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第29章 第 29 章

京師商賈輻輳, 最知名的集市有四,分別為建康大市、湘宮東市、歸善北市與秣陵斗場市。杜掌柜帶簪纓來的便是最繁鬧的大市。

店肆林立,人煙囂嚷, 又因南朝佛教興盛,梵剎眾多,大市毗鄰著建初寺與幾座彌尼小寺,林林總總, 行客稠。杜掌柜和任娘子一左一右,護著簪纓來到唐記的堂口, 杜掌柜且行且道:

“本想清了大市的場,免得魚龍混雜沖撞小娘子, 又想小娘子也許喜歡熱鬧, 便不曾興師眾。小娘子若有任何不適,千萬要與我說。”

簪纓吃了一驚, 著眼前這一眼看不到頭, 儼然自一城的大市, “這麼些商賈游人, 能夠清場?”

杜掌柜笑道:“一句話的事。”

簪纓睜著圓圓的眸子,看不夠似的回人煙, 喃喃道:“不須如此,我喜歡現下這般。”

并非有多喜歡熱鬧,只是從前在那座抑的宮城里,邊的每個人皆謹小慎微,低聲細語,好像生活在九霄高塔之上, 高聲便恐驚天人, 大步便恐跌落深淵——喜歡這樣鮮活的紅塵人世。

進了把頭第一間的店堂, 卻見南面壁幛下,供奉著一尊白須公陶像。

杜掌柜對小娘子解釋:“商家多供陶朱公范蠡,唐氏不同,供奉的是商祖白圭。白公,戰國人,據傳師從鬼谷子,得鬼谷門金書一卷,從此居奇關,縱橫商道,被譽為天下治生之祖。”

簪纓聽后,忙摘下帷帽給阿蕪,斂神正,在陶像前上了三柱香。

一本正經的模樣,后那些二掌柜們便忍不住笑起來。

簪纓聽笑,不明其故,耳先有些發紅,細聲問:“是我何做得不妥?”

這些人都是跟著唐素一路闖過來的唐氏門人,時隔多年又見東家脈,還是如此一位矜貴的小娘,敬猶不及,哪敢笑話,連忙道:“不是不是,是我們東家從前……嘿,何曾見過老人家好生拜過白老兒一回,都是生意場上一不順心,就來白公的腦門,說:老頭兒,吃進那麼多香火,打盹兒可不行吶,你得保佑你的徒子徒孫。”

簪纓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模訪阿母語氣,腦中不由勾勒出一位灑然不拘的形象,抿忍俊。

再細看那尊陶像,果然冠帽比旁的地方油亮些。

含著笑意的眸子水亮亮的,又有些疑:“老人家?”

“哦……不是不是,”一個穿葛布彈墨袍的越姓掌柜道,“小東家莫怪,是咱們從前與東家玩笑,東家自然若天仙,半點也不老……”

這話又是耍貧了,杜掌柜佯斥一聲,“行啦,當著小娘子面前胡說八道的沒個完。”說著,引小娘子在茵席上歇息。

簪纓見眾人說起已故的阿母,不是唏噓傷,而是眉飛舞,仿若昔人猶在,便知阿母當真很戴。

如今能得到這些叔叔伯伯的幾分眷顧,自知是了母親余澤的緣故,并非本人有多好,卻仍由衷地覺得幸運。

人死便如燈滅,不是誰都有第二次機會的。

實在已經足夠幸運了。

“讓一讓、老越,擋道了!”

這時,一道略顯曠的嗓音從堂口傳來,大門邊堵得水泄不通的二掌柜們自覺讓出一條道,一個滿面紅的絡腮男子趨步進來,掌心墊著一方雪白帕,雙手捧著盞冰酪,來到簪纓面前。

臨近,他又頓促步子,當心地將那冰盞子給簪纓旁的小婢,又退兩步,棒槌一般的大手將帕子一,憨笑道:“聽說小東家吃冰酪,這是咱們大市里的手藝,不比西市的差,小東家可嘗嘗。”

簪纓忙道多謝,又問:“掌柜貴姓?”

絡腮男子支牙一樂,“敝姓呂,小東家某老呂便是。”

簪纓喚了聲呂掌柜,“您怎知我吃酪?”

呂掌柜寵若驚地一笑,“前幾日,大司馬每日乘一匹快馬去西市給小東家買酪的事,京中還有人不知嗎?都傳其馳如風,一騎絕塵,恨沒能親見啊。不過實話說,西市酪只貴在名聲響,真未必有我們大市的好吃,不信小東家嘗一口?”

越掌柜在后頭輕咳一聲,“行了啊。”

說話就說話,怎麼還逗小孩呢。在座誰不知你老呂在外頭手腕最狠,殺價最厲,結果在小娘子跟前這麼會兒功夫,笑三回了,那大叉子張得跟要吃人似的,得虧小東家膽量大,還與你好聲好氣的說話。

他不免吃味,上前走呂掌柜,從袖中取出一包以致畫紙包裹的芝麻飴糖,“家下小喜吃這曹記飴糖,聽聞小東家要來,某便備了一份,戔戔野意,小東家莫嫌。”

他原本不大敢往出拿的,畢竟小東家是從宮里出來的,什麼好的沒見過,這點心意,未免輕薄。也恐小東家吃不慣外頭的東西,回頭再吃壞了。

但老呂都把冰盞子捧來獻殷勤了,他自不能落后。

既有了帶頭的,又有幾人紛紛取出之前早準備好的小東西,都是時鮮件,沒有貴的,勝在家常。取出后彼此驚訝,這個說,“喲,你也備了。”那個道,“你小子還藏著這一手呢?”

簪纓前的案幾上,很快堆滿了半邊。

看一看這些致討巧的小玩意,再看看圍攏著的叔伯們一臉寵的神,看一看阿蕪手中那盞掛著水珠的冰酪,再看看呂掌柜額頭上豆大的汗珠,臆溫熱,忽然便知,自己方才想錯了。

大家也許并不僅僅是看在阿母的面上,才對客氣客氣。

一桌子新鮮玩吃食,是小孩子才會有的待遇。

“我從前,是不是來過?”輕聲地問。

不記得五歲前的事,但至三歲,阿母尚在,那麼帶來集市上玩一玩,也是很可能的。

“原來小東家還記得。”越掌柜笑著回言,“東家不是那等溺的,記得小娘兩三歲時,東家便常常抱你過來玩。”

說起來,小東家長大后的模樣,尤其那雙看人時烏溜溜生彩的眼睛,與小時沒什麼兩樣,那時東家一抱過來,他們這幫子還沒親生子的喜歡得跟什麼似的。而今小東家倒文靜了許多。

簪纓不記得也無甚關系,杜掌柜等吃完了酪,便引著一間鋪面一間鋪面地游逛。

七間連堂正當中的那間敞軒外,豎著一面玄鐵的隕星石碑,簪纓至近前,只見其上所書:

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財,易而退,各得其所。①

“這是我阿母的字。”簪纓在阿父的書上見過這個字跡的眉批,如怯的孩出手

指尖過,被太曬得滾燙的石頭,好似吐出一兩不傷人的小刺,噬著的皮,有如回應。

杜掌柜含笑點頭。一行走室中,簪纓又見軒中的壁柱上掛著一對楹聯:

出納不問幾何,其家必敗

算計不一介,維事有

堂匾上的橫批卻只有兩字:能饒。

簪纓念出聲來,含著困的目轉向杜掌柜。

杜掌柜瞧著小娘子仰起頭的樣子就像一只尋不到食的小麋,忍俊不:“所謂能饒,便是能累資,能聚財。”

“咱們商人,最基本的道理說白了只兩條,囤積居奇,隨行市。二者正相反,前者是察先機發現好,大量囤集以待市場稀缺,供不應求,其利必巨。后者呢,便是跟隨同行的行,別家怎麼賣,我家便也怎麼賣,引不起紛爭,出不了岔子。”

“不過嘛,”他捋須眨眨眼,“咱們唐記便是行市龍首,咱們訂下的便是使同行皆側目的規矩,是以,說到底還是決勝先機,以稀貴。”

簪纓認真地聽著杜伯伯說生意經,暗自記住,默默思索。

忖慮間,忽有一道靈劃過腦海,立住道:“我明白了!”

杜掌柜問:“小娘子明白什麼?”

簪纓此前一直糾結,從皇宮離后,該如何利用世家制衡皇室,保全自。尤其小舅舅的那句“提防王家利用你”,讓一種執意,便是萬萬不能被王家所驅使。

方才杜掌柜的一番話卻令豁然想通,王家想利用,便是有求于,有求于,便會投所好。那麼對王家的所求,便會反過來變一種接

所以,不是不能被王家所用,正相反,要表現出松的跡象,給王家以“可乘之機”。

至于誰才是那可居的奇貨,誰是賣家誰又是買主,端看其后周旋,而今猶未可知。

簪纓一邊琢磨,一邊慢吞吞地道出:“非我求人,要人求我。”

那麼,王氏的請帖便可以答應下來了,且先去與他們接一番,探一探王氏何意。

杜掌柜笑呵呵道,“是啊,東家從前常說一句話,上趕子不是買賣。”

簪纓目雪亮地向杜掌柜一抱拳,卻是才從呂掌柜那兒學來的把勢,由做來,格外稚拙可,“多謝伯伯點撥。”

杜掌柜狡黠地一眨眼,“此言何意,我卻聽不明白。”

*

回程時,簪纓因想通這件事,繃數日的心輕松了幾分。

唐記叔伯們所贈的時鮮禮,自然都搬到車上一并帶回。離開大市前,呂掌柜忽然問了句:

“小東家,當真不要士族戶籍了嗎?”

簪纓與傅氏決裂之事,這些耳目通達的二掌柜們自然早已知曉,只是怕小東家難過,今日一天只顧哄著姑娘開懷,誰也沒敢提及此事。突然被老呂捅出來,眾人的心都不由往上一提溜。

“老呂,閉!”

“你不言語沒人把你當啞……”

簪纓卻是釋然地笑笑,疊手福向諸人告別。“一個士族份罷了,值當個什麼。”

馬車行去老遠,這些在外拎出哪一個都是八面玲瓏的人還齊齊站在垣門邊目送,失語一般,沉默良久。

而后,不知哪一個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你們想起沒有?”

另一個接口,“想起了。”

想起了當年唐夫人陛下冊封為“新昌縣君”,詔書送到唐素手中,他們的東家看也沒看一眼,撂在一邊道,區區一個縣君罷了,值當個什麼。而后鋪開地圖,召集他們商討著前往西域的路線,隨手勾抹,袖口沾上了墨。

……

馬車經過朱雀橋時,簪纓和來時一樣,命馬車停下,掀開羃籬靜靜地了一陣。

今日春堇留在府里幫忙理賬,隨出行的是阿蕪,便是那日在行宮教認五銖錢的綠小婢,比簪纓還小兩歲。阿蕪以為小娘子喜歡秦淮景,語氣天真:

“小娘子喜這里,以后可以常常過來游玩。”

簪纓嗯了一聲,眸底映著十里秦淮粼粼而深的水

秦淮河上二十四橋,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這朱雀橋。說是橋,實則是由一條條船只相連,浮在淮河水面上的浮航。

前世軍兵臨城下,便是由此京,渡河燒橋。

新安王……

腦中無端閃過一個人影,會是他麼?

“階今日只求見中正大人一面!”

一道憤厲低啞的嗓音,打斷簪纓的沉思。

隨聲去,見朱雀橋的對面坐落著幾幢高墻宅,其中一座府邸門前,一個青衫郎肩擔一條磨舊的竹筏麻繩,站在臺階之下,那一人多長的竹擔上,放有五六卷竹簡,一位著襤褸的老人家枕簡而臥。

門檻立著個穿紫的文掾,居高臨下看著這對貧弱的母子,好笑不已:

“沈階,你評不上品,沒得做,自去問你鄉閭的賢老。越級找我們大人?你可配!若人人考不上品都來中□□聒噪,我家大人還用不用做別的了?”

那道量高挑卻瘦骨嶙峋的背影,像一桿竹扎在原地,聲音清晰道:“我已通過鄉閭考評,狀、品皆,議是八品。為何到小中正這里,便被黜落?無非我與邵家五郎有私怨,中正大人又與邵氏親厚……”

此時中□□門前,已聚了一些人在圍觀指點,文掾忙打斷他的話,高聲道:“住口!什麼私怨,豎子倒會給自己臉上金,我問你,你可曾放言說邵五郎君才學不堪,德不配位,莫說三品,便是給你磨墨都不配?還說甚麼九品人法取才不當,當棄。哼,好狂妄的口氣,就憑這兩句,把你抓進大牢都不冤。是我們大人看在你有老母要奉養的份上,方才饒了你,倒給你臉了?”

青衫郎慢慢道:“我有策書十卷。”

文掾越發不屑,輕唾一口,“真當自己是蘇秦轉世,抑或張儀再生了?依我看,你若想給你阿母治病,也不必指當個小吏,賒支祿銀,直接去白馬寺抄經賺幾個子兒還快些。說不定啊,住持慈悲,還能施舍一口薄棺給你呢——哎,你打!”

他說完話,看見青衫男子驀地握拳頭,反將自己的半邊臉俯湊下去,“打呀!毆打朝廷吏,便等著吃牢飯吧,你這老母也就無人送終了。快些打,快些打。”

“玉兒,算了……”竹擔上傳來一聲孱弱將斷的呢喃。

簪纓在馬車中皺眉看著這一幕。

直到中□□的大門閉闔,青衫郎的拳頭也沒能砸下。

看熱鬧的人群散去,青衫郎對著那扇高門,筆直站立許久,慢慢地跪倒在竹擔前,埋頭,手指用力按住那些劣質竹簡鋒利的邊緣。

“阿蕪,”簪纓垂下眼睫,“你取些銀錢……”

話音未落,便聽一街外的石階子下,一道低沉而狠的聲音響起:“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我人。”

一字字的恨毒,仿佛從牙出。

簪纓心霍然一跳,目如炬地向那青衫人。只見他仍然跪在那里,洗舊的青曝于烈日之下,仿佛一片潑灑的廢墨,然他的脊背桀然不屈,一寸一寸弓了起來。

“這人好嚇人啊……”阿蕪也聽到了那句瘆人的話,心想不是狠命之徒,斷然說不出這種話來,手里拿帕子包好的銀錁,就不知該不該給出去了。

猶豫地看向小娘子。

“給他吧。”

“唔,到底小娘子心腸好。”阿蕪便包好了帕子下車,又聽小娘子,輕輕道:“不是施舍錢,是買策錢。他不是有策書十卷麼,都取來。”

阿蕪很困

青衫郎也很困,他看見一個綠娘走到自己面前,將一個碧帕包放在他手心,而后,不知誰家的健仆,將他的策簡一一搬到街對面的一輛馬車上。

“小子沈階,敢問……”待他想起問名時,那輛馬車已經轔轔駛去了。

杜掌柜對于小娘子的吩咐素來聽之任之,小娘子要什麼,他便取什麼,絕不多問。事辦妥后,一行車馬駛回烏巷。

。那些竹簡堆在簪纓手邊,卻不曾打開翻看。

其實自己也有些迷,阿父的書尚且看不完,一時半會兒也不會看些不知底里的書策,方才的反應,會否有些莫名其妙了。

然而當在府門前下車,突然看見李景煥的時候,著那張臉,簪纓豁然開朗。

——有些以強凌弱的欺,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卻無一人聲援;而有些欺,只發生在重闈深暗的角落,即使說出來,也無人相信。

——有些無能為力的痛恨,可以宣之于口,哪怕再狠毒嚇人,也不過十字而已;而有些恨意,連說都說不出口,只能深藏在腹,如鯁在

但那冤,那恨,那苦,那志,一般無二。

李景煥一步步走過來,邊努力泛起一片和風霽月的笑意,就像小時候他每次下學回宮,宮廊上那個久候的小豆丁喜歡看的那樣。

至近,他下眉眼,很輕地低語:“阿纓,你消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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