,皆是臆滾熱,爭七搶八地拜見:“見過小東家!”
聽到這個前所未有的稱謂,簪纓頓了一頓,掀開的雪紗羃籬下,雙眸映水。
一個一個認真記下眼前這些神忠摯的陌生人,輕應一聲。
慢慢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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