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有了孕，便一心在婆家安胎，很回娘家去，權夫人難得到楊家赴宴，自然要和兒說幾句私話。楊太太這一點還是能夠諒的，甚至幾個大姑子都有心全，楊爺的雙胞姐姐楊七娘忙里閑，還命人在小花園的暖房里布置了兩張椅，握著的手，“你大肚子的人，也不好久站，在這里多歇一會兒，暖暖和和的——西花廳里有我呢！”

權夫人冷眼旁觀，等大姑子走了，才慢吞吞同說，“雖說也有這樣、那樣的苦，可為人媳婦，那是在所難免。你算是有福氣了，幾個大姑子都待你不錯。”

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家里人都好？這回爹也過來，只是我子沉重，又不得相見了。”

兩人幾個月沒見，雖然權家時時派人送這送那的，但到底是親娘，見了面還是有話要問，“姑爺待你如何？肚子總還太平吧？婆婆這幾個月，沒乘機往你房里塞人？”

待一一答了，“都還好的，姑爺一心讀書，得了閑就回屋里，從不出門廝混。婆婆最近，別有心事——您也知道許家的喜事……前幾天二哥還來給我把了脈，說是脈象很穩，沒什麼不妥的地方，只怕胎兒還是大了一點。”

說到許家喜事，權夫人會意地出一笑意，可一聽兒這麼說，的眉峰又聚攏了。“你二哥怎麼沒和我提！”

二哥權仲白，乃是大秦有名的再世華佗。他年學醫，不但得到權家家傳針灸法，還師從江南名醫歐氏。雖說份尊貴，太醫院供不下這尊大佛，他沒領朝廷任命，但事實上已經是皇朝幾大巨頭的用神手。江南江北，將他的醫傳得神乎其技，幾乎是可以生死人白骨，這當然有夸大分在，但應付這麼一個孕婦，那自然是綽綽有余的。忙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有二哥照看著，還能出什麼差錯不？您就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說得也有道理，權夫人皺眉思忖了半日，這才意平，到底還是嘆了口氣，“這個仲白呀！”

權仲白什麼都好，從人品到長相，幾乎全沒得挑，可卻也不是沒有病。聞弦歌而知雅意，一聽母親口氣，便會意了：“您這是又起了給哥哥說親的念頭？”

“三十歲的人了，都到了而立之年……”權夫人一提起來就是愁眉不展。“膝下空虛不說，房里也是空冷冰冰的，連個知疼知熱的人都沒有。這樣下去，我將來也沒有面目見地下的姐姐。可你也知道，一提親事，他恨不得掩耳疾走。這一次我是下了狠心，一定要給他說門親事了。他倒好！問皇上討了差事，怕是等你生產完了，開春就要下江南去！這一去山高水遠的，親事一耽擱，可不就又是一年？”

也不陪母親嘆息起來，又忙獻寶表忠心，“我回回見了二哥，也一樣催他。還有姑爺也是，得了我的吩咐，見一次勸一次……”

權夫人倒被逗笑了，拍了拍兒的手，“還是閨心，你那幾個哥哥弟弟，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要不是你和瑞雨都還懂事，娘真要被死了。”

便和兒商量，“你哥就先不管了，只說如今幾個姑娘，今日你公公壽筵，人到得齊。我冷眼看著，秦家英娘——那是剛說了親了，就沒說親，那長相也配不上仲白。左看右看，還是吳家的興嘉，人生得好，除了傲些，別的也是極好的，最難得是我自小看大——”

剛說到這里，權夫人無意間往窗外一看，話就斷了半截兒，瞇起眼睛，過玻璃窗戶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正在院子里徘徊的兩位姑娘。雙眼奇閃爍，竟似乎是看得癡了。

跟著眼神看去，也是眉峰一挑：“您來得晚，們往花廳去了，那是焦家兩位明珠，我一說，您就認出來了吧。”

蕙娘、文娘的出，權夫人自然了如指掌。還是老問題——雖然樣樣都好，卻到底還是庶出，再說，焦家雖然富貴驕人，但也不是沒有肋……權夫人剛起來的脊背，頓時又是一松，失地靠回椅背，倒是又有些好奇，“天寒地凍的，不在里頭吃酒，們走出來做什麼？”

倒是猜到了一點，也是大為好奇蕙娘的反應，便沖母親狡黠地一笑，招手了個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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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凍的，不在里頭吃酒，您拉我出來做什麼。”

文娘也正這麼問著姐姐，出手給姐姐看，果然，才從屋子里出來沒有一會兒，這青蔥一樣的十指，已經凍得泛了白。

蕙娘倒似乎一點兒沒覺出寒意，攜著文娘的手，在一株蒼虬癭結的老梅樹前止了步，微微抬頭，竟是悠然自在，“們府上的梅花，倒的確是開得漂亮，這宅子這樣新，梅花卻是老的，也不知費了多工夫，才從別移來呢。”

做姐姐的要裝傻，文娘還能如何？想掙開蕙娘掌握，但姐姐得，力氣確實不如蕙娘大，除非掙扎，否則怎掙得開——在別人的地盤，又好意思拉拉扯扯的？索一咬牙，也出笑來，“我看，倒不如潭柘寺的梅花漂亮，就是再好，孤零零這一株，也沒什麼趣味。”

文娘這孩子，從小就是倔。

蕙娘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著一樹凍紅，似乎早都已經走了神兒，竟站住不，不再走了。

穿得厚，一錦緞扛得住，文娘卻只在緞襖外披了一件薄薄的漳絨披風，原來走著還不覺得，眼下一停步，北風再一吹，這的皮，如何捱得住沁骨的寒意。咬著牙死死地頂了一會，到底還是不了苦，連聲音都發了。“姐！”

“火氣凍下去了？”蕙娘這才重又邁開了步子，連看都不看妹妹一眼，聲音也還是那樣雅正平和，甚至連臉上的笑意都還沒退。

文娘一是凍、一是氣，牙關雖咬得死，貝齒卻還是打了，“你、你是只許州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當著那許多長輩的面，你還長篇大套地給沒臉，我還連一句話沒說呢，你憑什麼管我！”

兩姐妹年紀相近，可從小到大，大人們眼里幾乎只看得到蕙娘，在家是這樣，出了門還是這樣，就連進了宮都是這樣。文娘心中不服，也是人之常，兩姐妹當了人的面自然是親親熱熱的，誰也不給誰下絆子，可在背地里，文娘就常犯倔。蕙娘偏偏也不是個讓人的子，鬧個別扭，那是常有的事，文娘眼里，可從沒有姐妹之分，是半點都不覺得自己聽了祖父的話，聽了嫡母的話，聽了慈母的話，還要再聽個姐姐的話。

不過，現在畢竟是在別人家里，要調.教妹妹，多得是機會，蕙娘就不搭理文娘的話茬，又停住了腳步。“看來，火氣還沒凍下去呀？”

這一回避，文娘倒來勁了，也不顧凍，頭一揚，“凍就凍，凍病了反正不算我的。誰有理誰沒理，誰心里清楚。”

小姐脾氣使第一回，蕙娘還不大當回事，現在一一樣再來一記，文娘終于取得可喜就——蕙娘臉上的笑意淡去了，沉下臉來，冷冷地著妹妹，也不說話，也不出聲，可文娘在的眼神里竟就慢慢地了下去，有些局促了，不再那樣自信了——

過了一會，蕙娘移開眼，瓣又揚了起來。“火氣凍下去了？”

文娘氣得要跺腳，可腳一抬起，蕙娘立刻又放下臉，這腳居然跺不下去，僵了半天，到底還是慢慢地放了下來。心頭縱有百般不甘，囁嚅了半晌，還是點了點頭，“沒火氣了……姐，咱們進去吧。”

兩姐妹便又親親熱熱，你一言我一語地攜手進了花廳。蕙娘甚至還為妹妹系好了披風，著那樣親切，文娘笑道，“今年去不潭柘寺，我們也命人去討幾枝梅花來就好了……”

暖房里，權夫人和也都覺得很有趣，揮退了底下人，“都說蕙娘厲害，真是名不虛傳。文娘也算是個角了，在姐姐跟前，倒了個糯米團子，由蕙娘圓扁，自己是一點都使不上力。”

權夫人來得晚，又在東花廳坐，兩場熱鬧都沒趕上，問知前，不失笑出聲，“興嘉一向眼高于頂，今天連兩記耳，實在是委屈這孩子了。”

對吳嘉娘，始終是喜歡不起來，“也是自討沒趣，焦家什麼價，還容如此賣弄？文娘這記耳，打得不虧心。”

“不虧心是不虧心，可手段也是過分了一點。這樣的事，在興嘉心里肯定是奇恥大辱，能記上一輩子……和姐妹口角又不一樣，焦文娘手腕也差了些，要不是姐姐，險些還坍了臺。”

炫富擺譜，那也是要講究技巧的，沒人來接話茬，文娘炫耀失敗，當場也免不得下不來臺。蕙娘撐住場子，私底下再教訓妹妹，倒是理得干凈利索。權夫人越想越有意思，瓣慢慢上翹，“聽你這麼

一說，興嘉在這個焦蕙娘跟前，便又有些黯然失了。”

“是太好了點。”細品著母親的態度，“焦家怎麼教的，您當年不是也聽說過？強這樣，世上男子，能得住的人，卻也不多呢。”

“哪怕一只手能數得過來呢。”權夫人不置可否，“你二哥也能占上一份。不過，這還要細看的為人了。”

兩母便不提此事，反而低聲商議起了別的，“宮里……朝中……焦閣老，你公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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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家兩姐妹才剛重出江湖，就演了這麼一出好戲，眾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才一座，翠娘就搶著問，“文妹妹，你同蕙姐姐連去——都要一，姐妹兩個就這麼粘？”

“是姐姐看那梅花好，”文娘進了屋就笑嘻嘻的，不甘心一點都沒出來，“剛才轉角看到，不住就拉著我出去瞧了瞧。我們都覺得像是潭柘寺的梅花，花期像，澤像，香味也像。”

正好也隨著進來，聞言忙笑道，“正是潭柘寺移來的，移了幾株，就活了這一株，也是兩年沒開花，到今年才蓄了一樹的花苞。”

眾人都笑道，“確實是香，坐在這兒都能聞得到。”

翠娘更問嘉娘，“興嘉，你們家梅花可都開了沒有？去年同娘過去時，好幾十株都開得盛，真是十里傳香！”

要說梅花，因為蕙娘梅，城里誰不知道焦家在承德有個梅花莊，年年焦家都有喝不完的梅花酒，吃不完的梅花糕。據說蕙娘連香用的都是梅花味，翠娘不問蕙娘，專問嘉娘這個，倒是熱鬧沒看夠的意思。別人不明白，吳嘉娘剛剛得了沒趣，焉能不明白？臉上還是笑微微的，話比針還利，“今年也都開了呀，我前兒還請了幾位姐妹來家賞梅，怎麼沒上你嗎——想是忘了。”

即使翠娘脾氣好，也被這一句話噎得面紅耳赤，文娘眼珠子一轉，話都到了頭了，蕙娘看一眼，又笑瞇瞇地咽下了不說。看在眼里，只做不知，因笑道，“啊呀，崔子秀要上場啦。”

若說麒麟班是京城最好的戲班子，崔子秀就是麒麟班最亮的招牌，只這一句話，滿桌的千金小姐都靜了下來，俱都全神貫注，向戲臺。

乘著這麼一個空當，吳嘉娘便掃了焦蕙娘一眼，恰好焦蕙娘也正向，兩個小姑娘眼神一，吳嘉娘的眼神又冷又熱，利得像一把刀，冷得像一層冰，熱得好像能迸出火星子——蕙娘卻好像在看個窮親戚，沖滿是憐憫地一彎角，算是盡了禮數，便失去應酬興趣，低頭用起了香茶。

嘉娘握茶杯的手指，可是用力得都泛了白……看在眼里，不也暗暗嘆了口氣。

人比人，比死人，從前看著吳興嘉，真是送進宮當娘娘都夠格了，放在焦清蕙跟前，卻還是落了下風……

不知不覺，也開始半真半假地考慮了起來：若能把蕙娘說回權家，做個二，對二哥、對權家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這一天應酬下來，大家都累，送走了客人，從楊老爺起，一家人終于團圓，圍坐著吃夜宵用點心，在一邊陸續為一天工作收尾。是雙子的人，用湯團用得香甜，吃完一碗，忽然想起春華樓的鐘師傅，見婆婆神恍惚，猜多半沒做特別安排，便急令管家，“多送五十兩銀子給春華樓的伙計，今日勞他們家鐘師傅，可不能沒個表示。”

下人領命而去，不久回來，“春華樓說，非但這賞封不敢領，就連幾天來的酒席全都不必算了。還要多謝今日得恩典，在席間點了春華樓一句，得到焦家公子夸獎，就中得利，不要說三日酒席，就是三十日，都抵得過的。還問爺何時有閑，掌柜的要過來磕頭謝恩呢。”

眾人不面面相覷，連楊太太都回過神來，聽得住了。并不如何吃驚，只是慨萬千，不嘆了口氣：“三年前就是這樣，沒想到三年后，這塊金字招牌，還是這麼好使……”

楊太太也不由得有點不平衡了，“一樣都是公侯人家，怎麼焦清蕙過得就是神仙般的日子？我就不信了，難道們家連凈房都是香的？都值得一般人跟風一學？”

不苦笑，“您這還真說著了，們家啊，還真是連凈房都顯出了富貴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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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家的凈房，還真是香氣撲鼻，沒有一點異味，甚至連恭桶都沒見著。凈房角落里一個小隔間，端端正正地安了個青瓷水桶，隨時一拉，穢便隨水而下，從地下管子里流出屋外，哪有毫痕跡？當時清蕙屋里這一個凈房，都惹得諸多千金小姐背地里跺著腳羨妒，只這事卻沒那麼好學了。焦家自己在地下是挖出了無數管道，所有污水全匯到一起，一路順著管道排到高梁河里去。這份工程，還不是有錢有人力就能做的，沒有焦閣老的份，能一路打墻土，把管子鋪過小半個京城？連焦閣老自己有時候都慨，“我們家最值錢不是古玩，不是字畫，其實還是屋里這一個個青瓷馬桶。”

焦清蕙從凈房里出來時，的幾個大丫環已經在屋里等著了——都是練就了的套路，即使蕙娘三年守孝難得出門，此時做來也是極而流毫無滯。瑪瑙上前為清蕙解，孔雀給卸了首飾，石英拿了胭脂盒候在一旁，給抹油膏，雄黃給拆了頭打起辮子。專管飲食的石墨已經奉上一杯溫涼可口的桐山茶——在焦清蕙的自雨堂里，四季一向如春，縱使三九天氣，家常穿著一件夾也盡夠了，更不必預備熱茶。文娘說楊家西花廳冷，還要特意預備一件漳絨披風，倒也實在不是故作弱。

以焦家豪富，單單清蕙一人，用著的丫鬟就何止幾十，可能夠登堂室的也不過這麼十幾人罷了。可以時常近服侍蕙娘的人，那更是五個指頭數得過來，雖是奴籍，但能穎而出，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見清蕙神似乎還好，你一言我一語，不是問楊家的酒，就是問楊家的客，鶯聲燕語，倒把屋子裝點得分外熱鬧，清蕙半合著眼似聽非聽，邊漸漸蓄上微微的笑，直到聽見綠松輕輕一咳，方才睜開眼來。

屋里幾個丫鬟，誰不是爭著服侍清蕙？唯獨綠松也不，只垂著手站在桌邊，可這麼一咳，眾丫鬟一下全都散開，給讓出了一條道兒來。倒顯得這個細條材的矮個子分外霸道，迎著主子的眼神，輕輕踱到清蕙邊，第一句話就一鳴驚人。

“那對和田玉紅鐲子的事，奴婢已經問過云母了。”

從蕙娘的轎子進門到這會，滿打滿算也就是小半個時辰，消息不靈通一點的人，恐怕本都還沒聽說紅鐲子究竟是什麼事呢。畢竟文娘不得藏著掖著，也不會主去說，蕙娘又才從凈房里洗浴出來，本沒和綠松打過照面。就已經把這件事去問過文娘邊的大丫環了……

“太太對這事怎麼看？”蕙娘用了一口茶，擺擺手，吩咐雄黃，“別打辮子了，梳個小髻吧。”

主仆默契，無需多言，以蕙娘腦筋，不必細問，也能猜到肯定是焦太太在席間已經收到消息，聽說了這麼一出熱鬧。既然不是文娘放出的消息，那綠松肯定是從太太邊人那里，收到了口風。

“太太只說了一句話，說十四小姐做得有點過了。”綠松恭恭敬敬地道，“不過，聽綠柱的口氣，老太爺今晚得閑，想必不多久，這事也該傳到他的耳朵里了。”

綠柱是焦太太邊最得力的大丫環，人以群分，和綠松、云母，一直都是很投緣的。

蕙娘點了點頭，并不說話，綠松頓了頓，又道，“云母知道消息，慌得很，立刻就回去告訴了十四小姐，十四小姐自然命我來向您求求——”

“你該不會應了吧。”蕙娘打斷了綠松的話，的笑意一下濃重了起來。

“沒得姑娘示下，我哪敢順便說話呢。”綠松眼里也出現了一點笑的影子。“看十四小姐的樣子，是又和您鬧別扭了。”

“我都懶得提，”蕙娘笑著擺了擺手，“就說我的話，‘你不是問我憑什麼管你嗎？現在我也問你，我憑什麼管你。你要能答得上來，我就管，答不上來，這件事就別來找我’。”

一屋子人都笑開了，“姑娘就是逗文娘。”

“不是我逗，是斗我。”清蕙慢吞吞地和丫頭們抬杠，“這一點要分清楚，若不然，我難道閑著沒事，還拿親生妹妹取樂，我不壞人了？”

屋頓時又是笑聲洋溢，大丫頭們一個兩個，各忙各的去了，蕙娘往椅背上一靠，邊的笑意慢慢地斂去，最終，連那一點客套的笑影子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對寒四的雙眸，向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