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家人口、地方大，幾個主子都住得很開。尤其是焦老太爺，在焦家都是狡兔三窟，二門里有他平時靜心修道打坐的玉虛觀，二門外單是書房就有幾個，有他日常和幕僚商議軍國大事的正書房，日常接待一般門生的外書房，還有焦閣老平時真正時常起居的小書房。滿朝的‘焦系’門人誰不知道，哪個門生能進這小書房和老太爺說話，那恭喜您，距離老爺子接班人的份，就又近了一步啦。

即使以清蕙的份，在書房院外也下了暖轎，連一個丫頭不帶，輕輕巧巧地跟著閣老府大管家焦鶴進了小書房院子，一路穿花拂柳——老太爺小書房外頭，到了冬日就是個暖房，任何奇珍異種，但凡只要閣老說過一個好字，不分四季，焦家的能工巧匠都能給調.教得常開不敗，令老人家一抬頭就能歇歇眼，什麼時候想聞花香，想在日頭底下走走了，也不用費上腳步。

這是間口袋房，口在回廊左側，順著墻站了好幾個管事等著回事，見到清蕙進來，均都出笑來給清蕙請安。“十三小姐。”

能進小書房，就如同能進自雨堂一般，在焦家下人中，地位自然不同一般。清蕙對他們也算得上客氣，出笑來，一一點了點頭，眼神又落到了領頭的二管家焦梅上，“祖父還在吩咐家務呢？”

“是阿勛在里頭回事。”焦梅話一向不多，說完這句話便閉不言。清蕙哦了一聲，竟毫不以為忤，態度比起和吳家嘉娘說話時，了不知多。“梅叔家里人都還好？”

這句話問出來，幾個管事都有些納罕，焦梅頓時了焦點，幾個人明里暗里都遞了眼過來：宰相門人七品，焦家下人不，能耐人多得是，這個二管家，焦梅要干不了了，多的是人想干。除了老管家焦鶴是跟著老太爺風里雨里一路走上來的，老太爺親自給他張羅著養老，早已經跳出這個圈子之外，焦家幾個管事，再沒有不喜歡看同僚出丑的。蕙娘一句話，似乎是閑談，可這幾個有心人，倒不得是要找焦梅的麻煩。

焦梅卻很鎮定，他甚至還微微一笑，“是石英托姑娘問的？謝姑娘關心——家里人都好。”

他兒石英在自雨堂里，一直也有臉面的，算是綠松之下的第二人了。蕙娘幫帶句話也不算出奇，嗯了一聲，若有所思，“還問叔叔嬸嬸好呢。”

也巧也不巧，子喬邊的胡養娘，就是焦梅的弟媳婦。焦梅眼神一閃，恭恭敬敬地說，“石英不懂事，勞煩姑娘傳話——”

謝羅居里的事，畢竟不可能在幾天就傳遍府，這些男管事們怕還都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連焦梅看似都被蒙在鼓里，恐怕回去是不得琢磨蕙娘的意思了。他一句話還沒說話，便被屋靜打斷，一位青年管事推門而出，見到蕙娘，他竟沒有行禮，只是點了點頭，“十三姑娘。”

以他年紀，按說只該在外院打雜，這位眉清目秀氣質溫和的青年人卻能和閣老在別室談，可見能耐之大，蕙娘見到他，心也很復雜，輕輕點了點頭，幾乎是微不可聞地稱呼，“阿勛哥。”

只瞧見焦勛眼神一沉，也就沒有再看下去，而是推門而，自己進了焦老太爺的小書房。

小書房外間空著，間也空著，清蕙毫不曾訝異，推門進了三進口袋房最后一進，焦老太爺人就在里頭，正對著一桌子牌位點香。

焦家原本人丁興旺，焦老太爺和發妻一輩子甚篤，雖然后來也有兩個妾，但頭四個兒子都是嫡出，到了年紀娶妻生子，興發了一大家子幾十個人，老太爺的路也是越走越順，昭明十一年，老太爺母親的八十大壽，滿族人聚在一塊，是老太爺一系就占了五十九人之多，連上四太太肚子里那一個，恰好合了老太爺的歲數，又合了當年的干支，正是甲子年、甲子壽。在當時還蔚為談。老太爺又是孝子，母親在老家辦壽，除了他自己在京城不能回去，余下人等，都憑著他一聲令下，全匯聚到了老家，一家子大大小小專為老壽星賀壽。

恰好就是大壽當天，黃河改道，老家一座鎮子全被沖沒了，焦家全族數百人，連著專程過去致賀的各路大小員，全化作了魚肚食，水鄉澤國中，連一尸都沒能找到，留給焦家人的只有數百座牌位，要不是四爺焦奇帶著太太出門辦事，趕慢趕趕回來，還是晚了半步，沒能及時回去，反而恰好避過此劫，焦家險些就全被沖沒了，只留閣老一個活口。

焦老太爺一聽到消息就吐了，四爺四太太生生被洪水攔在山上，眼見著一整座鎮子就這樣慢慢化作一池黃湯，掩在了黃河底下——長輩不論、親眷不論，四太太一對嫡親兒就還放在老家……四太太悲痛得差一點也跟著去了，雖然到底是被救回來了，但肚子里的孩子就沒保住。從此四老爺的也不好，連年累月地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大水漫過來，漸漸地就生出百病，縱有名醫把脈開方，三年前到底還是撒手人寰。這十幾年間，掙命一樣地，也就是生了清蕙、令文并子喬這一兒兩，焦子喬還是腹子。四老爺到死都很歉疚，握著父親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到底還是沒能給您留個孫子……”

滿朝文武，誰不是兒滿堂？就是子嗣上再艱難，也沒有焦家人這樣孤單的。焦家一族幾乎全都聚居附近，就是有住得遠的，誰不湊閣老家的趣呢？竟是幾乎全都聚在了村，那一場大水，沖走的是整一族人，就是想過繼個族人來，都無過繼去……沒了家族，真正是只有一家人相依為命。家業再豪富、位再顯赫又如何？還不是比不過黃河，比不過天意？

自那以后，焦老太爺倒是看開了，當時四老爺臨終榻前，清蕙親耳聽見他安四老爺，“有個蕙娘也是一樣，從小教到大，哪里比孫子差？等過了孝期，尋個婿……”

后頭的話，當時已經沒心思聽了。只記得父親當時把到邊，握住的肩頭，斷斷續續地待了好一番話，清蕙全都一一應下。又過了幾天，父親也化作了這案頭的一面牌位。自己摔盆帶孝，一路跪一路磕，把父親送到京郊去了，就是當晚回來，五姨娘出了孕……

“你也來給你祖母上一炷香。”老太爺頭也不回，彎下腰把幾柱線香□爐，淡淡地開了口。清蕙立刻收斂思緒，輕聲應了，“哎。”

拎起擺，借著老太爺的香火，也燃起了一把香。從曾祖、曾祖母開始，祖母、大伯、二伯、三伯、父親……一并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再往下，堂哥堂姐、親哥親姐……這麼一香下來，起起落落的，可不是什麼輕省活計，清蕙卻從頭到尾，每一香都得很認真。

老太爺著孫，見形在夕下仿佛鑲了一層金邊，臉背著藏在影里，倒更顯得廓秀麗無倫，直是一貴氣——這是自己到了年紀，又是親孫，如換作一般年見了，豈不是又不敢視，又舍不得不看？

畢竟是到了年紀，焦家蕙娘，也漸漸地綻一朵艷的花了。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同清蕙一道出了這小小的祠堂，又拿起金錘輕輕一敲小磬，自然有人捧了水來，給祖孫兩個洗去了一手的香屑。

清蕙自小被祖父、父親帶在邊，耳濡目染，的很多習慣，都胎自老人家的一言一行。

“文娘這次，可闖禍了。”老人家日理萬機，和孫說話，也就不費那個神微言大義了。“今早吳尚書過來閣辦事，態度異樣冷淡，和我說話，夾槍帶棒。他素來疼那個小兒，看來這一次，是了真怒。”

吳家和焦家本來就算不上友好，清蕙并不大當一回事，輕聲細語，“那樣疼兒，還想著送到宮里去？是疼兒，還是自己面子下不去呀？”

老太爺今年已經近八十高壽了，因修行了二十多年養生，年近耄耋卻仍是耳聰目明，須發皆白，之卻并無半點衰敗之氣，更不像是個位高權重的帝國首輔，他穿青布道袍，看上去竟像是個于世故的老道士，笑里像是永遠帶了三分狡黠。聽孫兒這麼一針見，他呵呵一笑，笑里終究也出了傲慢：吳尚書這幾年再紅，戶部尚書再位高權重，和這個閣二三十年的三朝老臣，始終也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對手。

“罷了，不提別人家的事。”他沖蕙娘了眼睛，像是在暗示，自己對兩個小姑娘間的恩恩怨怨，心中是有數的。“就說咱們家自己的事吧，聽說你娘也是一個意思，文娘這一次，做得是有些過分了。”

蕙娘自己拿文娘，是把當作一塊抹布，恨不得把水全擰出來。當著爺爺的面，卻很維護妹妹，“我已經說過了，這事也賴我，沒能早一步發覺端倪……你也知道，最要面子，要被你來當面數落，都能死……”

老人家一邊聽孫兒說話，一邊就拈起了一個淡黃的

大橘，自己掰開嘗了一片，也就撂在一邊了，“——子貨始終是了那份味兒……那你的意思，就這麼算啦？”

焦子喬再金貴，那也比不過焦閣老，這份橘，最好的一份，估計太和塢能得了四，剩下六，都送進了小書房里。老太爺不，那就是爛了，也得爛在小書房里。可就是這麼好的橘，在老太爺里，也不過就是一句“子貨始終是了那份味兒”……

“那對紅鐲子，既然給了丫頭，那就是賞過去的了。”蕙娘自己也拿了一個橘，漫不經心地端詳了一陣，這才掰開來，一片接一片地吃了。“賞給人的東西，就不能再要回來啦。”

老太爺唔了一聲，“我記得那是閩越王從南邊托老麒麟的人帶過來的？”

寶慶銀的生意在南邊做得大，在北邊，卻要和老麒麟分庭抗禮。閩越王和焦家，在老麒麟都是有份的。

老爺子年紀雖然大了，但腦子還是好得驚人，每天要理那麼多軍國大事，和全天下的員斗心眼子，可連這麼一點兒家中小事都還記得清清楚楚的，蕙娘笑著說。“嗯，那對紅好，在國可不是那麼好見到的。”

事實上，這金鑲玉紅寶石鐲子，不止吳姑娘當寶，在文娘那里，也算是有數的好東西了。

“嘶——你可真夠狠的，你妹妹知道是你的主意，怕不要找你拼命？”焦閣老一肩膀，又出了頑般的笑來。“也好，不狠狠剜一剜的，也不知道厲害。”

蕙娘又起了一個橘，“不過，主子賞賜下這樣貴重的東西，又令帶在手上出去做客，就是不問準娘邊的綠柱，也該來問問我的綠松……這丫頭行事，也實在是有幾分疏，鬧出這樣大的事，不發作個人也不大好。”

咬了一片橘子，征詢地了祖父一眼。“我看，以后就別讓在文娘邊服侍了吧？”

一兩個丫頭的去留，老人家哪里會放在心上？他更看重的還是蕙娘的能力，不過在這一方面，蕙娘總是很讓他失的。這一番舉措，狠狠地敲打了文娘，又給被攆出去的丫頭留了一對名貴的鐲子，也算是有所補償，卻又和風細雨的，不至于喊打喊殺——要說親、快出門子的兒，面子金貴著呢，能下一點，還是下一點……蕙娘從小經過爹和老太爺的心調.教，這一年多來，行事是越發妥當了。

老太爺不笑了，“我一和你說話呀，就覺得老骨頭老都松快了。你要是個男孩，祖父現在就可以告老還鄉，哪里還用得著在宦海里苦苦掙扎，這份罪呢？”

蕙娘神一，“江南那邊，又寫信來了？”

老爺子雖然是文臣之首，地位崇高，但也不是沒有自己的煩惱。如今朝廷雖然看似只有焦黨、楊黨兩黨，但其實二十多年來，什麼時候過紛爭？沒有一個強有力的集團支持，怎麼能在首輔位置上長久安坐下去，但這麼一個強勢的團隊，有時候對首腦也有一種無形的力。得人是只能朝前，不能后退，蕙娘長期跟在祖父邊服侍，對焦家幾煩惱，心里也不是沒數。

“這事你不必心了。”老太爺卻沒說太多，他別有深意地了蕙娘一眼，剛說了一句，“何家又提起親事了——”

卻忽然間注意到，蕙娘手底下已經散了三張橘皮。

老人家碎，免不得就嘮叨了一句，“何必吃那麼多！小心晚上你又吃不下飯了。”

孫兒這也就住了，像是也沒想到自己吃了這麼多，一掃手底下，倒尷尬地笑了。“橘還是大個兒好吃，皮薄多，吃起來就沒夠……您剛才說，何家又提起親事了？”

老人家是何等人也？一看蕙娘臉，心頭一，縱有多年養氣功夫，也免不得有些淡淡的不快。

人還沒出門子呢，底下人竟勢利直此！

焦子喬的確是焦家的承重孫，可伴著老太爺、四老爺，作為繼承人長大的，卻是焦清蕙。作為昭明十一年甲子慘案后，家里第一個降生的第三代，在老太爺心里的份量有多重，除了老人家，別人心里誰都沒數。要把蕙娘嫁出門，他難道就舍得了？可子承嗣，在他們這樣的人家，畢竟驚世駭俗，從前那是沒有辦法，但凡有一點辦法，老人家也舍不得孫兒走這條路……卻沒想到，人心勢利起來，真是再沒盡頭，清蕙懂事從不曾開口，這兩年間，私底下還不知了多委屈……

“他們的意思，芝生、云生兄弟隨你挑。”他又把思緒拉了回來，“你也知道，何冬熊瞅準了你爺爺屁底下這塊位置，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

云貴總督何冬熊也的確是焦老太爺這些門生中比較最出息的一個了，雖然比不上如今的楊閣老，但四十才出頭，就已經是地方重臣，想要接過老太爺的擔子，也是人之常。而要接收焦家在場上的種種人脈資源，最好的辦法，當然莫過于和焦家結一門親事了。從前子喬沒出生的時候，何家想提的就是文娘，為了這事，何太太和爺小姐都沒到任上去。幾年來不斷和焦家走，就是想用誠意打老太爺。子喬出生之后，自從出孝，已經提起了兩三次，姐妹有序，想要改提清蕙——當然，若是老太爺舍得，姐妹配兄弟，那就更是一段佳話了。

曾經從前那時，蕙娘也是考慮過這門婚事的，何芝生、何云生兩兄弟從小經常到焦家走，就是長大了，因為清蕙份特殊，將來必定要時常拋頭面，家里對的限制沒那樣嚴格，跟在祖父、父親邊，也能經常見到這兩兄弟。何芝生劍眉星目、儀表堂堂，雖然年紀不大，但沉穩矜持，已有威嚴在。文娘嫌他年老，談吐乏味，按蕙娘的口味來說……

暗嘆了口氣：就算現在吐口答應，也本都沒有用。祖父固然疼，但也要為焦家偌大的產業考慮。何家現在看是個不錯的選擇，但不久之后，便會在另一家巨鱷跟前黯然失。這里面的易，并不是的意愿能夠左右的，甚至——也與另外一位當事人的心思沒有半點關系。

就只是不知道，那戶人家究竟是怎麼看上了……

“何總督想要從云貴回來閣，怎麼也要做出一點績，只從聯姻上下工夫，那肯定是不的。”回避了祖父的詢問，“尤其現在，朝中爭得這麼利害，您太抬舉他了，倒寒了別人的心。”

老太爺角一，一個微笑很快又消失在了邊，他也沒著孫現在就給答復，只同蕙娘談天說地，祖孫兩個消遣了小半日辰，又留清蕙陪他一道用過了晚飯——卻是清茶淡飯，只吃了個半飽——這也是焦閣老的養生之道，便到了老太爺做晚課的時間。

清蕙從屋子里掀簾子出來的時候，庭下已有管事等著帶出去了，一抬眼，焦勛就和解釋，“養父年紀大了，天黑路腳不便，我送姑娘出院子。”

焦府大管家焦鶴，就是焦勛的養父。他跟隨老太爺已有四十多年，自己一家也死于甲子水災，如今也是七十往上的年紀了，雖然跟隨老太爺修行，子骨也還矍鑠，但老太爺還是怕他無人養老送終，十年前便做主給他挑了好些養子，焦勛就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十年前，也是一個很耐人琢磨的時間點。

蕙娘看了焦勛一眼，忽然想到了從前此時……在昏暗的暖房里，什麼都發生得那樣快。第一次有男人攥住了的手，焦勛低低啞啞，潤得像玉的聲音，“佩蘭……”

其實，在不知的人眼里，焦勛看來也和個公子爺沒有什麼兩樣了。不論是學識、見識，還是氣質、打扮，他都沒有一點下人的樣子，在焦府管事們那華服遮掩不去的奴才氣里，他一直是有些格格不的。

可出到底是云泥之別，現在蕙娘份轉換，有些事就更是不能去想了，那一次，他也就只說了那麼兩個字，就像是想起了自己的份，蕙娘還什麼沒做呢，他就和被雷劈中了一樣，一下又把手松開了……

再往后，不要說見到他，連他的消息，都再也沒有聽到了。

蕙娘輕輕地嘆了口氣，擺了擺手，“我有些頭暈，你讓他們把轎子抬到廊下來吧。”

焦勛微微一怔，便已經回復了正常，他彎施了一禮，一言不發地退出了院子。蕙娘站在廊下，目送他拔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之中，的神，就像是被籠在了云里的月亮，就是想看，也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