辮子全部拆開后, 云緩輕松了許多。

編織太多條辮子在頭上，總會讓他有種頭皮被人抓著的繃。

連鋒看著比淡竹許多，做事居然這麼溫細致, 這一點讓云緩十分意外。

他拿了條發帶隨手將頭發束起。

上的服也要換, 這騎馬的時候穿很干練，在家里則不夠舒服。

云緩看著自己上這套騎裝, 回頭對連鋒一笑:“你是漢人吧？”

連鋒點了點頭。

其實他的統不夠純粹。

麒朝開國君主年輕時于東南起兵, 數年后得到北方鏡族和召族的襄助逐鹿中原, 他先后納了兩族的公主為妾。

后來麒朝一統天下, 將周邊許多大小部落和國家納版圖, 為了穩固政權, 麒朝每一任君主都會有外族子為妃或為后。連鋒的母親出公儀家, 公儀家幾十年前也是外族，后來漸漸融了麒朝。

云緩漫不經心的笑:“那你知道為什麼凜州大多數人喜歡穿紅和白的服麼？”

“……因為看起來暖和。”連鋒面無表的道，“這里太冷了。”

云緩眼睛驀然睜大了。

原來這個朝代真的有和他一模一樣想法的人。

以往云緩將自己的觀點講出來, 他的朋友們總會糾正道:“凜州并不冷，白和紅看起來也不暖和, 恰恰相反, 白是很冷的。咱們之所以喜歡白是因為——”

這些朋友先會講述凜族古老的和草原植有關的傳說故事，再從傳說故事講到某一任首領，前前后后講完大概要一個時辰, 直聽得人頭皮發麻腦袋炸裂。

“你居然和我想的一模一樣。”云緩輕笑一聲，“連鋒，我們真不愧是好朋友。”

連鋒定定的看著云緩。

云緩將寬大沉重的腰帶解下來，他換下這利落的騎裝, 拿了一輕盈的淡紫袍。

現在看天還早, 云緩靠在貴妃榻上休憩了片刻。

連鋒自然在旁邊幫云緩抄經書。

凜王是不太在乎幾個孩子會不會讀書, 在他看來能騎馬打獵就是不錯的孩子，如果還知道如何駕馭手下的人，知道如何打一場完的勝仗，那就是優秀孩子了。

由此可見，麒朝人人稱頌的戰神太子倒是凜王不錯的兒子人選，假如凜州有太子那般優秀的孩子，王位自然不到云廣陵，沒云廣陵啥事了。

王妃比較在乎云緩的學習狀況。

這就要從王妃的家世說起了，江南楚家數百年前因為戰從中原移到江南，是正兒八經罕與外族通婚的漢人家族。

楚家的孩子無論男都知書達理，男要掌握禮樂書數君子六藝，要琴棋書畫詩酒花茶樣樣通。

王妃的同父同母兄弟同父異母兄弟還有堂兄弟表兄弟，哪個拎出來都是出口章、在三十歲之前便能中進士的天之驕子。

云廣陵從小就覺得王妃那副做派太過矯，他看不慣麒朝的大家閨秀，更不喜歡滿口之乎者也，琴棋書畫更是避之不及都不，仿佛一下后他再也不是凜王府最猛的猛男了。

王妃無法把云廣陵培養期的兒子，眼見著十多歲的云緩比小時候聰明了，便請來了特別有學問的先生，得空時親自教導云緩讀書習字，不得空時讓先生教導云緩讀書習字。

先生學問不及王妃深，云緩三天兩頭的生病。因而，君子六藝云緩學得不咋地，琴棋書畫詩酒花茶這八雅經王妃教導倒是青出于藍。

由此可見云緩不是真的笨，至云緩真心實意覺得自己能記住這麼多東西還蠻聰明。

教書先生喜歡給云緩布置作業，每次云緩都著頭皮瞎扯一通道理，最后被先生逐字逐句批判一番。

云緩院子里的下人大多不認字，更不要提讓他們寫了。

恰好連鋒出宦家庭，學問大概蠻深的，這兩天云緩不愿意寫的作業都讓連鋒幫忙去寫。

不得不說連鋒真是聰明，居然能將云緩的筆跡模仿得八分相似。

這回倒不是讓連鋒幫忙寫文章了，而是抄經書。

明天王妃要去靈云寺上香，按照慣例云緩要提前兩三天抄一本《地藏菩薩本愿經》帶去。

云緩當然不愿意抄。

連鋒坐在書桌前，筆尖蘸了金墨，一筆一捺寫著《地藏經》。

他多年沒有抄過書了，便是小時候也沒有抄過。

連鋒記很好，是所有皇子中悟最高的一個，很多東西他看一遍就記在心里了，不用抄寫一遍來加強印象。

說是抄寫《地藏經》，實際上連鋒并未看旁邊的范本，只將腦海里記著的容默寫下來。

云緩小睡了一刻鐘，大概窗戶未關，春風一吹他覺得渾發涼，睜開眼睛后就看到連鋒筆直的背影。

唔。

云緩知道連鋒上很熱的，他每次和連鋒接都覺得自己上暖意融融，比喝了熱巧克力還要舒服。但貿然湊到連鋒邊取暖的話，是不是不太禮貌。

云緩攏了攏自己的服，雖然春三月，他指尖已經冷得不像話了，就像剛握過冰塊一樣。

云緩披著服從床上下來，小小的打了個哈欠，然后裝作漫不經心的坐在連鋒的側。

連鋒筆未停，依舊端正的默寫著經書。

云緩道:“好像有個字抄錯了。”

連鋒把筆放在筆擱上:“哦？”

云緩想著人抄上萬字的書怎麼可能不抄錯字，他每次抄書總要有不錯字，要麼筆畫錯了，要麼整個字都是錯的，這里既沒有橡皮又沒有涂改，錯了也無法更改。

他坐在連鋒側，著連鋒側的熱度，認認真真的去找絹布上的錯字。

一個錯字都沒有看到。

云緩自己的眼睛:“剛剛睡醒，似乎看得不太清楚，一時片刻看錯了。”

連鋒知道云緩可的小心思。

“不過，這些沒有錯字，并不代表等下就沒有錯字。”云緩道，“我坐在這里監督提醒你。”

連鋒輕笑一聲:“那你不要打瞌睡。”

“一定不會。”

連鋒擅長模仿字跡，云緩的字是他母妃教出來的，風流靈秀有余，雄健渾厚不足，連鋒原本的字骨力遒勁氣概凜然，模仿云緩這種靈秀的小楷僅有七八相似，而且還是在寫得較慢的況下。

云緩咬著角盯著連鋒去看。

越看越替連鋒到生氣，明明長得一表人才，又寫一手好字，還會寫文章，武功比他二哥還高強，居然因為皇帝的殘忍和多疑淪落到這種可憐的地步。

如果沒有所謂的連坐制度就好了。

有的時候想想就覺得這個朝代的一切很荒唐，親戚之中若有一人犯下彌天大錯，即使自己和這個親戚素不相識，或者本是反對這個親戚的，也要因他而死去。

就好比云堯，明明云緩很煩云堯，但若云堯腦子進水去刺殺皇帝被抓，云緩也要跟著一起下大獄砍腦袋。

倘若連鋒生在云緩那個時代，或許可以去當健教練，當個大學老師也不錯，他的學問看起來很高深。

連鋒知道云緩在看自己。

每每云緩凝視連鋒的時候，連鋒都想他的眼睛，讓他不要用這種眼神去看別人。

云緩看著看著就將眼睛合上了。

金墨落在素絹本上，這本經書他抄了兩天，等最后一個字寫完，連鋒看筆墨干才妥善收合，洗筆后將筆掛起，一舉一俱是優雅，就像最風雅的讀書人一般，完全看不出他曾是喜好殺戮滅族的將軍太子。

連鋒在云緩纖長濃的眼睫上吹了一口氣，薄幾乎要過云緩細膩的面容:“真的沒打瞌睡？”

云緩:“！！！”

他在連鋒邊太安心，不知不覺居然閉上眼睛，不過沒有睡，聽到連鋒的聲音便反應過來了。

“當然沒有。”云緩耳逐漸變紅，“只是剛剛眼睛不舒服，所以合了片刻。”

——明明保證過不打瞌睡的，結果轉頭就在連鋒面前閉上了眼睛。云緩自己都覺得自己太沒有自制力了。

至于連鋒剛剛差點親上他的事，他沒有注意。

兩人都是男人，云緩聽過男授不親，從沒聽過男男授不親，和連鋒距離靠得再近云緩都不會覺得不對勁。

天將晚，他想著還要給王妃請安，忙從連鋒邊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連鋒，我要去母妃的住，你要不要陪我一起過去？”

連鋒并沒有拒絕。

云緩還是很喜歡去王妃那里的，每次過去都有好吃的東西。

當然，因為明天要到靈云寺的緣故，今天晚上過去肯定是一桌子的素菜。

素菜也沒有關系……能吃就行，云緩不挑。

云緩過來是不需要下人通報的，王妃院子里的下人早就習慣云緩每次翻箱倒柜找零食了。他進來的時候，王妃正坐在榻上看著一封信。

“母妃！”云緩從屏風后頭，笑瞇瞇的道，“兒臣來給母妃請安。”

王妃把手中的信折了幾折塞進袖子里，勉強出一個笑容來:“緩緩，你過來了？來讓母妃看看你徹底痊愈了沒有。”

云緩看到王妃把什麼東西塞進袖子里，這幾年王妃從來沒有避諱過他什麼事，今天這個舉倒是有些反常。

云緩好奇的道:“母妃剛剛在看什麼？”

“你外祖父寫的信。”王妃嘆了口氣，眉眼間有幾分擔憂，“陛下無緣無故賜我封地，我心中不安，特意寫信給你外祖父問問緣故。”

云緩坐了下來，給王妃倒一杯茶:“哦？外祖父說了什麼？”

王妃和楚家那邊的關系一直都不錯。

是唯一一個嫁這麼遠的兒，且是為了麒朝嫁給凜王，楚家這些年來很照顧。

往常要是有什麼事，楚家肯定清楚直白的告訴王妃了。

楚老爺子一把年紀了，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他在朝幾十載頗皇帝重用，門人弟子遍布各地，老爺子是威極高的老臣，王公貴族若有過錯，楚老爺子都敢直言不諱上達天聽。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次楚老爺子的回信頗為小心，言行談吐間都說楚家現在不太行了，讓王妃多多保重，平日謹言慎行，勿要招惹麻煩。

王妃嘆了口氣道:“我并不清楚，聽你外祖父的意思，是朝中有些。但他畢竟在地方上，對京城的一切了解得不夠清晰，提前給個預警，讓我們多加注意。”

云緩握住王妃的手，安道:“母妃，您不要難過，外祖父人脈廣闊，家里肯定會逢兇化吉的。”

“母妃不難過，麒朝開國這麼多年，誰家沒有出過事？母妃見慣了。”王妃蹙眉道，“陛下突然封我，既然不是為了楚家著想，那又是什麼意思？”

云緩一時片刻也猜不老皇帝的心思。

想了一下，云緩道:“母妃嫁給父王，是為了穩固凜州與麒朝的關系，或許陛下以后疏遠楚家，卻不想讓母妃有異心，因此封賞母妃。”

“你說的是有幾分道理。”王妃不想把自己憂慮的心染給云緩，忙轉換了話題，“緩緩，這些時日如何？今天你去騎馬了？開不開心？”

云緩連連點頭:“很開心！見到母妃更開心！”

王妃看向了連鋒:“公儀鏑，你既然在小公子邊照顧，便要盡好本分，把小公子看做你的主子。如果你敢有異心，我肯定把你給皇帝的人置。”

云緩:“……”

云緩用眼神向連鋒示意不要聽王妃的。

他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可以隨便流的朋友，萬一這個朋友真像淡竹他們一樣把自己當主子了，張口閉口就是“小公子”，還會把他的一舉一報告給王妃，他真不知道以后該找誰天天流。

連鋒看起來就像一個沉穩且牢靠的侍衛，面對王妃的話語，他點了點頭:“是。”

等王妃向里面換服準備用膳的時候，云緩趕叮囑連鋒:“不要聽母妃的！不準把我當主子！”

連鋒似笑非笑。

或許做皇帝太久，很長一段歲月里都是萬人之上，連鋒并不知道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奴仆。

像王妃說的那樣，把云緩當主子自然可以，只是連鋒這人天生反骨，肯定會以下犯上，對主上做出要麼殘忍腥要麼違背常理的事。

連鋒道:“小公子，回去再談這件事。”

云緩聽到別人自己“小公子”便頭疼:“不準這個，換個稱呼！”

連鋒聲音低沉，似乎帶著些許笑意:“緩緩？”

“更不行！這個稱呼太甜了，我沒有那麼甜，”云緩無可奈何的道，“你還是連名帶姓我云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