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真的很沒用。

林笑聽媽媽說過哥哥的工資高,但是并不知道有多，更不知道哥哥拿回家的錢都存在了媽媽的存折里，家里的存款越來越多。

林笑眼里的哥哥，依舊是早上搶廁所、白天不見人、半夜打鼾像驚雷、在家里吃東西產垃圾的無用之人。

林笑不知道哥哥在忙什麼,但是他忙起來沒完沒了。期中考試都考完了、秋季運會都開完了,哥哥還忙得不見人影。

媽媽負責接的兩個星期,每天都會準時到。

哥哥負責接的兩個星期，六天里總有一兩天給媽媽打電話,讓媽媽請假去接。

媽媽能做到一邊上班一邊接，哥哥卻做不到,所以哥哥沒用！

上次鬧了一出接錯電話的事,后來呂秀英每到上白班的日子,都會請那麼一兩次假去接孩子，車間里人人都知道呂秀英把林笑轉到解放路小學去讀書了,甚至連很多其他車間的人也聽說了。

有羨慕的,“解放路小學又大又漂亮,老師也比附小好多了。”

“是,聽說可難進了。”

也有嫉妒的,“每天那麼大老遠接送,不知道能不能培養出個狀元來哦。”

“讀書這種事還是要看自己的,能學才的,在什麼學校都能才，學不才的,塞到哪個學校里都沒用。”

“大的已經養廢了呀，小的可不是要好好養。”

一些風言風語，傳進了呂秀英的耳朵里。

這些話可以當做沒聽見，一個人帶大兩個孩子,難聽話聽過的多了去了。

最關鍵的是，需要接林笑的時候，請假不是次次都能功。

人手不夠的時候，沒人替盯機子，呂秀英就不能走。

呂秀英只能讓林笑在徐老師辦公室里等一等，語氣十分愧疚：“再等兩個小時，媽媽去接你。”

林笑在電話對面歡快地說：“知道了媽媽！”

呂秀英了自己的耳朵，是電話里聲音變調了吧？怎麼覺得笑笑聽起來很高興？

林笑掛掉電話，立刻對陳冬青說道：“再來再來！這次我一定不會輸了！”

陳冬青也在老師辦公室等著家里人來接，今天作業，林笑和陳冬青一放學就寫完了，徐老師教給兩人一個新游戲！

兩人流說某一種類的詞匯，看誰先卡殼，三秒鐘說不出來就算輸！

林笑先出題，題目是水果。

“西瓜！”“葡萄！”“甜瓜！”“桃子！”……最后陳冬青卡殼了，第一局林笑贏。

然后陳冬青出題，題目是城市。

“北京！”“上海！”“天津！”“廣東！”

在一旁辦公桌上批改作業的徐老師喊停：“廣東不是城市，廣東省，廣州市，陳冬青錯了。”

陳冬青懊惱地腦門：“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說錯了！”

林笑松了一口氣，剛才一直拼命想，想不出下一個城市。如果不是陳冬青在前面說錯了，這一局就要輸了。

林笑笑，運氣真好，第二局又贏啦！

第三局，林笑出了“零食”的題目，知道陳冬青家里不讓他吃零食，他知道的零食肯定沒有自己多。

果然，陳冬青說了幾個就卡殼了，林笑順利拿下第三局！

第四局，陳冬青立志要想出一個能把林笑難住的題目，他絞盡腦想了半天，一拍腦門：“中藥！”

林笑傻眼了：“……板藍？”

陳冬青一臉得意：“冬青！我的名字就是一味藥！”

除了板藍，林笑想不出別的中藥了，陳冬青飛快為倒計時：“三二一！你輸啦！”

陳冬青飛快地報了一連串中藥名：“人參、三七、連翹、桔梗……”他從小耳濡目染，知道很多中藥。

林笑咬住，覺得這有點不公平，可是剛才出題“零食”也是想著自己擅長陳冬青不擅長，陳冬青只不過做了一樣的事。

愿賭服輸。

林笑大方承認：“你贏啦。”

下一要贏回來！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林笑心中一，是媽媽來接了，還是陳冬青的家人來了？

徐老師接起電話后招手讓林笑過去：“你媽媽說請不了假，兩個小時后來接你。”

林笑開心地接過電話：“知道了媽媽！”

不是來接的，也不是來接陳冬青的，林笑很高興自己還有翻盤的機會，“我們繼續！”

-

呂秀英在車間里干了兩個小時，終于等到來替班的人：“謝謝了，明天我替你干兩小時。”

來不及換服了，拍拍上的棉絮，急匆匆往學校趕，在校門口又到了陳冬青的王月娥。

“林笑媽媽！”王月娥出聲喊，呂秀英一扭頭才看到，連忙打招呼，“冬青，冬青今天也沒人接，在老師辦公室里等著呢？”

呂秀英接送林笑的時候，經常能見陳冬青家里人，陳冬青的媽媽、爸爸、爺爺、，全都認識了。

王月娥門路地走到傳達室，請傳達室大爺給徐老師辦公室打個電話：“對，林笑和陳冬青的家長都來了，讓他們倆一起出來吧。”

“冬青，您這是從醫院下班后來接孩子？”等待兩個小孩出來的時間，呂秀英和王月娥聊天。

“是啊。”王月娥點頭。

“您快退休了吧？”呂秀英寒暄道。

王月娥笑道：“前兩年就到了！我和他爺爺都退休了，又被返聘回醫院。”

呂秀英十分驚訝：“啊？”

陳冬青留在學校里等家長來接的日子，比林笑要多得多。林笑一個月有三四次，陳冬青得有十三四次。

呂秀英一直以為陳冬青的爸爸媽媽爺爺都在上班，實在沒有辦法，沒想到他的爺爺早就退休了，然后又接了返聘。

以為陳冬青一家人也是沒得選，沒想到在有的選的況下，選擇讓陳冬青一個月里有小半個月在學校等家長。

呂秀英想問問王月娥為什麼這樣選擇，又覺得自己和王月娥的關系沒什麼，不好淺言深，正猶豫著，林笑和陳冬青就跑出來了。

“媽媽！”

“！”

兩個大人各自接孩子回家，呂秀英話到邊又咽回肚子里。

回家的路上，呂秀英問林笑：“笑笑，你想不想讓媽媽調到檔案室上班？”

最近呂秀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每次白班都要請上一兩次假，像今天這樣，有時候還找不到人替班。時間一長，車間組長也有點意見，委婉地問有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呂秀英這麼做，廠里說什麼的都有。像呂秀英這樣不讓孩子上棉紡廠附小，大老遠送到解放路小學去的，整個大廠也沒幾戶人家，特立獨行免不了被人議論。

呂秀英自己也覺得總是請假不好，雖然誰替上班后頭都還了回去，但是畢竟總是麻煩別人。

“如果媽媽調去檔案室上班，就能每天準時接送你了。”

林笑：“啊……那我以后就不去徐老師辦公室寫作業了嗎？”

呂秀英以為林笑會很期每天有人準時來接，沒想到林笑一點也不激，甚至聽起來有點憾。

呂秀英：“你喜歡去徐老師辦公室寫作業嗎？”

林笑毫不猶豫：“喜歡！”

林笑在徐老師辦公室里寫作業，五次里有四次陳冬青都在，徐老師給他們一人搬一個凳子，林笑和陳冬青比賽誰的作業寫得更快。

寫完作業后，兩人頭頭地對一遍，把答案不一樣的都用鉛筆圈出來，再各自去算是誰算錯了。

像今天這樣作業的時候，徐老師還會教他們玩游戲，徐老師知道好多新游戲！

今天的說詞匯很好玩，之前的二十四點更好玩，原來撲克牌還有這麼有意思的玩法！

“上次的二十四點，每次都是我贏！”林笑有點小得意地對媽媽說，陳冬青每次都沒快，急得臉都漲紅了。

呂秀英每天都能從林笑里聽到徐老師長、徐老師短……呂秀英從林笑里就能聽出來，徐老師真是個難得的好老師。

徐老師教學生們玩的那些游戲，呂秀英聽到后特別佩服，讓孩子們一邊玩一邊學到了知識，徐老師雖然年輕，可有兩下子。

給林笑轉學，呂秀英一點也不后悔。

林笑轉學之后，明顯快樂多了、自信多了。除了徐老師，呂秀英還經常從林笑里聽到王紅豆、葉文茵、陳冬青的名字，都是林笑在新學校里到的新朋友。

想起林笑一年級的時候在汪春翠班上，班里一個朋友也沒有……呂秀英真恨不得早點給林笑轉學！

自己以前太心了，竟然沒發現林笑回家后從來不提學校里的事。

不像現在，每天回家都變一個小喇叭，叭叭叭地講個不停。

呂秀英和林躍飛都不開接林笑的時候，徐老師幫了大忙。

“可總是麻煩徐老師，也不合適啊……”呂秀英心中很是過意不去。

林笑疑：“可就算我不在徐老師辦公室，陳冬青也在啊！”

呂秀英搖頭：“兩碼事。”

不過林笑的話提醒了呂秀英，陳冬青天在徐老師辦公室里呆著，家里是不是有過什麼表示？

呂秀英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陳冬青的家長都見過，看起來都是面人，不像是心安理得占人便宜的。

這種事自然不好直接去問徐老師，呂秀英立刻決定下次見到陳冬青家長的時候打聽一下。

如果陳冬青家里有過表示，徐老師也樂意的話，自己家也不能小氣！

放學后還要占用徐老師的時間，應該好好謝一番。

當然，這些大人之間的事不必說給林笑知道。

呂秀英下一次在校門口見陳冬青媽媽的時候，找陳冬青媽媽要了一個家里的電話號碼。呂秀英在這方面做事很仔細，沒有直接在校門口問。

陳冬青媽媽有點驚訝，但還是把電話號碼給呂秀英寫了下來。

呂秀英卡在晚飯之后、睡覺之前的時間，特地騎著車子出了棉紡廠大院，在周圍找了一個公共電話亭，撥通了陳冬青家里的電話。

“喂？”電話接通了，呂秀英聽出是王月娥的聲音，連忙說道，“冬青，我是林笑媽媽。”

呂秀英沒繞圈子，開門見山問王月娥自己是不是應該給徐老師包個紅包、送點禮。

“我是真想謝徐老師。放學之后的時間，徐老師還帶著孩子寫作業、做游戲，有不會的題還可以在辦公室里問……”呂秀英沒有表示的話，良心難安。

王月娥有點驚訝，今天聽兒媳婦說呂秀英要走家里的電話，還以為是呂秀英想托醫院的關系呢，這種事在他們一家邊太常見了，沒想到呂秀英是來問這個的。

王月娥沉默片刻，覺得呂秀英看起來為人可靠，也直接說了實話：“我們家沒包過紅包，也沒送過禮。據我所知，徐老師是堅決不收的，班里有其他家長試著送過，全都被徐老師拒絕了。”

“不過徐老師爸爸的老支氣管炎，一到冬天就又咳又，是我給他看好的。”

呂秀英問出來自己想知道的，但是眉頭皺得更了。

徐老師要是收禮收紅包還好辦，堅決不收的話，呂秀英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陳冬青家里能給徐老師提供的幫助，自己家里給不了啊！

不過王月娥肯告訴這些，呂秀英心底還是很激的：“謝謝謝謝……”

這通電話一下子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呂秀英心底覺得王月娥親近了很多。

“多錢？”呂秀英掛斷電話，數了幾個鋼镚給電話亭老板，回家的一路上都在琢磨這件事。

遇上的全都是好人，可這事兒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媽，想什麼呢？”林躍飛下班回家又很晚，在大院門口看到媽媽的背影，了兩聲，媽媽竟然沒聽見。

一米八多的兒子突然從邊冒出來，呂秀英嚇了一跳，緩了一口氣，把自己發愁的事和林躍飛說了一遍。

“想來想去，還是我調去檔案室吧。”

林躍飛愣住，他之前勸媽媽從車間調到檔案室死活勸不，他都已經死心了。沒想到媽媽突然自己想通了！

林躍飛特別驚喜，連忙說道：“好啊！”

“媽，你放心，我以后會越賺越多的。從車間到檔案室降的那點工資，真的不重要。”

林躍飛已經往家里了幾個月的錢，認為自己現在說的話，應該比剛重生的時候更有可信度。

呂秀英輕嘆一口氣：“也不全是工資的事兒……”

“也不全是工資的事兒。”這句話林躍飛不理解，呂秀英在校門口到王月娥，和王月娥一說，立刻就理解了。

呂秀英和王月娥雖然年齡差多，但是很能聊得來。呂秀英家里的基本況，王月娥已經都知道了：“你調到檔案室后，你一個人的工資就不夠你們一家三口花了吧？你是怕兒子工作不穩定，回頭賺不到錢，日子過不下去？”

呂秀英點頭：“是啊，他那工作太不穩定……”

雖然林躍飛現在賺得多，但是給私人干，隨時可能沒工作。

呂秀英還有深藏在心底的擔憂。兒子突然懂事了、賺錢了，呂秀英高興，但也覺得現在的日子像夢一樣，很害怕哪天夢醒了，兒子又變回之前的混賬樣子。

再退一步講。呂秀英自己都覺得自己的想法沒有道理。

對王月娥說出心深的想法：“哪怕小飛一直能賺錢，月月往家里錢，但我這心里的覺還是不一樣。”

“我自己賺的錢夠一家三口的開銷，和我自己賺的錢不夠一家三口的開銷，必須要小飛補，心里總覺是不同的。”

王月娥挽住呂秀英的胳膊：“我懂。我們都是從荒年代過來的，哦，□□的時候你還小，但也應該記事了？”

呂秀英點頭：“記事兒了。”

王月娥：“我們和現在的年輕人不一樣，都是真正挨過的人，做事喜歡穩妥，凡事都想留個后路。”

“在你心里，你自己賺的錢夠一家三口開銷，就是最后的后路。”

“孩子賺錢也好，不賺錢也罷。你這個當媽的都想做孩子最后的依靠，最起碼能讓他們吃飽穿暖。”

王月娥的幾句話說到了呂秀英的心坎兒里：“對對對！”

“您把我心里想的卻說不出來的，全都說出來了！”

一旦從車間調去檔案室，工資連一家三口吃飽穿暖都保證不了。

王月娥：“你啊，在家里做了二十年的頂梁柱，已經習慣了。”

呂秀英丈夫去世后，許多人勸趁著年輕再找一個。但是擔心后爸對自己倆孩子不好，堅持一個人把倆孩子養大。

呂秀英的能干和堅韌，王月娥發自心地佩服。

呂秀英誰也不靠，靠自己養活兩個孩子！

“能做到這一點的，我這個年紀的算是第一輩，你這個年紀的算是第二輩。”王月娥說道。

“再往前是沒有的。”舊時代的人喪夫后，除了極比例的上層用守寡換取貞潔牌坊，廣大的中下層只有改嫁一條路。

呂秀英迷茫地看著王月娥，不明白怎麼還聊到歷史了？

王月娥說道：“我們可以選擇的第二條路，是新中國給的、是工業化給的。”

是工業化向呂秀英提供了紡織工的崗位，讓能不靠丈夫、不靠父親，自己安立命，還能扛起一個家。

“所以這份工作，對你的意義不一般。”

呂秀英點頭，用自己的勞賺錢，心是很驕傲、很自豪的。

這份工作，不僅代表著拿到手里的工資，還是呂秀英的脊梁。

“所以你很難做決定，你離開的，不僅是車間的崗位。”

呂秀英連連點頭，一輩子就只干過這一個工作，在車間干了二十幾年。從車間到檔案室，要是往高走也就罷了，但覺得是往低走。

王月娥問道：“你想調崗，就是因為笑笑這幾年沒人接送？”

呂秀英：“是啊。”這是想不到第二個解決辦法的大問題。

然而王月娥卻說道：“笑笑現在是需要人接送，但也就是這幾年的事，等到了五六年級，自己就能騎著自行車上下學了。”

“我們家冬青不也這樣，在學校里寫寫作業，誰有空誰來接他。孩子長大很快的，一眨眼就長大了。”

“還有啊，現在你大兒子已經年了、工作了。你計算后路時，不該算你們一家三口的開銷，只算你和笑笑的就行了，大兒子該自己養活自己了。”

“你在檔案室的工資，夠養活自己和笑笑嗎？”

呂秀英點頭。

“笑笑再過幾年也就不用接送了，所以啊……你該不該調崗，和兩個孩子關系都不大。”

“你別想著孩子，你想想你自己。”

“你以前在車間干是因為工資高，只有在車間干才能養活兩個孩子，現在況已經不一樣了，你自己想去哪里呢？”

呂秀英驚愕地張大，想說點什麼，但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又把閉上。

腦子里反復回著王月娥的話，“你別想著孩子，你想想你自己。”

這是人生中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