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宋泠伏在院偏閣的桌案上，發了很久的呆。

他提筆看著窗外景微愣，星月閃爍出的淡淡輝，給萬都添了一層安逸祥和的，讓人不自覺便沉浸其中。

看的有些神，一時間忘了繼續思考，也沒能及時的注意到，柵欄小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片刻后敲門聲響起，宋祁越的聲音也隨之傳來：“泠哥兒，睡了嗎？”

這聲音將宋泠的思緒猛然間給拽了回來，他低頭看著紙上已經氤氳的墨漬愣了一瞬，旋即才回過神似的起了。

“伯父，我還沒睡。”他開門，抿了抿問道，“可有什麼事嗎？”

門外的宋祁越，已經將晚膳時穿著的普通常服，換了一象牙白的繡荷燙金長袍。

迎著跳躍的燭細看，袍角著漣漣的水花褶皺，腰間墜了澤溫潤的獨山暖玉，領上則繡的是祥云花紋，尤其那墨發還用玉簪盡數挽起，瞧著是龍眉目、俊雅非凡。

只是這般盛裝打扮，不知其所意為何？

“前幾日有些忙，差點就忘了，明天便是七月十五了。”

宋祁越迎上宋泠打量的目，角的笑意毫未減：“街夜市至子時才關，泠哥兒要不要和伯父，一起去備些祭祖要用的東西？”

夜風習習，蟬鳴聲戛然而止。

宋泠著門框微愣，令他看不的事，在此刻又多了一樁。

“……”

亥時已至，清玉京各居所的燭燈均已熄滅。

從龍澤橋高遙遙去時，目均是一片沉寂安靜的氛圍，與下方燈火通明、歡聲賣的街兩相對比，差距簡直不是一般的大。

行下龍澤橋后，小攤販便多了起來。

吆喝聲在兩側不斷響起，男老也攜手而行，市井氣息頓時滿滿。

又伴著幾正在炸馃子的「滋啦」聲，一陣陣香味便飄了出來，讓人唾分泌不止，忍不住駐足于此。

宋祁越便循著香味來到了攤前，掏出兩枚銅板遞過去：“老伯，來一份馃子，裝兩份即可。”

老伯出滿是油漬的手，笑的接過了銅板，連聲說著郎君稍候片刻，隨即扯著錘面以兩條絞之為一，便鍋炸了起來。

宋泠被吸引，向前湊了兩步，想細細看看。

“這小攤雖然看著比較臟，但馃子的味道卻屬實不錯，泠哥兒你嘗過便知了。”

宋祁越見狀往一旁讓著，細聲說道：“但要稍微離遠些，別被油濺到。”

宋泠從沒逛過夜市，尤其是從沒和宋祁越一起逛過夜市，因此現下確實是頗有些新奇的，對周遭事都非常興趣。

但他仍舊很謹慎，只遠遠的瞧上了一眼，并沒湊上前來。

宋祁越也并未迫他，見老伯已經將馃子炸好了，便雙手接過油紙包轉離開，順手將其中一個遞給了宋泠。

“嘗嘗吧。”他說著。

宋泠跟在后面，躊躇了片刻后才接過，然后學著他的樣子，也咬了一口。

脆的馃子外皮首先在口腔中炸開，香醇濃郁的馃子面也著隨之而來，碎渣裹挾著面嚼碎吞腹中，頓時教人滿口留香、胃腸舒坦。

兩個字：好吃！

宋泠的雙眸頓時放，三兩口便將一份馃子盡數吃完，看著油紙包里的許多碎渣，卻一時間犯了難。

——想吃，但不好意思。

他垂頭干凈了，再抬眸時，便將宋祁越已經毫不客氣的仰頭，將油紙包中的碎渣送口中了。

宋泠：“……”

于是片刻后，伯侄二人便將整份馃子都吃了個溜干凈，油紙包中愣是半點渣渣都沒剩下。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來逃荒的呢。

宋祁越可沒在意旁人的目，回頭又問宋泠：“泠哥兒吃飽了嗎？還想吃些別的小吃嗎？”

宋泠搖頭：“不用……”

然而宋泠的話還沒說完，面前形拔的宋祁越便雙眸一亮，囅然笑道：“今日此居然還有賣孛婁的！泠哥兒快來快來，這東西最好吃了！”

他說著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炸米花的攤前，不過片刻中，隨著「砰」的一聲巨響落下，宋泠懷中便又多出了一份孛婁。

他無奈扶額，正想同宋祁越說記得辦正事，結果再一轉眼，這人又跑到賣著酸梅飲的小攤前了。

“伯父，我們還得買祭祖要用的東西……”跟著宋祁越在酸梅飲的小攤前落座，宋泠終是有些無奈的主開了口。

話語剛落，兩碗酸梅飲正好由小販端上了桌。

宋祁越見狀并未及時回復，而是拿著瓷勺攪著碗中的冰塊，待到叮叮當當的幾聲脆響落下后，將其推到了宋泠面前。

“嘗嘗看，好喝嗎？”他單手撐著下，輕敲桌面笑問。

宋泠見狀愣了一瞬，還想繼續問的話被堵在中，只能聽話的拿起瓷勺，抿了一口酸梅飲。

盛夏特有的梅果清香溢滿口腔，酸甜開胃，清爽解暑。

“很好喝。”宋泠又喝了一口，而后不舍的放下瓷勺，“但是伯父……為什麼？”

宋祁越正撥著瓷碗中的冰塊，聽他這般說罷后愣了一瞬，旋即抬手又同攤主要了一份牛酪漿調。

待到這份冰食也端上了桌，他才落下瓷勺，緩緩說道：“因為伯父也想讓你驗一下，平常人家孩子的市井生活。”

語落，宋泠也放下瓷勺看著他，眸卻并未有任何波。

“小時候在謂南老家，我幾乎是將苦日子過了個遍。”宋祁越聲音恍惚，似乎是正在回憶。

“你祖母和祖父很偏心，對你父親幾乎言聽計從，對我卻是非打即罵，只因為當時的我羸弱多病，不抵你父親那般康健伶俐。”

“但即便我時常生病，他們也沒有對我多過半分的憐憫。會領著你父親去趕集市買吃買喝，卻將家中的活全都扔給了我，夏天讓我頂著烈日走幾里的路去挑水，冬日則是迎著暴雪穿一單去集市賣炭，發病的嚴重時，我上幾乎沒有一塊好。”

宋祁越說著，敲擊桌面的指尖一頓，回至掌心攥，似乎是在極力忍耐。

片刻后他繼續娓娓道來：“我知道這個家不喜歡我，所以那時的我便暗下決心，一定要離開那個地方，和所有謂南老家的人斷絕關系。如果可以……我甚至還想終有一日，會讓他們跪著來求我，求我憐憫他們。”

長街上車水馬龍、嘈雜擁，喧鬧的聲音并沒能影響宋祁越的回憶，反而讓淡然的他為了最另類的風景。

像世獨立的孤石之松，讓人不忍移目。

“三年前你來上京尋我時，我是真的不想接納你，但天子腳下，為了我與安祿府的臉面，也不能過于放肆。”宋祁越話語未停。

“所以后來你府，我對你非打即罵……說實話，我確實在拿你撒氣，想將曾經我過的委屈和經歷，都遷怒于你上。”

說到這宋祁越頓了一瞬，抬頭看向已經完全愣住的宋泠，眸深邃且晦暗莫測。

——“誰讓你，是我曾經最討厭的那個人的兒子呢？”

周遭的氛圍頓時陷冰點，人群的嘈雜聲音也猛然消散，只留一片寂靜。

宋泠看著面前的男人，瞬間有些懷疑人生。

他仍舊分不清宋祁越所言真假與否，但從其適才頗有些憤恨的語氣中，他也能察覺到，這個人之前是真的對自己心有怨恨。

甚至，遠超這三年間，自己對他的怨恨。

宋泠心下了半拍，一時間有些無所適從，眸中也出了濃濃的迷茫。

見狀，宋祁越直起子，輕笑一聲打破了這份尷尬的氛圍：“幸好前幾日我去大相國寺參佛時，佛緣深重到了主持的點撥，他告訴我，子既未得父之惠，自然也不應承父之過，何況……”

他語氣變得更為莫測：“我們已經是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不是嗎？”

“所以伯父才更希，你能夠盡快長起來，能夠在安祿府承擔責任，能夠讓伯父放心一些，你……能辦到嗎？”

瓷碗中的牛酪漿調在此刻盡數化開，隨著最后一個泡泡破裂而歸于沉寂。

而宋泠，徹底懵了。

“……”

回安祿府的路上，伯侄兩人都各拿了不的東西，姿拔的一前一后行著，誰都沒開口說話。

宋祁越是因為目的已經達到，不想再多費口舌了。

宋泠則是因為信息接收過多，現在大腦還宕機中。

伴著月，一高一矮兩道影沿朱雀門長街往東走著，直到夜市閉市的鑼聲響起時，兩人才將將行回安祿府。

“對了，明日你搬到院廂房吧，屋子我前些日子都整理過一遍了。”

剛踏外院，宋祁越便開口道：“偏閣過兩天需要整修，供你和云家二郎學習使用，已經不再適合居住了。”

宋泠愣了片刻，片刻后垂眸回道：“多謝伯父，侄兒曉得了。”

——

翌日辰時二刻，宋祁越佯裝沒事人一樣，吃過早膳前往國子學了。

馬車行過長長的中心街，途徑龍澤橋轉而進外城東側，當看見一座高高的燕留塔時，國子學就到了。

而待到塔鐘敲響三次之時，監生們也開始了今日的習課。

宋祁越便是循著朗朗讀書聲步國子學的，正要往崇文閣去查閱監生卷宗時，卻忽然在不遠的連廊上，瞧見了有兩個人在爭吵。

宋祁越定睛細看，這才發覺其中那位中年人，便是原主在國子學最大的威脅——司業，安如驚。

這家伙其實認真說的話，并沒什麼能站住腳的學識。

之所以能進國子學為二把手，無非是因為他有個居二品的爹，是見針給他塞進來的。

但人沒什麼能耐，志向卻還不小。

這個安如驚自打為司業以來，就一直覺著自己能完全替代原主，為專權管理國子學的祭酒。

因此暗中也使了不的臟路數——

賄賂教授篡改監生績；故意引學犯錯再推罪給原主；暗中拉攏學養自己的勢力系……

諸如此種惡跡斑斑，均潛移默化的影響著那些監生與學們，致使國子學不像是個學府，倒像是個爾虞我詐的場！

思緒漸漸收攏，宋祁越的拳頭也直接了，但仍是輕著步子，稍稍靠近了連廊上的兩人。

雖然談論的聲音不大，但卻聽得還算清楚。

“林教授，人不服老不行的，你知道現在監生們都怎麼評價你嗎？”

安如驚著華貴的暗面錦服，看著面前兩鬢斑白的老者，嘲諷般的笑道：“他們啊，說你是迂拙的老頑固，授課死板、無聊至極！”

這話落下后，面前那位頭發和胡子均已半白的老者，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他蒼白而干裂的抖著，結滾了兩下，卻怎麼都說不出話來。

安如驚見狀冷笑，言道：“所以啊，我勸你還是盡早退職回家養老吧，至于您接手的課程，以后便給那位陳助教……”

聽到此，這位被喚作林教授的老學究，才終于察覺到了什麼。

他出手指向面前的安如驚，氣憤的破口大罵：“老夫的教授之位，是家親自授職的，還不到你一個區區司業，便膽敢在這里妄想撤老夫的職，去給旁人送！”

劈頭蓋臉的一頓罵，讓安如驚的臉頓時鐵青無比。

他猛然便手拽住了林教授的領，眸中也閃過了一狠毒辣的芒，惡狠狠地說道：“老不死的，我親自前來勸誡是給你面子，可別不識抬舉！”

“你！有辱斯文……”

這話將將落下后，林教授便氣的呼吸一滯，子后仰差點直接暈過去。

沉穩的腳步聲忽而響起，安如驚神慌的收回手，待到再抬眼看去時，林教授已經被一雙剛勁有力的手，穩穩扶住了。

一切都只在電石火間發生。

“安如驚，你可真是好大的威風。竟敢來迫德高重的老學究退職，也不知是誰給你的權利？”

宋祁越攙住林教授，隨后抬眼看向面前的司業，眸晦暗不明。

“自，自然是家給的！”安如驚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心下沒由來的便有些慌，“為司業一職，我有權協同祭酒，管理國子學諸項事務……”

話落，安如驚頓覺不對，連忙往后退了兩步。

宋祁越哂笑：“奧，你原來竟是知道的嗎？我還以為憑司業的學識，是分不清協同和專權這兩個詞的意思呢。”

單聽這話似是嘲諷，但看宋祁越那極為真誠的神，就仿佛「司業沒腦子」已經人盡皆知，并不是什麼難以啟口的事。

安如驚雖笨但不傻，自然也聽出這話中的意思，臉頓時便又青了一度。

但只是片刻后，他便斜睨著面前的兩人，冷笑出聲：“宋祁越，別以為你是祭酒我就會怕了你，這個位置，遲早會是我安如驚的！”

宋祁越眉眼彎彎，語氣平靜的仿佛在嘮家常：“好的，司業請努力。”

安如驚：“……”

他頓了片刻后才恍然察覺，這家伙是就沒把他放在眼里！

這下可給安如驚氣壞了，臉上本就松垮的皮了兩下，隨即一邊罵著宋祁越「欺人太甚」，一邊迅速的離開此，想必是尋人給出主意去了。

饒是如此，宋祁越的神也始終未變。

倒是一旁剛回過神的林教授，見狀輕聲嘆了口氣，說道：“祭酒大人，不是老夫我杞人憂天，而是當前國子學的狀況，確實不太樂觀啊！”

這些老學究們平日里自負清高，是鮮與場的人推心置腹的，但如今既然舍得說了，必然便也會說個明白。

林教授神略有悲憫，語氣中滿是憤懣：“安如驚此人并不懂如何治理國子學，單單只憑謀算計的話，又何以能讓今后進朝廷的監生們，真心的報效社稷！？經此下去，國子學怕是……”

言盡于此，林教授不住哀嘆一聲，眸中盡是道不盡的苦悶愁。

宋祁越鷹眸微闔，聽著林教授說完這些，又頓了片刻后才回頭說道：“林老所言既是推心置腹，那宋某也必當謹記于心。”

他挲著指節上的老繭，繼續道：“此事我定會多加斟酌的，還林老和其他學們，別被這勾心斗角所影響，為監生們傳業授課才是重中之重。”

聽他這般說完，林教授略微渾濁的眸中，便涌出了一欣賞之。

隨后二人又宛若相見恨晚似的聊了許久，直到快要上課時，林教授才依依不舍的離開了連廊。

而待到林教授的影也完全消失在眼前，宋祁越那本就不達眼底的笑意才驟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副極其冰冷的神。

“安如驚……”宋祁越負手而立，將這個名字細細念了一遍。

那個在暗地里與我作對的人，會是你嗎？

作者有話說：

宋·茶言茶語·祁越——

小孩子都糊弄你有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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