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殿中晦暗。

扶容赤著腳，站在冰冷的地面上。

林意修站在他面前，不敢抬頭看他。

跟扶容說可以做臣子的是他。

現在跟扶容說做臣子不怎麼好的也是他。

他為了家族、為了職，妥協了。

昨日出宮，林意修被幾個同僚架著，教訓了一通。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還沒到家門口，就被家人們圍住了。

他們抹著眼淚，哭天喊地。宮里派人過來，話也沒說清楚，弄得家里人都以為林意修出事了。

林意修原以為，陛下不喜歡扶容，扶容既是功臣，又想做，一切都順理章。

可是他想得太簡單了。

朝堂不是書上寫的朝堂，陛下也不是書上寫的明君。

秦騖剛愎自用，有無數種手段對付朝臣。

林意修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輕聲道：“扶容，對不住，我真的沒辦法了。”

扶容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這種事也怪不得他，他已經盡力了。

扶容用力搖了搖頭：“沒關系的，我知道了，正好……正好我也不想做了，反正我這麼差，做了，也不一定能撐住，還耽誤事，對不對？”

林意修聽見他這樣說，心里才好一些，抬起頭看著他，見扶容神認真，只是眼睛有點紅，不像是撒謊的樣子。

林意修心里又是一。

扶容問他：“昨天應該沒有連累你吧？我本來想去告訴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寫上去了，可是我沒趕上。”

林意修也搖頭：“沒有，我沒事。”

扶容點點頭：“嗯，那就好。”

林意修強撐著，同扶容多說了兩句話，忽然無法面對他：“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

扶容點點頭：“林公子回見。”

林意修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扶容朝他揮揮手：“林公子好好做就好了。”

“嗯……”林意修忽然覺得頭哽塞，他回過神，快步上前，從懷里拿出兩本小書，給扶容，“這是之前說好的，學詩文的小冊子，我剛好帶過來了，你不做，多念幾篇詩文，可以打發時間。”

扶容接過小冊子：“好，多謝林公子。”

林意修再把冊子遞給他的時候，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對他說：“你和我是一樣的，有事還可以來找我，我……盡力而為。”

扶容笑著點點頭：“我知道。”

起碼，林公子還認為自己和他是一樣的，這就足夠了。

說完這話，林意修便轉過，匆匆離開。

扶容把小冊子收好，目送他離開。

林意修走出偏殿，秦騖就抱著手站在門口。

秦騖沉著臉，目鷙，顯然有些不滿。

林意修勉強定下心神，俯行禮。

秦騖擺了擺手，讓宮人們把門關上，盤問林意修。

“說了什麼？”

“送了什麼？”

“為什麼待這麼久？”

盤問一通，秦騖才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秦騖想走進偏殿，想了想，還是轉過，在外面多站一會兒。

林意修一走他就進去，未免太過刻意，惹得扶容懷疑。

*

偏殿里，扶容捧起沒喝完的小米粥，一口氣喝完，然后拿出林意修給他的小冊子，仔細地翻看起來。

兩本冊子，一本有些舊了，還有一些陳年的批注，應該是林意修以前念書的時候用的。

還有一本墨跡卻沒有干，像是臨時寫出來的，不過抄錄的只是一些春景詩文，草長鶯飛，生機。

扶容出手，用指尖輕輕了墨跡，苦笑了一下。

秦騖在偏殿門前多待了一會兒，才推開門進去。

聽見開門的聲音，扶容連忙把冊子合上，用手擋住，抬起頭：“陛下回來了……”

秦騖走進去，低頭看了一眼。

扶容扯了扯袖，想把小冊子擋住，想了想，秦騖大概早就知道，藏是藏不住的。

他呼了口氣，坦坦地看向秦騖：“陛下，林公子來過了，給了我兩本詩文冊子，我不想做了，隨便看點詩文打發時間。要是不能看的話，那我把冊子還給他，他應該還沒走遠。”

他這樣坦，目清澈。

秦騖頓了一下，道：“隨便你。”

扶容又問：“是可以看的意思嗎？還是不可以看？”

扶容目澄澈，是真的在問他，不是故意惹他生氣。

畢竟上一次，秦騖說“隨便你”，最后還是沒能“隨扶容的便”，扶容想問清楚一點。

秦騖走到床榻前，解開腰帶：“你看吧，我讓他們多給你找幾本。”

“多謝陛下。”

扶容把冊子收好，站起，給秦騖寬。

做慣了的事，扶容坐起來也十分練。

秦騖垂眼看他，卻只看見他的發頂。

扶容低著頭，烏發披在肩上，垂落下來，乖順極了。

可秦騖看不見他的眼睛，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他強下心底不適的覺，按住扶容，讓他抬起頭來。

扶容眼珠漆黑，眼底波瀾不驚。

秦騖看著他有點久了，扶容想了想，問：“還是不能看嗎？那我讓人把東西還給他。”

扶容說著，便把秦騖的朝服搭在桁上，然后拿起那兩本詩文冊子，走到門外。

他沒有自己去找林意修，而是把東西給了門口的宮人。

“林大人應該還沒走遠，把這些還給他，就說我不喜歡看了。”

“是。”

失去最后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同盟之后，扶容變得乖順極了。

不用秦騖開口，他自己就知道該怎麼讓秦騖滿意。

扶容把殿門關上，回頭看向秦騖：“好了，還回去了。”

秦騖仍舊不滿意，卻找不到自己不滿意的原因。

他垂眼一看，看見扶容著的雙腳，忽然就找到了這個理由。

秦騖大步上前，把扶容抱起來，對門外吩咐道：“去庫房里，把詩文冊子都搬過來。”

“是。”

秦騖抱著扶容，只覺得他輕了許多。

秦騖低頭看他，正道：“我送你兩百本冊子。”

“嗯。”扶容雙手攀住他的脖子，點了點頭，“多謝陛下賞賜。”

秦騖滿意地笑了一下，把他抱回去，看見案上擺著的碗碟：“還沒吃？”

扶容道：“吃飽了。”

他把小米粥和小菜都吃了，只剩下一碗牛煨燕窩。

可是秦騖只看見了那碗沒過的燕窩。

秦騖把扶容放在墊上，把燕窩塞進他手里。

扶容試著推拒：“我吃飽了，而且我不喜歡……”

秦騖低下頭，用小瓷勺舀了一勺燕窩，遞到他邊：“乖點，太醫說你得吃這個。”

好吧。

扶容還是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把燕窩含進里。

扶容還在病中，吃了東西，閑著沒事做，就準備上榻睡覺。

秦騖也上了榻，讓人把小案擺好，把新的奏章抬上來。

扶容抱著枕頭，看了他一會兒，還是不睡覺了，上前去幫他研墨。

不用吩咐，很是乖順。

秦騖頓了一下，淡淡道：“去睡覺。”

“是。”

扶容困極了，鉆進被子里，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

秦騖的手下作很快，扶容一覺醒來，他們就把宮里所有帶字的東西整理出來，放到了扶容面前。

扶容了眼睛，從床榻上爬起來。

秦騖仍舊坐在案前批奏章，連眼睛都沒抬一下：“你自己挑。”

“是。”

扶容下了榻，忽然覺得腳上的不對，他低頭看了一眼，地上也鋪了毯子。

外面擺了好幾個大箱子，里面堆著各種詩文書冊。

扶容在箱子前面蹲下，翻了翻。

都是從皇宮寶庫里抬出來的東西，還有許多是珍藏孤本。

秦騖并不在意，扶容也看不懂。

扶容仔細看看，最后只挑了幾本小小的孩啟蒙詩文，還有幾本小話本。

“就這些吧。”

秦騖抬頭看了一眼，隨后讓宮人們把箱子抬到旁邊去放著：“想要了再挑。”

“好。”扶容抱著自己的小書，坐到榻上。

他撐著頭，隨手翻著小冊子，看得迷。

秦騖批著奏章，瞧了他一眼：“你不是看見字就頭暈？”

扶容回過神，抬起頭，合上書冊，小心翼翼地說：“那……那我不看了。”

秦騖淡淡道：“我沒有不讓你看。”

“嗯。”

扶容這樣應著，卻沒有再翻開書，而是把書冊推到一邊，拿起墨錠，幫秦騖研墨。

他好像乖巧過頭了。

*

這天傍晚，用過晚膳。

秦騖去正殿見大臣，扶容留在偏殿，讓章老太醫診脈。

扶容又一次讓宮人們退到門外。

章老太醫低聲道：“林大人那邊……你應該都知道了吧？”

扶容裹著毯子坐在榻上，出一只手給他診脈，另一只手拿著小冊子，認真地看書。

聽見章老太醫說話，扶容合上書冊，抬起頭：“我知道了，他上午來看我了。”

章老太醫愈發低聲音：“我看見他過來了，是陛下領著他過來的。”

扶容點點頭：“我知道，所以我不敢再連累他了。”

章老太醫道：“今日他一出宮，封賞功臣的圣旨就陸續發出去了，他如今是禮部右侍郎了，給家族的封賞也沒。”

扶容還是笑著點點頭：“那就好，沒有連累他就好。”

章老太醫問：“那你呢？”

“我？”扶容指了指滿屋子的箱子，“我的封賞已經有了。”

偏殿里堆滿了金銀珠寶，還有今日新添的書冊，如今這個屋子可以算是價值連城了。

“我不是問你這個。”章老太醫仍不大甘心，想勸勸他，“你真的不打算去求求陛下？整個天下都是他的，找幾個士高人來給你治病，還有大把大把的補品，對他來說不在話下，說不定你還能多活幾年呢？”

“連您老都治不好，還是算了，不要麻煩……”

扶容話還沒說完，忽然蹙起眉頭，臉上刷地沒了。

他捂著耳朵，搖了搖頭：“嘶——”

章老太醫連忙看看他：“怎麼了？”

扶容地蹙著眉，拍拍自己的耳朵：“耳朵疼……聽不清……”

恍惚之間，他聽見了秦騖的聲音——

“這才第五年，十五年、五十年，他都得跟著我，他是我的人，死了也得跟著！”

他沒有機會了，這輩子都沒有了。

這句話如同平地驚雷，在扶容的耳里炸開，隨后一切都安靜下來。

扶容著氣，抬起頭，目清明：“絕不……”

章老太醫沒聽清：“你說什麼？”

“我……”扶容回過神，朝他搖了搖頭，“沒事。”

扶容不想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訴秦騖。

一開始是因為和秦騖賭氣，后來是因為不確定，不確定秦騖會不會相信，會不會又懷疑他裝病。

現在則是因為沒必要。

反正他是沒辦法出宮了，也沒辦法做了，多活一天，便要多做一天以侍人的奴婢，便要在宮里多待一天。

而且，他也很怕吃藥，很怕治病。

這樣好沒意思。

所幸同他好的幾個人都沒有到他的牽連，林意修升了，章老太醫明年就可以出宮了，都圓滿了。

章老太醫幫他了腦袋：“我還是覺得，你得活著，活下來就好了。”

扶容拍拍腦袋：“在冷宮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得拼命活著，等出了冷宮就好了。可是出了冷宮，好像……”

好像他的日子也沒有什麼好轉，反倒還更糟了。

他活下去的所有力氣，在冷宮里就用完了。

章老太醫在他的臉上看見了無生氣的神，嚇了一跳：“你可別想著……”

扶容回過神，搖了搖頭：“我沒事。”他試著轉移話題：“對了，先帝什麼時候出殯？”

章老太醫疑：“你問這個干什麼？”

“我想湊熱鬧。”

“這種熱鬧有什麼好湊的？”

“我想看看喪禮，我都還沒見過喪禮。”

“大概也就這幾天了，你想看讓陛下帶你去看。”章老太醫還想勸他，“說真的，要不我幫你說，去求陛下，至你能活久點……”

扶容沒有回答，低下頭繼續看自己的小書。

他鐵了心，不想再談這件事。

章老太醫見勸不他，只好閉了。

秦騖還沒回來，章老太醫便想多留一會兒，陪陪扶容。

他低頭，看看扶容手里的小書，想要找點話題。

扶容忽然問：“您老知道，秦昭是誰嗎？是先帝的名字嗎？”

扶容拿起那本小書，翻到第一頁，指著上面的名字——

秦昭。

筆跡稚，筆墨卻陳舊，旁邊還畫了一只丑丑的啄米小。

扶容道：“如果是先帝的書，那我就不要這本書了。”

章老太醫看了一眼：“‘秦昭’是先太子的名諱。”

扶容不太了解：“先太子？”

“先太子溫文爾雅，只可惜英年早逝，你一直在冷宮待著，沒聽過也平常。他小時候識字的書冊，怎麼會在你這里？”

“從皇宮寶庫里拿出來的，大約是宮人沒怎麼看。”

扶容回想了一下，約想起來了。

他進宮兩年的時候，那年冬天，管事公公很久都沒有給冷宮送糧食，他跑出去，看見皇宮里到都掛滿了白布。

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太子的喪禮，所有人都在忙這件事，管事公公也就忘了給冷宮送糧食。

秦昭，原來先太子這個名字。

扶容想了想，問：“先太子人好嗎？”

“林大人從前就是先太子的伴讀，林大人尚且如此寬厚，先太子的品行自然更加高潔。”

原來他們還有這樣一層關系。

扶容心里稍微有了點安，既然先太子和林公子一樣品行高潔，那他要是知道，在他的喪禮期間，有個小伴讀因為他而了好幾天，他應該會有點愧疚的。

到時候到了地府里，說不準先太子會照顧他一些呢。

扶容忍不住暢想起自己死后的生活。

章老太醫再和他說了一會兒話，估著時候差不多了，便起準備離開。

扶容點點頭：“您老慢走。”

臨走時，章老太醫忽然想起什麼：“對了，給你的人參保命丸你吃完了嗎？要不要給你帶新的？”

“不用，我還沒吃完呢。”

扶容從外裳袋里出一個小瓷瓶，握在手里晃了晃，瓶子里的東西撞，發出聲響：“還有。”

章老太醫放了心，轉過頭，正好撞見秦騖從外面進來。

他連忙俯行禮：“陛下。”

秦騖應了一聲：“嗯，怎麼樣？”

章老太醫看了一眼扶容，道：“扶公子無大礙，只需要好好將養，多補補子。”

“嗯。”秦騖擺了擺手，讓他退下去，邁步走到榻前。

扶容坐在榻上，手里還握著那個小瓷瓶：“陛下。”

秦騖出手，了一下小瓷瓶：“這是什麼？他給你開的藥？”

“不是。”扶容拔出瓶塞，往手心里倒了倒，“是鹽漬梅子。”

這個時候，章老太醫已經出去了。

他也就沒有發現，扶容的人參保命丸早就吃完了，現在裝在里面的是鹽漬梅子。

扶容早就不想吃藥了。

扶容舉起手，把梅子遞到秦騖面前：“陛下要吃嗎？”

秦騖起那顆梅子，遞到他的邊。

扶容微微仰著頭，把梅子含進里。秦騖用拇指按了按他的角，扶容朝他笑了一下。

扶容方才洗漱過了，秦騖轉過，就著他洗臉的冷水洗了把臉。

扶容會意，下了榻，幫他寬。

簡單洗漱一下，秦騖隨便了手，然后把巾子丟進水里，轉過頭，抱著扶容上了榻。

扶容還以為他又要做那些事，整個人都僵了一下。

可是秦騖抱著他，沒有其他作，只是抱著他。

兩個人相擁而眠。

扶容窩在他懷里，想了想，小聲問：“陛下，先帝什麼時候出殯？”

秦騖問：“你問這個干什麼？”

“我想去湊熱鬧，可以嗎？我還沒有看過喪禮。”

“有什麼好看的？”

“我沒有看過，上次沒有看清楚。”

秦騖沒有說話，扶容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了，便道：“那我不去了。”

秦騖淡淡道：“隨便你。”他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看你表現，要是……”

他話還沒說完，扶容便從榻上坐了起來，準備解開帶：“好。”

秦騖猛地起，按住他的手：“你干什麼？”

扶容認真地看著他：“陛下不是這個意思嗎？”

秦騖地按住他的手，攥住他的帶：“扶容，夠了。別鬧脾氣了，不就是為了做的事？一整天都在發脾氣，你累不累？”

扶容無措：“我沒有啊，我想去看喪禮……”

秦騖幫他把裳攏好，雙手捧起他的臉，定定地看著他：“和以前一樣跟我說話，就讓你去。”

扶容抿了抿角，看著秦騖，不知道該怎麼像以前一樣說話。

秦騖按著他，額頭抵著他的額頭，眼里泛起濃烈的墨綠：“就說你喜歡我，快說。”

扶容看著他，了然道：“我喜歡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