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王先生，蕙娘還是維持了練拳的習慣，只是改在了自雨堂院子里。拳廳也就跟著荒廢了下來，等張夫人上門正式為權家提了親，四太太就和蕙娘商量，“倒不如索還是空置著，等你們姐妹都出門了，喬哥也長大了，便請了先生來，讓喬哥照舊過去練拳。”

這個拳廳，幾乎是依附于自雨堂所設。從太和塢過來，可說是山高水遠，一點都不方便，問的是拳廳，實則還是在詢問蕙娘的態度：在出嫁之后，自雨堂恐怕要挪給弟弟居住，就看蕙娘大方不大方，能否點這個頭了。

嫡母都開口問了，蕙娘還能怎麼說？反而主把話題挑開了，“這自然是好的，要這樣說，太和塢也比不上自雨堂舒服，等我出了門子，便令文娘在這里住上幾年，等文娘出了門呢，剛好喬哥也就到了能練拳的年紀了。”

按說蕙娘又不是遠嫁，按一般人家的做法，的院子是該封存起來，留待回娘家時居住的。不過自雨堂在焦家地位超然，當年興建時，特地在屋檐上鋪設了來回曲的流水管道。不但特費力，且夏日還需在附近安設風車，佐以人力車水，堪稱靡費。即使是老太爺的小書房，都沒有這種架構。不愿空置也有道理，可按排行來說，怎麼也要讓文娘住上幾年，才算是照顧到了的小子。

四太太會問這個，肯定是出于五姨娘的攛掇。被蕙娘這麼一說，有幾分尷尬，“還是你想得到，不然，你妹妹又要鬧脾氣了。”

自從正月里到現在，兩個多月了，文娘還一直‘病’著，平時除了偶然到謝羅居給母親請安，竟是絕不出花月山房一步。四太太和蕙娘也都忙得很，蕙娘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到妹妹了。要不是今天嫡母請過來，本來也打算去花月山房坐坐的。現在有了這麼一個好消息，蕙娘倒不急著過去了，從謝羅居出來，便進了南巖軒和三姨娘吃茶說話。

“兩家已經是換過婚書了吧？”三姨娘不免多問幾句婚事，“前兒聽說阜侯夫人上門，想必就是為了這事，可太太沒開口，我也就沒有問。”

“就是來送婚書的。”蕙娘說。“太太最近忙著看家樣式，都沒心思管別的事了，也許就忘了同您說吧。”

“五姨娘也時常和說話。”出乎意料，三姨娘居然主提供了太和塢的靜。“子喬一天大似一天，明年這個時候，也可以開蒙了。五姨娘也是著急想為他幾個開蒙的好先生，文的武的，最好都能從小學起。”

是著急于為焦子喬先生，還是想著乘蕙娘出嫁，渾水魚為太和塢爭取一點好，那就是見仁見智了。蕙娘微笑，“到底是生母，合家老小，就數一個人最擔心喬哥。”

三姨娘瞅了兒一眼，明白過來了。“太太同你說起自雨堂的事了？”

不也是嗟嘆，“還以為那是能住一輩子的地方，當年真是造得心，可惜，就是能把房子陪過去，管子也是挖不走的。不然，給你帶到夫家去倒好了，也省得白費了當年老太爺疼你的一片苦心。”

聽鑼聽聲，聽話聽音。三姨娘自己委屈，從來都是能讓則讓，以和為貴。可蕙娘的自雨堂一遭惦記，話里話外，就也護上短了。蕙娘自己心底也明白著呢：孔雀剛回自雨堂的那幾天，在屋里頗有些站不住腳，要不是三姨娘見天打發符山來給送東送西、噓寒問暖的，邊的幾個能人，還沒那麼快消停。

“造價這麼貴，白空著也是可惜。”說。“先讓文娘住兩年吧，等文娘出了門，那就隨喬哥怎麼折騰了。”

“那麼小的孩子，他懂什麼人事啊！”三姨娘嘆了口氣，突發奇語。“我看，等你出了門，我索住到小湯山去，也省點心。就把地方讓給折騰吧。”

焦家在承德、小湯山都有別業。雖說肯定是比不上城府邸的善，但勝在清靜，三姨娘這樣的份，在別業里反而更福，至不必天天早起去謝羅居請安，自己也能嘗嘗主子的滋味。

可這話聽在蕙娘耳中，又有些不對勁了。三姨娘的子，是知道的，并不以奉承四太太為苦。說句實在話，一輩子經歷坎坷，平時并無太多好，也就是能和四太太說得上話了。在京郊別業里住著，長天老日，也是無聊……

掃了三姨娘一眼，也不多試探，冷不丁就是一問，“上回在承德，五姨娘和您說的就是這話？”

話趕話說到這里，三姨娘發發慨，想要住到外頭去，其實也可以視作是對五姨娘的抱怨。可為蕙娘這一問，卻先是一怔、一驚，片刻后才笑了。“哪會這麼說？這不等于和我撕破臉嗎。老爺子、太太還在呢，家里的事，哪是那樣份可以做主的。”

可這話，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肚子里爬出來的蕙娘。從小跟在祖父邊言傳教，也不知地見過多高，旁觀了多次人間龍斗心眼子。察言觀，是強項，三姨娘又是的生母，這話要還能騙得過，焦清蕙也就不是焦清蕙了。——五姨娘肯定不會傻到落人口實，明目張膽地把話給說出來，但彎彎繞繞、曲曲折折地暗示三姨娘幾句，吃準息事寧人的子，恐怕還是有的……有焦子喬在手，三姨娘肯定不愿意得罪，還不明白三姨娘嗎？要是知道南巖軒了委屈，蕙娘不得和太和塢沖上，為了不給兒添麻煩，別說是住到承德、小湯山去。就是從此吃齋念佛，不出南巖軒一步，恐怕三姨娘都是愿的……

輕輕地哼了一聲，卻并未流出多緒，“要還記得自己的份，那就好了。就是不說，我也打算告訴太太，自雨堂終究是要留給子喬的……可這地兒，只能由我賞給，可別想從我這里搶過去。”

還是這麼傲的子……

三姨娘啼笑皆非，要勸蕙娘，又不知從何說起，也怕說多了，蕙娘又要盤問承德的事，自己今日試探過一句，反而被抓住線索反過來問，已經有些了陣腳。便索打發蕙娘，“去花月山房瞧瞧你妹妹吧，現在親事定了，你也該和和好啦。”

的確，現在兩邊名分已定，再無法反悔，蕙娘除非未出嫁前死在家里，不然這輩子也就是權家的人了，有很多事，也該到了收網的時候。

還是沒去花月山房，而是直接回了自雨堂，同丫頭們閑話。“還想令太太給我看一眼呢，這輩子什麼都見過了，就是沒見過婚書是怎麼寫的。”

會這麼說，肯定是兩邊已經換過婚書，親事再不能改了。綠松第一個恭喜蕙娘，“聽說權神醫在香山有個園子，比我們家還要大，還要好。我隨著姑娘，竟還能見識比家里更好的地兒了。”

對一般人家來說，權仲白那個藥圃也的確很是人。近在香山，占地廣闊……要是不耐煩和妯娌們應酬，躲在小園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這的確是很多向往的境界。蕙娘心似乎也不錯，點著綠松的額頭，和開玩笑。“就不讓你跟著過去，把你嫁在家里！”

這一群丫鬟，和蕙娘年歲都差不離，主子定了親，們沒幾年也是要出嫁的，聽蕙娘這一說，都紅著臉笑了。“姑娘要是舍得，就都把我們嫁在家里，您過去吧。”

“想得！”蕙娘也笑著抬高了聲音。“就是嫁了，也得跟我過去——”

掃了石墨一眼，加重了語調。“放心吧，我已經和祖父說好了，你們全都跟著陪過去。到了那邊服侍我兩年，再說婚嫁之事。好歹跟了我這麼久，也不能讓你們沒了下場。”

石墨面上頓時現出喜：跟著姑嫁出門的陪房，事實上從此已經算是夫家的下人了。的婚配，也自然是主子做主，即使是親生父母，也沒有求到姑□上，讓往回嫁的道理。只要胡養娘之子未曾陪到權家，以蕙娘子，的好事十有□，便可以就了。

等眾人散了，特地留下來給蕙娘磕頭，又不肯說為什麼，只含含糊糊地，“姑娘累了。”

蕙娘要陪房的事，本都還沒有傳開，想必以五姨娘的見識，也本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到了該放人出去親的時候，同蕙娘打個招呼，在看來肯定是手拿把掐的事。畢竟這幾個月，自雨堂對太和塢，一直都是很客氣的。說起來，蕙娘還欠了一個人呢。

石墨最關注這事了，肯定不至于不清楚五姨娘的向，留下來給蕙娘磕頭，多還有些敲磚釘腳的意思，想讓蕙娘發個準話，那的親事就準了。

這些大丫頭，真沒一盞省油的燈，都是瞅準了的子使勁兒……蕙娘看一眼，沒有好氣。

“起來吧，做張做致的。虧待了誰，還能虧待了你？要把你給虧待了，你往我飯食里加點什麼，那我找誰哭去？”

這話多有幾分故意，不過，石墨笑嘻嘻的，即使在蕙娘銳眼看，也都沒有一不自在。“我知道姑娘疼我……可這事沒定下來，我心里真是懸得慌。”

這個圓臉小丫鬟扭扭地瞅了蕙娘一眼，又垂下頭去。“姑娘，再向您求個恩典唄？他現在府外做些小生意，因不敢打我們家的招牌，日子也不大好過，比起府里管事，出息就差了。因為這個，我爹娘心里有話說呢。您也知道，我家里人口多，不比孔雀姐姐，自己就是個小姐……”

“求我就求我，你還村孔雀。”蕙娘不一笑。“白和你好了。”

石墨的憨，有點文娘的味道，理直氣壯的沒上沒下，可被蕙娘一嚇，又了。“我、我就隨口說說，您可別告我的狀……”

蕙娘先不說話，等被石墨求得渾發，才著指甲，慢慢地道。“知道啦……不就是錢嗎，他能不能進來，我不好說。在家得看太太，過門了還得看那邊的太太，不過，家里的人，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你爹娘年紀都還不大吧？”

石墨登時驚喜地瞪圓了雙眼，“姑娘您的意思——”

蕙娘角一翹，微微點了點頭。“這幾個月，你小心當差，別你那些千伶百俐的姐姐妹妹們挑剔出你的病來，到時要抬舉你，倒不好抬舉了。”

石墨父母在府中沒有太多面，尤其母親沒有司職，家庭收是不大高。能跟著過去權家，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機遇，小姑娘啄米一樣地點著頭，“奴婢明白，一定把姑娘的吃喝都看得嚴嚴實實的，不讓旁人沾一點手！”

蕙娘笑了，“嗯，得了閑，你把你綠松姐姐請回家里坐坐，有你的好……這樣，石英前幾個月給孔雀代班，也辛苦得很，你們倆去找綠松，就說我的話，放你們回家休息一天，明日吃過晚飯再進來吧。能不能請得綠松和你一起出去，就看你的本事了。”

石墨對綠松倒一直還算服氣，眨著眼睛，心領神會地一笑，甜甜地應了一句，“知道啦！”

待要走，卻又不愿，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跟著姑娘辦事，真是不虧！就為了姑娘死，簡直都是愿的！”

面上笑容洋溢，看得出來，這句話，應當是出自真心。

蕙娘目送退出屋子，自己想了半天，也是懶洋洋地一笑，又推開盒子，取出了那本小冊，在上頭添了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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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文娘一反常態，自雨堂要給住這樣的好消息送到了花月山房，居然還不肯來找蕙娘說話。蕙娘等到第三天早上，沒等來文娘，倒是等到了石英。

打完一套早拳，洗過子出來凈房時，就見到石英站在桌邊——按常理，今日是不當這差的。能近服侍蕙娘，那是差，一般自雨堂的大丫頭得著來，誰要是多占了班，背地里是要遭人恨的。石英就是前幾天，才剛過班呢。

一臉的言又止……看來，是已經和焦梅說過了陪房的事，焦梅也應當去找過人，想給自己打招呼了。

家下人婚配這樣的小事，當然不可能去煩老太爺。要向太太求，焦梅又沒有這個機會，宅事務，并不歸他管，他一般是向老太爺回話，一年也難得進幾次宅。除非他異想天開，竟去找五姨娘說，不然，最大可能，還是去求老管家焦鶴。他跟隨老太爺多年，份超然，也是可以管教蕙娘的。有他一句話，蕙娘十有□，肯定會給面子。

不過，蕙娘也早就和焦鶴打過了招呼，借著這個機會，甚至還知道焦勛臨走時候，除了養父給的盤纏之外，老太爺還以鶴叔的名義賞了一張銀票……焦梅不去求他也就罷了，這一求，大管家肯定是給他吹了風的：十三姑娘已經求準了老太爺，要把他帶到權家去了。

宰相門人七品，一樣是管事，焦家的二管事和權家的陪嫁管事，那可是云泥之別。焦梅一家，昨晚恐怕沒有誰能睡得著吧。

蕙娘就不理會石英，就像是沒留意到一點不同，在梳妝臺前一坐，由著香花為梳理那潤烏黑的秀發，一邊從孔雀手里托盤中拈起了一枚簪子，沖孔雀笑著說，“這個海棠水晶簪，做工真不錯，我前陣子還惦記著想戴呢，可你不在，又不知收到哪里去了。”

孔雀還沒說話呢，撲通一聲，石英已經跪了下來，死死地咬著雙，一句話不說。倒把眾人都嚇了一跳，綠松瞥了蕙娘一眼，見蕙娘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便上前說，“這是怎麼了！快起來說話！什麼事，要跪下來——”

“要跪，就讓跪著吧。”蕙娘輕輕地說，把海棠簪推進發，站起來。“該去謝羅居吃早飯了。”

在謝羅居里，五姨娘的眼神果然在海棠簪子上打了好幾個轉，蕙娘笑著沖點了點頭，回到自雨堂里，把簪子拔下來遞給孔雀，“送到太和塢里去吧，話說得好聽一點……把這個意思帶出來：自雨堂先給文娘住，也是為了照顧十四姑娘的脾氣，倒不是故意要駁的回。”

孔雀咬著，心不甘不愿地接過簪子，出了堂屋。蕙娘踱進里屋，又坐下來練了一會字，過了一會，似乎有幾分疲倦，便按著脖子輕輕擺了擺手，由綠松領頭，一屋子人頓時退得一干二凈，只余石英一人，還直地跪在梳妝臺邊上。

“說吧。”蕙娘又提起筆來，連看都沒看石英，只閑聊一樣地問。“你爹原本為你了哪戶好人家來著？”

立刻就得到了一個答案。

“五姨娘娘家有個遠房侄子……”

從前沒想和五姨娘爭鋒，自然不會去要焦梅。知道石英已有去意，私底下還覺得這丫頭眼淺：除非能到焦子喬邊服侍，不然，這府里還有什麼去，比邊更強？沒想到，焦梅果然有幾分本事。他還真為自己的兒，安排了更妥當的人家……

蕙娘擱下筆，拿起一方素絹，仔細地揩著青蔥一樣的玉指。

“奴才就是奴才，再威風，那也是主子賞的，”淡淡地說。“得意忘形，竟把自己當個主子，想要手主子間的事了，那可不行。”

石英咚咚地給蕙娘磕頭，“奴婢明白，奴婢雖不能違逆父母，卻也萬不敢吃里外，給姑娘添堵。姑娘如不信，奴婢愿——”

“好了。”蕙娘不輕不重地說，“要不是看明白了你的心思，你還能跪在這兒嗎？連著你爹，怕是早都被趕出去了……你爹雖然利益熏心，為了那一步連命都能不要，所幸，到底還是生了個好閨。”

石英肩膀一松，這才覺出渾已跪得酸痛，一時再撐不住，幾乎倒在地。勉強維持著最后的面，伏在地上，以最恭敬的姿勢，聽著頭頂那飄渺的聲音，“你爹知道消息，是個什麼意思？”

“他……他直打自己耳，”石英便又勉力支起子，恭恭敬敬地說。“想親自給姑娘磕頭賠罪……”

“不必了。”蕙娘擱下手絹，“石英，我今兒個把話給你撂在這了，我活著，你陪我一起嫁到權家，連你爹在，表現得好，自然有差事給你們做。將來風，未必比在焦家差。我死了，那我也早留下話來，你們全家都得給我殉葬。”

隨手抄起一卷宣紙，彎下腰頂起了石英的下，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焦佩蘭說得出做得到，你們一家是生是死，憑的不是祖父，不是麻海棠，是我的一句說話……你明白了沒有？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