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鳶傍晚時回的侯府，衛瓚怕把人嚇著，才沒半夜趕去瞧，翻來覆去烙了一宿的煎餅，第二天一早，才頂著黑眼圈去了國子學。

進門兒時還沒早課，沈鳶這時候還跟他不在一個堂。

卻見幾個舊時的狐朋狗友正湊一堆兒，勾肩搭背玩六博棋，為首的唐南星眼見，喊他：“衛二，你沒來這幾天，可讓那些書呆子囂張壞了。

“前兒傳來風聲，說圣上要來視學，一個個牟足了勁兒要出風頭呢。”

衛瓚這位小侯爺，年盛名，所從者眾，走到哪兒屁后頭都一堆人前呼后擁，很有些派頭。

前世樹倒猢猻散，倒是唐南星還惦著他，為了去詔獄見他，讓家里揍了好幾回，只是那時風雨如晦、到底也沒能。

那時還是沈鳶告訴他的。

說衛瓚，好歹有人還惦記著你。姓唐的也好，你舊日那些狐朋狗友也罷，就是為了這些人，你總得活著，爬也得爬起來。

他那時在詔獄中壞了，歷喪親之痛，被痛苦折磨的幾近病態，森盯著他說：“沈鳶，我若爬起來了，第一個打得就是你。”

沈鳶就一瞬不瞬看著他，輕聲說：“好。”

“你若爬起來，我讓你痛打一頓。”

言猶在耳畔。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才有了幾分實。

唐南星這時候年歲也不大，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紈绔相，湊過來笑他：“衛二哥，你屁開花了沒有？”

他掃他一眼，說：“你屁才開花了呢。”

唐南星嬉笑說：“裝，你且接著裝，誰不知道，你讓侯爺揍得飛沙走石屁滾尿流，罵了沈鳶整整一宿。”

飛沙走石且不說，誰傳出來的屁滾尿流。

“為了一個寄住的，倒讓你這正經小侯爺挨打，還讓他今天大模大樣來學里。”唐南星道，“衛二，你什麼時候脾氣這麼好了。”

他懶得說他，卻又順著坡往下問：“沈鳶今天來了？”

唐南星便眉弄眼、神神道：“他一早便去了文昌堂，還讓你家那兩個人帶走了，你等著看樂子吧。”

衛瓚面一沉，立馬覺出不對味兒來了，說：“哪兩個？”

唐南星笑說：“還能哪兩個，不就你家那衛三衛四麼，早早就過來把人出去了——現在都不曉得送沒送回去，也不知是給你報了仇沒有。”

衛三衛四，昨兒才讓他掃地出門。

他依稀記得，這兩個人在學里向來不做好事。

唐南星那邊兒還給他形容呢，說沈鳶出門的時候還，眉目淡淡說：“三爺四爺是不知道哪兒得罪了小侯爺，要拿折春去請賞呢。”

折春是沈鳶的表字。

那兩個心事讓人破，臉都綠了。

他們確實是不知道哪兒得罪了衛瓚，想要來尋沈鳶麻煩，好在衛瓚面前討好一二的。

只是既已來了，也不肯就此罷休，在門口拿著一本書揮，說：“姓沈的，你敢出來不敢？你若是不出來，我便將這東西燒了。”

沈鳶瞧了便擱下筆，跟著出去了。

路上巧讓唐南星一行人瞧見了，有幾個要上去攔一攔：“那兩個又要做些什麼？”

讓唐南星攔下了，輕哼一聲，說：“那病秧子的事兒，你管什麼。”

“衛二還在塌上躺著呢，他倒大搖大擺來了。讓他吃些教訓也好，省得跟衛二不知輕重的。”

鷸蚌相爭，兩面兒都不是什麼好人，誰倒霉了都是喜事一樁。

卻是衛瓚猛地黑了臉，站起來：“唐南星，你不早說？”

唐南星古怪看他一眼：“我早說什麼？他們不是要替你出氣？”

小侯爺已讓他氣笑了：“我什麼時候讓人這般出氣了？我是地還是惡霸？”

唐南星道：“往常是不會，但這回不一樣，他你多次了？從前抄抄書也就罷了，這回你都要讓你爹打爛了，他連個皮兒都沒破。再這麼下去，還不爬到你頭上來。”

“你那兩個兄弟平日確實不是東西，只是沖著旁人也就罷了，沖著他，我才得管這爛事兒——”

唐南星這廂還沒罵完，就見衛瓚的人影兒已從面前消失了。

臨了落下冷冷一句：“你等著，回來跟你說。”

唐南星不自覺了鼻子，半晌嘀咕了一句。

“他發什麼火兒啊？”

早聽說這人病了以后腦子壞了，現在看來，沒準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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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瓚循著旁人指路，一路追到藏書樓后頭園子，平日里沒什麼人去，空曠曠的，他眼風掃了一圈，只瞧見淋淋漓漓一只的白團。

——沈鳶渾了，慣常保暖的白裘吸飽了水，粘一綹一綹，變了冗余的累贅，他半蹲在地上，低著頭一頁一頁撿地上的書頁。

書頁也淋淋的，讓水泡了、撕了，一頁一頁黏在地上。

從地面揭起時有幾頁碎了，沈鳶的指尖便微微一，顯然是心疼了。

撿至他靴下時怔了一怔，一抬頭，尚且年青的面孔下意識出戒備和敵意，水珠順著下往下淌，挑著眉瞧他：“衛瓚？你來做什麼？”

許久不見。

十幾歲的沈鳶跟夢里不一樣，生氣生得中氣十足，瞪他也瞪的生龍活虎。

眉眼生，漂亮得勾人心腸。

連妒意都燦烈似火。

讓他看得久了，便意識到自己此刻狼狽，匆匆低下頭，繼續揭下地上的書頁。

作急躁，冷不防又是“刺啦”一聲：又碎了一塊。便越發抿了，心疼又氣惱。

衛瓚看他這樣子有些心疼，又有些想笑，開口，卻又是慣常同沈鳶打趣拌的口氣。

他說：“沈鳶，你坑我的能耐哪兒去了啊？”

沈鳶有些不悅道：“與小侯爺無關。”

他說：“人都說你沈鳶聰明，我看倒未必，你要真聰明，怎麼會得罪我？”

連衛三衛四兩個，都曉得來討好他這個侯府的小主子，怎麼就寄人籬下的沈鳶不知道。

年時嫌了沈鳶，不曾細想，現在想來，以沈鳶的明聰慧，不該學不會仗勢欺人這一套。

只要在外做出一副同他稔親近的模樣，這國子學還不由他橫著走，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兒，哪有別人來招惹他的機會。

可偏偏沈鳶就是對誰都和悅，只對他冷漠。

他衛瓚也不是熱臉人冷屁的脾氣，沈鳶上桿子吃虧，自讓他吃個夠就是了，他倒要看看，沈鳶能撐到什麼時候。

結果，就這樣撐到了兩人分道揚鑣。

沈鳶反倒冷笑：“別人在你面前奴婢膝，我便也要如此了？小侯爺未免也將人看得扁了。”

說著，沈鳶便要抬頭去他，冷不防被他拋下一件披風，兜頭罩住了，惱怒了一聲：“衛瓚。”

沈鳶在那披風下撲騰著。

而倚著樹的衛瓚神莫測，睫一一，也被自己抿的發白，定定瞧著那一團披風變換。

許久沒見沈鳶死倔的年面孔，冷不丁一瞧……還怪惹人生氣的。

等沈鳶掙扎著冒出頭來。

衛瓚依舊是那礙眼又傲氣的小侯爺臉，懶洋洋說：“披著，回頭著了涼，別又賴到我上。”

沈鳶扯下披風，說：“用不著，我已差人去拿換的裳了。”

他便一把把人抓回來，

沈鳶咬牙切齒說：“你還要干嘛。”

便見衛瓚慢悠悠說：“你要不穿，我便親自幫你穿。”

“省得你回去了寒上吐下瀉，沒得又讓母親憂心。”

提到向來疼自己的侯夫人，沈鳶那滿是厲的眸子瞬間了下來。

又聽衛瓚接著道：“前個兒我挨了打，母親還親自來勸我不該與你置氣。這樣惦記著你，你倒好，一點兒也不為想想。”

沈鳶不說話了，拉拉扯扯間，將他推到一邊兒去，嘀咕說：“我自己穿就是了。”

半晌，自己背過去，又說：“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衛三衛四了。”

他心想，衛三衛四是什麼好東西麼，就算沈鳶不清算他們，他也要清算他們的。

再加上今天這事兒，不止那兩個，還有大伯父那邊兒……

衛瓚眼神兒越發冷了幾分，卻忽得瞧見地上還有一紙書頁。他低下頭去撿，卻冷不丁瞧見一枚平安符。

也被水淋了，正面“平安”兩個篆字，背后用金線繡著“免遭之災、免遭皮之苦、免遭匪盜之患”。

看了半天，忽得明白了，便舉起來問他：“這是什麼？”

沈鳶剛剛系了披風，見了他手上的東西，驟然紅了耳。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退了一步，重復了一遍：“……什麼？”

衛瓚驀地笑了起來：“萬安寺求來的？怕我揍你？”

沈鳶又退了一步，半晌道：“不過求著玩得罷了。”

隔了一會兒，又說：“再說，你傳到廟里那話的意思，不就是要……”

想起那荒唐的話，越發神怪異，裹著披風的整個人，都被他籠罩在影之下。

仰頭瞧他，眉目艷麗，面卻蒼白。

不知是不是因為褪下了白裘，越發顯得人清瘦。

他想，這小病秧子，多半是把他那話當做威脅了，以為他是恨得牙，讓他回來，是為了揍他。

他卻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句：“你怕疼啊？”

沈鳶似笑非笑說：“怎麼，難道小侯爺異于常人、喜疼痛？”

“若真是如此，我倒樂意效勞。”

他想說的卻是另一句。

你既然怕疼。

怎麼還說愿意讓我揍一頓呢。

半晌，卻俯下，將平安符重新系在他腰間。

垂眸笑道：“既怕疼，就好好系著。”

指尖穿過平安符上的流蘇穗。

他瞧見沈鳶微的，和窘迫不解的眸子。

“衛瓚，你……”沈鳶張了張，又閉上了。

他想手一他。

非常想。

卻到底只是替他攏了攏披風。

他笑著說：“去號房烤干了再走，回去他們把炭火燒旺些。”

“省得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