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老壽筵，自然是香煙繚繞、細樂聲喧，火樹銀花、雪浪繽紛，男客們由閣老本人并族中子弟、一應婿外戚相陪，眷們就給閣老太太、并姑們作陪，楊家人口不多，可夫家顯赫的姑卻不，這個陪一桌，那個陪一，是歡聲笑語，都很給姑的面子，上一道菜，夸一個好字。swisen.com連遠戲臺子上演出的那些個吉祥大戲，似乎都翻出了新意，看得眾人眉開眼笑、贊不絕口。

有親自作陪，西花廳的氣氛也不差，焦文娘一落筷子，眼睛就彎了起來，“這蟹凍，是鐘師傅親手做的吧。”

春華樓也算是京中名館了，架子也足，一般酒席，是請不大師傅鐘氏掌勺的。這一點滿桌子人心里都有數，卻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出就中不同。云貴總督家的何蓮娘便笑道，“文妹妹，你刁呀，我嘗著，同上回在許家吃的那一盤，似乎也沒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楊家也是春華樓的常客，時常了整桌酒席回來待客的，楊四當然品嘗過春華樓的招牌菜，可也吃不到焦文娘這麼。一時也好奇問，“這怎麼吃出來的？”

“鐘師傅手藝細，一樣是蟹剁泥混做的凍兒，他的幾個大徒弟，滴過姜醋去腥也就罷了。”文娘便笑道，“可鐘師傅自己做的呢——”

“文娘。”蕙娘本來沒開腔，此時忽然笑著擺了擺手。“鐘師傅獨門絕技，你隨口胡說出來，要被他知道了，以后他還應咱們家的單子嗎？”

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仿佛是一錘定音，了不容違逆的淡然，幾乎一樣的音，文娘聲調俏皮，聽著也甜，可到蕙娘開腔，靜、貴二字簡直呼之出。

文娘頓時就不吭聲了，蕙娘反而轉向楊，微笑道，“瑞云姐姐，幾年沒見，你都已經有孕啦——還記得我六七年前上你們家吃酒，一樣也吃了這水晶蟹凍，也是這隆冬臘月的，難為你們哪里尋來這樣鮮的蟹。我可簡直是吃個沒夠，回去一問春華樓，卻說是府上自己預備了一批……沒想到幾年后又在冬日得此味，卻是在閣老府上了。”

會說話就是會說話，心底亦不嘆了口氣：都是京城貴，自然自小相識。可從前焦清蕙對們這群人，雖不說搭不理，可不忮不求、不卑不，從來也不和誰套近乎。自己當時年紀小，還想不明白，是母親一語點醒：要繼承家業，怎會在后院打轉，你們就不是一路上的人。

可現在份一變化，的態度就轉圜得這麼自然，才幾句話，拉了，捧了自己的夫家、娘家，四也知道是在客套，可焦清蕙就是識貨，夸得是地方，也不由得面上有，大為得意，“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無非是大缸儲著，每日里澆蛋白催，不要說養兩個月，就是養三個月四個月到年邊正月，都一樣是碩鮮的。只黃就不那樣滿了，是以我們也不蒸著炒著，只以之做些蟹點心。”

“這是娘家帶來的絕活吧。”大理卿家的石翠娘——浙江布政使侄便笑著接了口，“現在冬日里能吃著新鮮螃蟹的，京城里就不獨良國公一家了。”

幾句話就帶起氣氛，姑娘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起這家的招牌菜，那家私家的絕技，哪個班子又排了新戲，上回在誰家看著的。何蓮娘還問四，“這鐘師傅年紀大了，今日府上席開何止百桌？他肯定應承不過來，難道就專應這一道點心不？”

蕙娘給搭臺，四也有心給蕙娘做面子——也是有意思考校考校蕙娘，便著蕙娘，笑道，“蕙妹妹是行家，倒要考考你，吃著怎麼樣？”

“這一桌都是鐘師傅的拿手菜，肯定是他的手藝了。”蕙娘放下筷子，輕輕地拿帕子按了按角，“也有一兩年沒過春華樓的菜了……”

一桌人不都看向蕙娘，仿佛一句話，就能將春華樓這幾年來的變化定個好壞調子——蕙娘卻似乎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矚目，本不以為意，嫣然一笑，輕輕地點了點頭，“幾道菜都做得不錯，鐘師傅的手藝，也是越來越好了。”

眾位姑娘都笑了，“得你這句話，不枉他們今日的用心了。”

四還想逗著蕙娘多說幾句的，但見吳家的嘉娘一張俏臉雖然也帶了笑，可從開席到現在，一句話也未曾說過，知道還是介意剛才人前落了沒趣。便不再給蕙娘抬轎子，轉而逗吳嘉娘說話，“聽說嘉妹妹外祖家里又有了喜事，是要往上再一了？”

吳嘉娘的笑，頓時熱了幾分，口氣卻自然還是淡淡的、懶懶的。“是有這麼一說，不過舅舅一家都風雅，我們在他們跟前，也不提這些俗事。”

石翠娘不像是何蓮娘，只著蕙娘、文娘，同焦家兩個姑娘也說得上話，和吳嘉娘也親熱，嘉娘一邊說，一邊舉筷子，才一就笑了。“哎呀，又戴了新鐲子出來，也不給我們開開眼，偏就只是藏著掖著，不肯個好。”

富貴人家的客，日里除了打扮自己，也沒有別的消遣了，十二三個小姑娘鶯聲燕語，都笑道，“快擼了的袖子起來，讓大家瞧瞧！次次見面，鐲子是從不重樣的，這一次又是從哪里得了好東西？”

吳嘉娘生得也實在好看，一雙大眼睛好似寒星，偶然一轉便是冷氣人，只這冷和蕙娘又不大一樣，蕙娘的冷，冷得淡、冷得客套，冷得令人挑不出大病，可吳嘉娘就冷得傲，尤其焦家兩姐妹在座，雖是笑著，笑里卻始終寫了三分輕蔑。此時得了眾人起哄，仿佛眾星捧月一般，了場上焦點，這輕蔑才慢慢地淡了去，卻仍是擺手，“什麼好東西，就是舅母給了一對紅寶石……”

一邊說，一邊半推半就，已經被何蓮娘擄起袖子來，果然一雙欺霜賽雪的手腕上穿了一對金鑲玉的鐲子，金自然是十足，玉面也是潔白無瑕，上等和田玉，最難得卻還是玉中兩點驚心魄的鴿紅，晶瑩剔不說，大小形狀也都極為相似。一即知，這是把大的那塊生生琢了這小的形狀。此等手筆，亦由不得人不驚嘆了。

“這是紅吧！”吏部尚書家的秦英娘一直未曾開口，此時倒是一句話就道破深淺，“這樣大小的紅，比紅不知難得多，是從西邊過來的？”

四亦不托著嘉娘的手，細看了良久，方才笑道，“真是稀世奇珍，最難得在你這樣的手上，就更顯得好看了。”

嘉娘莞爾一笑，將袖子徐徐地放了下來，“瑞云姐姐夸人，來來去去也就是這兩句話。”

這話說得有意思，有些納悶，細細一想，這才明白過來：剛才在婆婆邊侍奉。云貴總督何太太夸蕙娘，“好服也要天生麗質才穿的好看”時候，自己隨聲附和了幾句。沒想到嘉娘居然記在心里，自己再說這話，不不，就給了個釘子。

一樣是名門貴出，在家做客的時候，做派未必比吳家小姐差，心里不有幾分惱怒，可嘉娘打了個掌，又給塊糖，自己噗嗤一聲，倒笑起來，“可就來來去去這兩句話啊，偏偏就那麼中聽！”

比小了五歲，算是兩代人了，一個是主人，一個也不好和小輩計較，便跟著笑起來。蕙娘恰好又于此時說，“剛才那首《賞花時》，唱得好，崔子秀的聲音還是那麼亮——他也算是能唱的了。”

幾句話就又把話題岔開了，此時酒席將完，蕙娘話也不多，先贊春華樓的鐘師傅，再贊麒麟班的崔子秀，其實都是在給主人家做面子。幾年沒見，從前也不悉，本來心里是沒有好惡的，反而和吳嘉娘還更悉一些兒，此時倒是對蕙娘更有好。

偶然打

量蕙娘一眼，見一手擱在扶手上，輕輕打著拍子，邊似乎蘊了一笑意，背得筆直，姿態又寫意又端正。襖雖很跟，可穿了這半天，都沒一褶皺，平日里雖然打扮得一不茍的，可看看蕙娘，再看看自己，不期然就覺得自己這裳實在有些見不得人，畢竟是坐下站起的，腰間已經有了一點折痕……

再看一桌子人，打量蕙娘的人絕非一個兩個，也是過來人，深知就里：思巧裳在京城沒有分號，如有，恐怕今日席一散，管家們就要盈門了。照著焦清蕙這一花樣式，稍微一改搭配，不到半個月，準有十幾套這樣的服出來。再過上一個月，宮里都要穿上這樣的子了……只要那南邊的星砂不斷貨，往后一兩年，思巧裳是管染管賣，絕沒有賣不掉的擔憂。

其實，照來看，服也無非就是那樣，最要還是蕙娘穿得好看——說穿了，還不是人生得好？可沒辦法，從前就是這個樣子，名門嫡，沒幾個看得起焦清蕙的，背地里議論，都撇著，“上輩子撞了大運，這輩子托生在焦家，一個庶，倒比宮里的金枝玉葉都要風了……”可見了焦清蕙，見了穿的用的，嘗了吃的喝的，由不得就興出嘆息來，就興出想來：難為怎麼能這樣費心，有如此巧思。這樣的好東西，“我也要有！”

久而久之，倒都懸為定例了，京城流行看高門，高門流行看宮中，宮中流行——卻要看宮妃們的親眷，這些一等豪門的風尚，而一等豪門的風尚，卻要看焦家的蕙娘。這三年來，閉門守孝從不出門應酬，這一風才漸漸地褪了，滿以為此事也就再不提起，沒想到重出江湖第一頓飯，還和從前一樣，明里暗里，眾人都看著蕙娘，又想學，又不知該怎麼學。

到底還是有人忍不住，何蓮娘開口了，“蕙姐姐，你今日穿這樣厚，怎麼不熱麼——唉，這樣厚的料子，看著也不特別，怎麼你這坐下站起來的半天了，上還沒一褶，尤其腰這一塊，平展展的，又不是漿出來那的樣子，真是好看。”

蕙娘笑道，“這幾天子弱，怕著涼了要喝藥，出門總要穿得厚實一些。”

說著，就指給蓮娘看，居然是一點架子都沒有，也不藏私。“是我們家丫頭在這里了個褶子，就顯得腰細些，并且褶子繃著，前后就不容易起皺了。”

眾人的眼神唰地一聲，都聚向蕙娘似乎不盈一握的小蠻腰。文娘恰于此時抱住雙臂，輕輕地打了個寒，“姐姐這一說，我也有些冷了。”

便命丫頭，“煩你出去傳個話，令我丫頭把小披風送來，再取枚橄欖來我含。”

忙道，“橄欖這里也有。”

說著，早有丫頭取過橄欖來，文娘了一塊送口中，過了一會，覷人不見，又輕輕地吐了——卻不巧被看見。

心中一，掃了焦家兩姐妹跟前的骨碟一眼，見非但碟上，連碗里筷頭都是干干凈凈的，不比別人跟前，總有些魚刺、菜渣。心里明鏡一樣：兩姐妹面上客氣，夸了鐘師傅的手藝，其實還是沒看得上外頭的飯菜，不過是虛應故事，勉強吃上幾口而已……自己和婆婆雖然用了心，奈何這兩朵花兒實在是太金貴了，到底還是沒能把人招待得舒舒坦坦的。

正這樣想時，焦家丫鬟已經低眉順眼，進了西花廳，手中還抱了一個小小的包袱，文娘也沒，只安坐著和何姑娘說笑，那丫頭在文娘邊輕輕一抖，便抖開了極輕極的漳絨小披風——一即知，是為了這種室場合特別預備的。又半跪下來，手到文娘前，為系上帶子。

先還沒在意——還是忍不住看了幾眼戲臺上的熱鬧，只聽得石家翠娘忽然半是笑，半是驚嘆地說了一句，“哎喲！這真是……”，桌上便一下靜了下來，這才猛地回過神來。左右一看，只見吳嘉娘臉上連笑影子都沒有了，滿面寒霜，端端正正地著戲臺，看個戲，都看出了一臉的殺氣。滿桌人，卻只有一個看向了別，其余人等，都正著——

順著眾人的視線看去，不也輕輕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文娘卻仿若未覺，倒是和吳家的嘉娘一樣，都專心致志地看著戲臺上的熱鬧，只令丫頭在前忙活，只坐得直，丫頭又半跪著，必然要探出子，出手來做事。這一手，袖子便落了下來。

無巧不巧，這丫頭手上，也籠了一對金鑲玉嵌紅寶石的鐲子，那對紅寶石，論大小和吳嘉娘手上那對竟不相上下，唯獨澤比前一對更亮得多，被冬日暖一照，明晃晃的，竟似乎能刺痛雙眼。

著焦家文娘，沒話說了：吳家、焦家素來不卯，兩家姑娘爭奇斗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本以為今日有自己親自照看，縱有暗流洶涌，也不至于鬧到臺面上來。沒想到文娘一句怪話也沒說，居然就已經是給了吳家嘉娘一記響亮的耳。

焦家富貴，的確是名不虛傳……只是再富貴，這般行事，是不是也有點過了？

不知為何，忽然很想知道蕙娘此時的心，閃了蕙娘一眼，卻失了：蕙娘的鵝蛋臉上還是那抹淡淡的笑意，竟似乎本沒明白場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本來這熱鬧就已經夠瞧的了，沒想到石家翠娘，看熱鬧不嫌事大，待那丫頭給文娘系了披風——又奉上一個小玉盒，啟開了高舉齊眉端給主子，文娘拿起銀簽取了一小塊橄欖含了——便忽然眼珠子一轉，笑嘻嘻地道，“文妹妹，你今日戴了什麼鐲子，快讓我瞧瞧？”

這個石翠娘！啼笑皆非，卻不也有些好奇。可文娘欣然提起袖子，眾人長了脖子看去時，卻見得不過是個金鐲，均都大為吃驚：金鐲這種東西，一般富貴人家的眷都不會上手，更別說們這樣的層次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無人夸獎，連吳嘉娘的臉都好看了些。細品文娘神，知道這鐲子必定有玄機在，為主人，本該細問，可又怕村了吳嘉娘：再掃一次面子，吳嘉娘真是好去跳北海了，便有意要囫圇帶過，“做工確實是細致的——”

“這也就強個做工了。”蕙娘開口了，一桌人自然靜下來，聽古琴一樣的聲音在桌上響。“一般鐲子，實在是沉，家常也不戴。這鐲子拿金編的，取個輕巧，也就是‘渾圓如意，毫無接頭’能拿出來說說，再有里頭藏了兩枚東珠，聽個響兒罷了。”

說著，便隨手擼起自己的袖子，把一只玉一樣的手腕放到日頭底下，眾人這才看出，這金之細，竟是前所未有，雖然鏤織了鐲型，但金如云似霧的，著就像是一片輕紗，里頭兩枚東珠滾來滾去，圓轉如意毫都不滯，被一激，珠大盛，兩團小小暈同金相輝映，燦爛輝煌到了極點。可蕙娘手一移開，在尋常源底下，卻又如一般的金鐲一樣樸素簡單、含蓄斂了。

眾人至此，俱都心服口服，再說不出話來，西花廳竟是落針可聞。好半日，何姑娘才咋舌道，“好大的珍珠呢，這樣撞來撞去的，如撞裂了，可怎生是好？”

蕙娘、文娘姐妹對視一眼，俱都笑而不語，眾人心下也都是穎悟：焦家又哪里還會在乎這個呢？若撞裂了，那就再換一對，怕也是易如反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