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秦騖和大臣們在正殿議事。

扶容就抱著木托盤，坐在正殿門前的臺階上。

就像之前他們在冷宮一樣，秦騖和屬下議事，扶容抱著一籃豆子，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一邊剝豆子，一邊風。

現在不需要風了，秦騖和大臣們可以明正大地議事了，扶容卻還是坐在門口。

扶容撐著頭，著遠，一不的。

距離秦騖發宮變沒過去幾天，先帝的尸首還停在宮里，就在遠的封乾殿里。

不知道是因為下雪，還是因為屋頂上掛了白布，扶容總覺得，封乾殿比其他地方白一些。

大臣們每日三趟去封乾殿吊唁。

當然，秦騖是從來不過去的。秦騖一出生就被送進冷宮，他和先帝沒有，甚至可以說是厭惡至極。

所以扶容也沒有去過。

扶容忽然想起，自己還沒看過喪禮呢。

他十六歲進宮。進宮之前，是家里不寵的庶子，除了出去讀書，其他時候，連家門都很出；進宮之后，就一直和秦騖待在冷宮里。

很多事，他都沒見過。

扶容撐著頭，忽然有些擔心。

他都沒見過喪禮，要是他死了，也不知道殿下會不會給他辦喪禮。

如果是之前的扶容，他肯定堅信，殿下會給他辦的。

可是現在……

殿下總是兇他，他開始搖了。

要是殿下不給他辦，他豈不是了孤魂野鬼？也見不到地府里的阿娘了？

那也太糟糕了。

找章老太醫幫他辦？

可是章老太醫都這麼老了，還麻煩人家，太不好意思了。

找章老太醫的小徒弟幫他辦？

可是小徒弟今年才七歲啊！

怎麼辦？怎麼辦？

扶容已經開始為自己的后事著急了。

這時，扶容后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臣等告退。”

扶容回過神，回頭看去，只見正殿里，大臣們已經站起來了，正朝主位上的秦騖行禮。

行過禮，他們便后退著離開正殿。

扶容也連忙站起來，退到旁邊站好。

秦騖的臣子們都認識他，要走了，也會跟他說一聲。

“扶公子，回見。”

扶容點點頭：“回見。”

只是……

林公子經過他面前的時候，扶容低下頭，不知道他想不想和自己說話，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和他說話。

林公子讓殿下罰他，他還有點生氣呢。

墨藍的擺從他眼前劃過，在他面前停住。

林公子清冷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扶容。”

扶容抬起頭：“林公子。”

林意修看著他，似乎是嘆了口氣：“你……”

扶容看著他：“嗯？”

林意修低聲音問：“你真的……是陛下的男寵？”

先前扶容來給他送信，他只當扶容和他一樣，是個臣子。

可是后來……他都看見了，他和陛下的關系。

可是扶容想了想，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他確實很喜歡殿下，也希殿下能夠得償所愿。

他既和殿下同睡一張床，又幫殿下送過信、開過宮門。

他是男寵，可他又盡著臣子的本分。

他是臣子，可他又爬上了殿下的床榻。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林意修頓了一下，正道：“依你的品，大可不必做出裝病邀寵那種下三濫的事，下次不要做了。”

扶容看著他，想了想，鼓起勇氣對他說：“林公子，如果我說……我沒有撒謊騙人，你會相信嗎？我只是睡著了，睡得有點沉，沒有聽見他們喊我，他們就說我生病……”

扶容說著說著，自己也不太相信，愈發低了頭，聲音也越來越小：“聽起來有點奇怪，但是我真的只是睡著了……”

這時，他的頭頂傳來輕輕的一聲“會”。

扶容驚訝地抬起頭，正好看見林意修點了點頭：“我會相信。”

這下扶容開心了。

扶容朝他出笑容：“林公子，謝謝你。”

但是，扶容的笑容又慢慢地消失了。

扶容抿了抿角，又問：“那林公子為什麼讓殿下教訓我？”

林意修正道：“我不希你走錯了路。”

“原來如此。”

扶容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完全出來，殿中就傳來一個冷厲的聲音——

“扶容。”

扶容轉過頭，看見秦騖坐在殿中，手按在桌案上，叩了兩下。

“你想和林大人回家嗎？來求朕，朕讓你跟他回去。”

扶容收斂了笑容，搖了搖頭：“奴不想和林大人回家。”

他后退半步，和林意修拉開距離，向他行禮：“林公子慢走。”

林意修看著扶容，再回頭朝正殿作揖，也退走了：“臣告退。”

等林意修走下臺階，扶容才抬起頭。

他抱著木托盤，走進正殿，把大人們喝過的茶盞收走。

秦騖就坐在主位上，冷眼看著他在桌案前穿梭。

扶容收拾到林意修坐過的位置時，忽然發現，坐墊上靜靜地躺著一個小穗子。

應該是林意修佩在服上的，不小心落下了。

扶容出手，手指才到穗子，后傳來哐的一聲響。

扶容回頭，看見秦騖站了起來，撞歪了桌案。

他鐵青著臉，拂袖離開。

扶容撿起穗子，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輕聲道：“陛下慢走……”

秦騖一聽這話，又停下了腳步，扭頭走回來。

扶容下意識把手里的穗子出去：“這應該是林公子的東西，下次陛下召見林公子的時候，把這個還給他吧。”

秦騖低頭看了一眼，出手，用兩手指起穗子。

扶容還沒來得及松口氣，秦騖隨手一揚，就把穗子丟出去了。

扶容愣了一下：“誒？”

秦騖捻了捻他的袖，在他的袖上手指，淡淡道：“朕又不是跑的小太監，要還你自己去還，不還干脆丟了。林家要幾百幾千個穗子沒有，要你地送回去一個？”

扶容想了想，還是小跑上前，把穗子給撿起來了。

秦騖面一沉，語氣也沉了下去：“人還沒走遠，還不快去追？”

扶容看著秦騖，點點頭：“好。”

扶容捧著穗子，小跑著就出去了，臨走時，還沒忘記囑咐其他的小太監，把正殿里的茶盞收拾一下。

小太監還沒走進去，就聽見哐的一聲巨響。

秦騖冷著臉，一腳踹翻了林意修坐過的桌案，茶盞碎了一地。

這下好了，這下不用收拾茶盞了，改收拾茶盞碎片了。

*

扶容跟著秦騖，搬來養居殿還沒幾天。

對宮里的路還不是很。

他走出養居殿，扭頭看看四周。

扶容朝宮門的方向走，走了沒兩步，忽然想起，現在是正午。

正午時分，大臣們都要去封乾殿吊唁先帝，林公子應該也去了。

于是扶容調轉方向，改去封乾殿。

順便還能看看別人的喪禮是怎麼辦的。

扶容覺得自己好不容易聰明了一回。

扶容來到封乾殿附近，踮著腳，在宮門外面張。

氣氛凝重嚴肅，先帝的棺槨停在殿中，大臣們都在外面吊唁。

其實按照規矩，大臣們是不必一日三趟過來的。

只是秦騖怕他們背地里不安分，所以特意給他們找點事做，讓他們忙起來。

但是秦騖又吝嗇，不想花錢管飯，就讓大臣們自己在家吃了飯再過來，大臣們每日趕來趕去，苦不迭，哪里還有力氣做其他事？

扶容瞧了瞧，看見庭院里掛著黑白兩的布，有棺槨，有火盆，還有靈幡紙錢。

扶容想，要是他辦喪禮，一定不要這麼多東西。

這麼多布，留著裳、被子多好，能管他一輩子的裳了，在冷宮里的時候也就不用挨凍了。

棺槨也是，劈了當柴燒，冬天就不冷了。

火盆倒是不錯，可以有一個。

靈幡紙錢……他還看不太清楚，如果能湊近看看就好了。

這時，一個悉的聲音響起：“扶容？”

扶容抬起頭，看見林意修正朝自己走來。

“林公子。”扶容把小穗子拿出來，“這個是你的嗎？”

林意修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腰上掛著的玉佩，果然掉了一個穗子：“是我的，多謝你。”

“不客氣。”

扶容把東西還給他。

林意修想了想，把他帶到一邊，低聲問他：“你想仕嗎？”

扶容微微瞪圓眼睛，疑地問：“什麼？”

“你想做嗎？還是你想留在后宮？”

“我？”扶容指了指自己，“可是我不會念書，也不會騎馬。”

林意修正道：“可你也是陛下登基的功臣。”

扶容沒說話，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功臣。

林意修繼續道：“你和我一樣。”

扶容連忙搖搖頭：“林公子和我不一樣。”

林意修定定地看著他，語氣認真：“是一樣的。”

他正道：“陛下初登基，現在忙著穩定軍心，料理藩王，等穩定下來，就會大封功臣。扶容，你也要為自己打算了，總不能一直留在宮里，做……”

做卑賤的奴婢或者男寵。

林意修沒能把這話說出口。

扶容仔細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林公子。”

在冷宮的時候，他只希殿下能夠得償所愿。

現在殿下如愿登基，他好像也沒有找其他事來做。

如果能在剩下的時間里，做一個小吏，或者在宮里做一些事，聽起來也不錯。

林意修又叮囑了他兩句，便和同僚一起離開了。

扶容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有點羨慕。

同樣是穿藍，林公子是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他就是灰撲撲的小太監。

扶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真的和林公子一樣……

他不是想替代林公子，也不是想和林公子攀比。畢竟風霽月的林公子，讓人完全嫉妒不起來。

他只是想和林公子走在一起，就和他的那些同僚一樣。

真好。

*

扶容回到養居殿的時候，小太監們已經把秦騖砸爛的碎瓷片收拾好了。

正殿里正在傳午膳。

秦騖依舊坐在主位上，宮人們各自捧著托盤，將細的飯菜擺好。

扶容提著擺，跑上臺階。

秦騖盤坐著，兩只手按在膝蓋上，不怒自威。

宮人們都有些張，愈發彎了腰。

扶容跑到臺階上，也放慢了腳步：“陛下。”

秦騖沒有看他，瞧著面前的菜，揀起筷子，隨手撥了兩下，又啪的一聲把筷子放下，才淡淡道：“朕還以為，你跟著姓林的回家去了。”

秦騖稍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繼續道：“你臉紅什麼？”

扶容是一路小跑過去，又小跑回來的，自然有點臉紅，眼睛也亮亮的。

但是一聽見秦騖的話，他臉上的便淡了一些。

扶容小聲解釋：“我趕著回來見陛下，所以跑得有點急。”

秦騖又不再看他，揮退宮人。

宮人們依次退走，扶容站在原地，回頭看看，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著他們一起下去。

這時，秦騖又冷聲道：“過來。笨得要死，說一句一次。”

案上擺了兩副碗筷。

扶容走上前，在旁邊的銅盆里洗了手，然后在秦騖邊坐下，捧起碗筷。

養居殿的飯菜比冷宮的好多了，熱騰騰的，還有。

扶容很喜歡，吃得很開心。

秦騖瞧了他一眼，又道：“你要是跟姓林的回去，只怕他喂不飽你。”

扶容捧著碗，抬起頭，小聲說：“陛下，我不會跟林公子回去的。”他小小聲地補了一句：“你不用一直說。”

秦騖了筷子，額角青筋跳了一下：“明日就把你打包送過去。”

扶容想了想，認真地說：“殿下不可以把我隨便送人。”

他喊的是“殿下”，不是“陛下”，秦騖只當他還沒有改過來，又說錯了，也沒有放在心上。

“我可以，我想把你送給誰，就送給誰。”秦騖又問，“你在哪兒見的他？”

扶容垂了垂眼睛，輕聲回答：“在封乾殿門口。”

秦騖冷哼一聲：“難怪一香灰味。”

用過午膳，宮人們把碗碟撤下去，秦騖回書房批折子，扶容跟在他后。

秦騖批折子，扶容就坐在旁邊，幫他研墨。

扶容撐著頭，心里想著在封乾殿見過的靈幡紙錢，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

忽然，秦騖用筆桿打了一下扶容的手背：“你又發什麼呆？”

扶容還沒回過神，下意識應道：“紙錢。”

秦騖皺眉：“什麼？”

扶容回過神，連忙解釋道：“在封乾殿見到了，我沒見過，所以多看了兩眼。”

秦騖笑了一聲：“什麼都看。”

扶容低下頭，繼續研墨。

秦騖丟開一封折子，啪的一聲響：“別添這麼多水，你當我們還在冷宮？一塊墨都用不起？”

“是。”扶容應了一聲，把舀水的小勺子放下。

秦騖的聲音從扶容頭頂傳來：“這麼看紙錢，下午我帶你去看。”

扶容疑地抬起頭。

*

傍晚時分。

按照秦騖規定的每日三次吊唁，大臣們穿著素服，陸續進宮，來到封乾殿，跪拜叩首。

先帝的棺槨停在前殿，殿門大開，員們在殿前空地跪拜。

禮唱和，員哭嚎。

后殿里，秦騖抱著扶容，托著他的，在他耳邊，在一片吵鬧聲中，低聲向他介紹：“那位是李大人，戶部尚書，今年七十七。”

“那位是張大人，比李大人年輕一點，六十七。”

“還有更年輕的，陳大人，五十七。”

“你挑一個，把你送給他們。”

扶容整個人都掛在秦騖上，雙臂地抱著他的脖子，紅著眼睛，用力搖了搖頭。

“不喜歡？”秦騖抬頭朝外面看了一眼，“又來了。”

他繼續介紹：“吳大人，六十四……”

扶容抖得厲害，把臉埋進他懷里，仍是搖頭。

秦騖一只手摟著他，一只手按著他的腦袋，手指穿過他的頭發，讓他把頭抬起來。

秦騖問他：“我想把你送給誰，就把你送給誰，對不對？”

扶容頓了一下，最后還是含著眼淚，點了點頭。

秦騖正道：“說話。”

扶容輕輕地點點頭：“……對。”

秦騖滿意了，他的后頸，像住小的后頸，就住了他的命脈。

扶容不自覺了脖子，閉上眼睛。

“乖點。”

前殿和后殿只隔著一扇門，封乾殿許久沒用，秦騖不太把先帝放在心上，也沒有讓人重新整修。

相隔的門是壞的，關不上，風一吹就吱嘎吱嘎地響，把前殿的聲音送到后殿。

禮的聲音，員們跪拜的聲音，在后殿聽得很清楚。

倏而狂風大作，吹得殿中靈幡嘩嘩作響，紙錢漫天飛舞，詭異至極。

扶容閉著眼睛，咬著牙也忍不住發抖，怕極了的模樣。

秦騖擰著眉，拍拍他：“你怕什麼？帶你過來看紙錢，你怎麼不看？”

扶容把臉埋在他懷里：“不看了……”

秦騖裝作恍然大悟的模樣：“噢，你怕鬼。”

扶容很相信鬼神之說。

正巧這時，外面的禮又唱和起來：“詡蘭臺校書郎，林意修，到。”

秦騖面驀地一沉，抱著扶容，讓他轉了個方向，對著外面：“你的林大人來了，你還不快選他？”

扶容下意識朝外面看去，正好看見林意修。

他正好在外面，還穿著上午見面時穿的墨藍服，和同僚一起。

俯首叩拜，不卑不。

扶容有些失神，恍惚間，隔著破損的門扇，林意修好像和他對上了目。

其實他們離得很遠，一個在后殿，一個在殿外，絕對是看不見的。

但扶容還是不自覺抬了抬手，想要擋住自己的臉。

忽然，秦騖讓他回過神。

秦騖低聲道：“先帝的尸還在這里，你在這里做這種事，不怕他晚上來纏著你？”

扶容嚇得臉蒼白，連忙解釋：“不是我……是殿下……”

秦騖神不改，坦坦：“我又不怕，是你怕鬼。”

扶容下意識就要從秦騖懷里跳下去：“那……那我要走……”

秦騖把他拽回來，皺了一下眉頭，平復心，低頭看看他：“你就這樣出去？”

扶容攏了一下裳：“那……”

秦騖問他：“先帝是什麼東西？”

扶容搖搖頭，他不知道啊，先帝是什麼東西？

秦騖繼續問他：“現在誰是皇帝？”

扶容抬起頭：“陛下……”

秦騖最后問他：“是誰一刀砍死了先帝？”

扶容抿了抿角，怯怯地看著他：“是你……”

秦騖正道：“你要真怕被鬼纏上，還不趕纏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