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謙連著在府上歇了三日,傷口總算愈合。白日他便在書房理公務，夜里回到天心閣寢歇，沈妝兒躲了這麼遠的地兒,他都能跟來,只得由著他。奇怪的是，這三日他幾乎不言不語,只偶爾盯著出神,沈妝兒當他琢磨公務，未曾上心。

五月初十這一日晨，夫婦二人剛用完早膳，皇宮來了一位,說是奉皇后詔命,宣沈妝兒宮。

朱謙從里間換了裳出來,上松松垮垮披了件外衫,還沒來得及系帶,

“我也許久不曾給皇后請安，隨你一道去。”怕被宮里的娘娘們欺負。

沈妝兒失笑,上前替他系好腰帶，“皇后只傳召我，王爺跟著去像什麼樣？我自己能應付。”

玄的王服繡著繁復的花紋，他青玉而冠,簡約的玉帶勾勒出清雋拔的形,干脆又利落，與其他酒池林的皇子不同,朱謙一清越氣質無與倫比。

他看著沈妝兒,眉眼盈盈,芙蓉靨,沒有半點懼怕的樣子。

也好，不再像以前那樣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人，如今大大方方，坦磊落，若真有人欺負了，他再替撐腰便是。

沈妝兒換上王妃品階的宮裝，殷紅通袖對襟大衫，深青金繡云紋霞帔，戴上一頂口銜珠翠的繁復翟冠，被丫鬟攙扶從步出，通的氣派不顯山水，卻又讓人不容小覷。

朱謙定定看了半晌，拉著出了門，沈妝兒瞥見那雙握過來的手，揣了一肚子的疑。

朱謙今日也要宮，便與一道打東華門，行至仁壽宮附近，朱謙折去了奉天殿，沈妝兒前往坤寧宮，往西穿過東六宮，位于中軸線上的坤寧宮紅墻綠瓦，遙遙在。

沈妝兒腳步反而緩了，前世最后一年居于此，竟是從未好好瞧一瞧它是怎番模樣。

蔚藍的天，純凈的沒有毫雜云，茂的森木無聲在風中涌。

金碧輝煌的翹檐恢弘地向天際，一行燕鳥如箭矢劃過幽藍的明空，不曾留下一痕跡。

抬眸，宮人如云侯在殿門，在一遞一遞的請安聲中坤寧宮。

悉的殿宇，閉著眼都知道幾間幾房，坤寧宮通往后花園的穿堂，擺著那盆蓬萊八仙玉山子都被出一片包漿。

模模糊糊的幻影中，幾位端秀雍容的婦人面目漸漸清晰。

李皇后端坐在上首，梳著一不茍的妝容，一不變的嚴肅面相，看見沈妝兒神淡淡的，有幾分不快，卻未發作。

在右側坐著的正是寧倩的姑母寧貴妃，眉清目秀，氣度不俗，除此之外，還有幾位位份較高的嬪妃陪坐。

見過禮，皇后賜了座。寧貴妃先開了口，和悅道，“煜王妃，請你宮，是我的意思，代我侄與你道歉，那日壽宴一時驕縱沖撞了你，還見諒。”

沈妝兒起朝屈膝，“貴妃娘娘言重，都過去了，我也忘了。”

眉睫輕垂，神無一波，反倒是讓寧貴妃說不下去。

殿頓時一靜。

寧貴妃是聰明人，將態度擺出來，皇帝那頭也能待過去，再糾纏這個話題只會讓寧家越發難堪，便笑著請示皇后，

“娘娘，您看，煜王妃行了一路，可否上些瓜果點心與解乏。”

皇后頷首，看了宮婢一眼，宮婢吩咐下去，其中寧貴妃又笑問了沈妝兒傷勢如何之類。

包括皇后在，諸人言談間客氣許多，與以往大有不同。

沈妝兒心中困，稍稍思忖便明白了。

男人若看重自己妻子，旁人自不敢輕待。

以往朱謙并不將當回事，旁人便可隨意拿。

這回朱謙雷厲風行往司

禮監遞了一道折子，奪了寧夫人的誥命，震懾住了這些魑魅鬼倆。

眾人對也就客氣了。

細細斟酌來，當真是諷刺，人家的臉面竟是靠男人掙的。

若是哪一日，也能為自己掙出一片天地該多好。

離開坤寧宮，皇后告訴，岑妃病重，示意去探，沈妝兒只得轉道趕往西北角的咸福宮，暗忖前日朱謙曾去過一趟咸福宮，想必已將家的事稟于岑妃，岑妃此次生病，該是心病，這一去，定自討沒趣。

怎知，到了咸福宮前，竟是被宮人攔了路。

那宮婢神淡漠道，“回王妃的話，岑妃娘娘說誰也不見，還請您見諒。”

沈妝兒愣住了，這是給下馬威麼？

甚好，不得岑妃不待見，省了一大樁麻煩，毫不留地轉離開了。

宮婢看著背影瞠目結舌，煜王妃就這麼走了？也不多問幾句，還準備一大車話好煞煞王妃威風呢？

皇家媳婦行走廷，準許帶一名婢隨，今日隨宮的是留荷。

出了咸福宮往東走，不知不覺來到了花園，花園院深木盛，花團錦簇，午正盛，暖風送來陣陣花香，沈妝兒沿著環廊邁過一個轉角，與留荷打一片細竹里繞出來，驟然發現前方木亭里有人。

隔得遠，只瞧見那子滿頭珠翠，穿戴華貴，應是一年輕宮妃，三五個宮婢侍隨侍在側，仿佛面前跪著什麼人，因被石井擋住，沈妝兒瞧不清是誰。

沈妝兒從不手宮里的事，主仆二人當即要轉，怎奈已被對方發現，一道盛氣凌人的嗓音喝了過來，“何人在此？”

二人無奈相視一眼，被迫轉，抬目間沈妝兒已出一個笑容來。

“不知娘娘在此小憩，多有打攪。”儀態端方邁了過去。

走近一瞧，沈妝兒已認出人來，正是近來十分得寵的林嬪娘娘。

留荷連忙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林嬪瞧見沈妝兒，臉微微一變，現在份猶在沈妝兒品階之下，只得草草行了個禮，“煜王妃怎在此？”語氣并不恭敬，煜王在朝中并不寵，沈妝兒又是五品宦，還不得林嬪的眼。

沈妝兒也頷首回禮，立在亭子邊緣，隨口回道，“前去咸福宮探母妃，正打算出宮，不想遇見了娘娘”

林嬪當著沈妝兒的面，收斂了幾分，指著跟前小使道，“本宮倒也不是無故在此，實則是這個小太監沖撞了本宮，害本宮這玉簪子跌碎了，這可是賜之，本宮正要罰他！”

那清瘦的小太監戰戰兢兢撲跪在地，拼命磕頭，細聲細氣懇求，“奴婢并非有意沖撞，請娘娘饒命，請娘娘饒命”實則是他在此讀書，林嬪路過瞧見他嚇了一跳，自己摔了簪子。

聲音略有些耳，沈妝兒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沈妝兒淡淡瞥了他一眼，從穿著來看，應該是書堂的小使。

本朝準太監習書，特在皇宮設書堂，遣翰林學士授課，目的在培養一批小使習書認字，以備將來進司禮監幫著皇帝批閱奏折，司禮監掌印，人稱相，對柄外朝的閣首輔。

記得每年五月底便是書堂考核之期，倘若過關，便可進司禮監當值，于面前這個小太監而言，便是鯉躍龍門的機會，若死在此不知多冤。

平心而論，沈妝兒不想多管閑事，只是活生生一條命，若視而不見離開于心不忍，此外，已不巧撞見這樁事，犯了林嬪忌諱，若不能圓滿解決，如同在林嬪心里安了個疙瘩。

別看這些寵妃，年紀輕，品階不高，若在皇帝耳邊吹吹枕邊風，與朱謙吃不了兜著走。

沈妝兒當即臉一凝，“竟有這等事？著

實可惡，只是，賜之實非等閑，打死小太監事小，被父皇知曉事大，娘娘父皇寵，定是日日戴著這簪子，父皇若瞧見簪子沒了，必定過問，我擔心因此傷了父皇與娘娘的分，可就麻煩了”

林嬪果然眼一沉，指著小使與后侍從道，怒道，“還愣著做什麼，快將他給我拖下去杖斃”

“等等”沈妝兒出言攔住，環顧四周道，“娘娘若這般興師眾，怕是會鬧得闔宮知曉，被有心人聽見借機生事，有損娘娘清譽。”

林嬪聞言很快醒過神來，近來十分寵，宮里瞧不順眼的人多的去了，若鬧得人盡皆知，于百害而無一利。

幸得面前這煜王妃提醒，否則便要落人口實。

于是，語氣也跟著親厚了幾分，“那依王妃之見，此事該如何善了？”

沈妝兒稍稍思忖，滿臉真切道，“我與娘娘投緣，實在不忍娘娘因此事被父皇責怪，不若這樣，娘娘回頭便說，這玉簪被我瞧上了，尋娘娘您討要，林嬪娘娘您仁慈，也不好因玉簪失了面，便將這玉簪贈了我，父皇若曉得了，怕是還夸娘娘您識大，另外再賞賜娘娘也未可知。

林嬪聞言神一亮，這果然是個好主意，

“只是，我何等何能，讓王妃替我擔干系”

與沈妝兒不，不敢擅自領這麼大人。

沈妝兒聞言神采奕奕，語氣討好，“我是父皇的兒媳，父皇哪會跟我這個晚輩計較，娘娘便不一樣了，父皇看重娘娘，娘娘一言一行均闔宮關注。”

這話在理，林嬪深以為然，于沈妝兒來說，這是樁小事，落在頭上便是奉上不恭，被皇后與寧貴妃抓住，不死也得層皮。

也算將沈妝兒的話聽明白了，沈妝兒是見寵，特意賣個人給。

沒想這煜王妃也是個妙人兒。

“那就勞煩王妃了”

沈妝兒示意留荷從林嬪宮婢手中接過那斷兩截的玉簪，目落在小使上，

“至于這小太監，”

沈妝兒故作冷，“他實在是該罰，娘娘不便出面，干脆將此人給我，我替娘娘打他二十板子，此事便了了”

林嬪經沈妝兒這般點撥，自然懂得不能打死了人。宮里侍均按名籍造冊，死了個人定要追問因果。

“如此甚好”

二人又寒暄了幾句，林嬪急于離開此地，便匆匆告辭。

沈妝兒待走遠，方才垂眸看向那小太監，

那小太監也擰得清，當即猛磕頭，“謝王妃救命之恩，謝王妃救命之恩！”

一下又一下，額尖現出幾分。

沈妝兒哭笑不得，連忙和悅道，“好了，你別怕，我不會打你，快些起來。”

小太監聞言驚愕地抬起眸來。

出一張俊秀白皙的臉，更是一張悉的面容。

沈妝兒怔住了，

這不是劉瑾嗎？

前世升為司禮監大珰的劉瑾！

沈妝兒心怦怦直跳，記得，前世這個劉瑾極是能干，堪堪進司禮監一年便立了大功，頂替秉筆孫明執掌東廠，此人雖是太監，卻極有風骨，不興大獄，在朝野甚有令譽，朱謙登基后，劉瑾繼任司禮監掌印。

居然無意中救下了他。

劉瑾見沈妝兒盯著他發愣，連忙拭眼角的淚，喚了一聲，“娘娘？”

沈妝兒回過神來，失笑道，“哎呀，你模樣竟是與我一位故人像極。”

留荷在一旁暗自嘀咕，跟了主子十來年，怎麼沒見過這等模樣的故人。

劉瑾聞言越發驚喜，連連磕頭，“能肖

似娘娘故人，是奴婢天大的福氣，王妃娘娘大恩，奴婢無以為報”

沈妝兒含笑道，“快些起來吧，我一是不忍打死你，二呢，也是借機與林嬪結個善緣，你不必放在心上”

劉瑾激涕零，磕頭如搗蒜，“在奴婢眼里，王妃便是奴婢的救命恩人，王妃娘娘不知，再過數日，奴婢便要參加書堂考核，倘若此時死了，當真是冤屈，王妃是奴婢再生父母”

留荷聽了這話，作瞪他一眼，“胡說，王妃年輕，哪有你這麼大兒子”

沈妝兒也跟著出幾分笑意。

劉瑾被這話說的破涕為笑，“奴婢失言，奴婢一定記得王妃大恩大德”一面揩著汗起，一面不好意思，俊臉窘得通紅。

沈妝兒看著他，擺擺手道，“你一當差之人，莫要離開太久，快些回去吧”

劉瑾越發覺得這煜王妃是個心善的主子，心中銘五，再三道謝方不舍地離開。

留荷見一場風波消弭于無形，一時對沈妝兒佩服得五投地，

“幸在主子機智，否則撞破了林嬪的事，如同惹了麻煩上，眼下不僅化解了風波，更是結了善緣，王妃，以前怎麼不見您費這些心思？”

沈妝兒哭笑不得，前世一腦門聰明勁全部撲在朱謙上，哪懂得經營這些人世故，人一旦將眼界放寬，天地也就寬了。

回到王府，已是申時初，沈妝兒得慌，留荷連忙吩咐下人傳膳。

從宮里回來，哪回沒用膳，何況又是這個時辰，管家察覺不對勁，悄悄稟了溫寧，溫寧疾步趕來后院膳廳，隔著珠簾朝留荷招了招手，留荷踱步出來，二人挪至墻角說話，留荷看著溫寧，便冷笑一聲，

“長史大人有所不知，今日王妃去咸福宮探岑妃娘娘，吃了個閉門羹，岑妃娘娘不僅不肯見王妃，竟是不留王妃用膳，害王妃著肚兒回來，從花園走到這東華門，堪堪大半個時辰，這麼曬的日頭，險些暈過去”

溫寧聞言心下一驚，揩了一腦門汗，“王妃委屈了，待王爺回來，我定稟于王爺。”

心想這對婆媳是徹底撕破了臉面，以后還怎麼回寰？岑妃也是糊涂了。

戌時初刻，風過青翠的細竹，有清新的芳草氣息送靖安閣。

朱謙打軍監回了書房，溫寧親自奉上一杯溫茶，便將今日之事稟于朱謙，朱謙臉果然難看，將茶盞往桌案一擱，“前日宮，我便告訴，此事與王妃無關，是氏無矩在先，不想母妃依然將這筆糊涂賬算在王妃頭上。”

溫寧哭笑不得，躬笑道，“婆媳乃天敵，那姑娘又是娘娘親外甥，自然是偏袒些”轉念又道，“王爺，王妃心里定不舒坦，您要不去哄一哄？”

朱謙頷首，他剛從衙門回來，一的汗，起室沐浴，換了一玄直裰出來，“我這就去后院”才邁開兩步，忽然折回來，涼涼看著溫寧，

“你有沒有覺得，王妃近來與原先大有不同？”

溫寧眨了眨眼，將腰直了，“您才發現嗎？”

朱謙心中一哽，面泛黑，肺腑仿佛有灼浪滾過，難得，猶豫了一瞬，還是道，

“近來無論我怎麼對，不是點頭說好，就是默默應是，前兩日將氏姐妹送走，亦不曾出個笑臉，換做以前，喜怒哀樂皆在臉上，一的鮮活勁”

他話未說完，卻被溫寧笑著打斷，

“以前的王妃您不是不喜歡嗎？不是嫌日日粘著您，就是埋怨除了下廚織什麼都不會，責怪沒有自己的想法，事事唯唯諾諾”

朱謙啞口無言，面無表看著溫寧。

他真是這樣對的嗎？

溫寧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失笑道，“臣說句不敬的話，王爺是瞧著王妃近來不如以前那般鞍前馬后，是以不好，您盼自己對好時，能給些熱切的回應，可臣實話實說，原先您對王妃亦是如此，無論王妃如何討好您，您也極給一個笑臉。”

暖風颼颼灌朱謙領，他卻覺脊背一片冰涼，很多事落在別人上不覺著，一旦落到自己上，方覺得，原來這般痛。

沉默良久，他抬目看向幽深的蒼穹，頷首，“我知道了”

沿著廊廡往后院走，溫寧在這時又追了過來。

燈芒落在這位長史面上，他一臉溫潤如故，笑著一揖，

“王爺，平心而論，近來王妃的變化，臣都看在眼里，臣覺得甚好，如此才貌雙全，不疾不徐，方與王爺比肩，臣賀王爺得此賢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