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娘這一次居然很沉得住氣，一路病到四月，病得京城的夏天都要來了，病得三姨娘和蕙娘說了幾次，“你就不能讓一回？要什麼，你給就是了。”病得蕙娘的家都做下去了，瑪瑙天天領著焦家布莊的裁們忙活，病得蕙娘把寶慶銀、老麒麟送來的首飾，先打發到花月山房去了。還是不肯見好，終于連老太爺都驚了，蕙娘出去陪他用茶時，老人家都問了一句，“文娘這幾個月，病得不輕啊？”

“紅眼病，晾一晾就好了。”蕙娘心底也不大樂意，輕聲細語地說。“總是那個樣子，好像家里有誰對不起一樣，這樣下去，以后嫁出門，是要吃虧的。”

即使自己也是即將出門的大閨，守灶的口吻依然改不了。文娘越是倔，蕙娘就越是要拿。兩姐妹一聲不出，倒是斗了有四個月的氣。老太爺也是又好氣又好笑，“你明年就要出嫁了，你母親又是那慈和的子。慈母更別說了，丫頭出，那麼一點點見識，能教什麼？花月山房里的嬤嬤們，可沒有你這個做姐姐的教，又更上心，又更有威嚴。你不出手，難道還要我老頭子教？”

焦家人口，文娘雖然不如蕙娘那樣得寵，但從小一直也都很得祖父、父親的寵。老太爺提到的時候，語氣里的寬容和放縱，就是蕙娘永遠都不到的待遇。

當家人都發話了，蕙娘心里就是再不愿，也只能主放下段，帶石英去花月山房，走到半路，又打發，“算了，你還是去太和塢找你嬸嬸說幾句話吧。”

最近幾個月，自雨堂里的丫頭們一來是忙，二來主子也管得嚴，平時沒事，幾乎沒有出門的機會，石英在自雨堂東里間里跪了那半天，要是以往，消息早傳得遍地都是，石英這幾個月，在各屋的大丫環跟前都別想抬頭做人了——可自從蕙娘臘月里發了那一頓火之后，到現在，小半年了，自雨堂里的事本就傳不出去。尤其是能進東里間服侍的丫頭，哪個不是千伶百俐的，主子的態度，或多或都能揣出來。口風嚴到什麼地步？別說太和塢了，就連南巖軒的符山，對石英都本沒有一點異樣……

石英現在對蕙娘就要熱得多了，連表都富起來，一口答應下來，又主問蕙娘討假。“這幾天，聽說家里母親不大好，想要回去看看……”

蕙娘邊便浮上了一縷模糊的微笑，“那也是該回去……今兒晚飯前回來就了。”

雖說焦梅定了要跟過去權家，但老太爺說話算話，一個多月了，蕙娘沒提，他也就沒一點風聲，焦梅還是好端端地干著他二管事的活計。他在府里的能量，也和從前一樣地大。說得難聽一點，蕙娘現在要想瞞天過海，辦上幾件見不得人的事，除了瞞不過老太爺之外，恐怕連四太太都只能一無所知。

不過，究竟也沒有吩咐焦梅多事，只是令石英擇時去太和塢和胡養娘說幾句話。“按你的份，和們多親近一點，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

石英有沒有琢磨明白的意思，就要看這丫頭的悟了……蕙娘繞過一個彎角，一邊多有些不耐煩地想：畢竟也算是人，如不恩威并施，還真很難收攏得住。

眼看花月山房近在眼前，也就收斂了思緒，掏出一方帕子來，捂住了口鼻。

花月山房顧名思義，自然為花海圍繞，文娘好桃花，從三月開始，碧桃、紅桃、壽星桃……斷斷續續能一直開到五月上旬。可蕙娘卻一近桃花就要打噴嚏，即使已經預先拿手帕捂住了，一路走進院子，還是猛打了三五個噴嚏，眼鼻全是一片通紅，簡直連威嚴都要折損幾分。幾個小丫頭看見了，全都強忍著笑，上前為打簾子，云母也從里間小跑著迎出來，又吩咐小丫頭們，“快把簾子都放下來！”

也就是因為這一林子桃花，擋住了蕙娘往花月山房的腳步，不然，早在三月里，就要殺過來了。文娘這都多大年紀了，改不掉的還是這左子。說來也奇怪……上輩子，即使知道了和權家的婚事，文娘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還和蕙娘犯愁呢：何家不久就又重提婚事，這一次，他們家誠意十足，提的還不是何家次子，而是長子芝生。在文娘看，自己多半是要嫁到何家去了。

蕙娘一邊想，一邊又捂住鼻子，秀氣地打了個噴嚏，云母忙獻上一張新帕子，又往里屋一探頭，倒是窘在了當地，瞅了十三姑娘一眼，又轉頭給后的小丫頭們使眼，蕙娘一邊鼻子，一邊已問，“怎麼，難道還跑了？”

從云母的表來看，焦令文恐怕剛才還在里屋呢，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還真從里屋跑沒影了。蕙娘啼笑皆非，拎著子，也不要云母跟隨了，自己從邊門出去，忍著噴嚏左右一——便見到一角紅，慌慌張張地消失在了一角繁茂的桃花之中。

“焦令文。”現在也不惱了，反倒覺得有幾分好笑。“你是要躲到我出嫁，還是預備就一輩子不理我了？”

花月山房周圍有一株最老的桃樹，怕也有一百多年了，枝繁葉茂花發無數，年年還結好些桃子，文娘小時候還會爬樹上去，摘一籃子桃子給焦四爺吃，還向姐姐炫耀，“你有穆的水桃吃，就很了不起嗎？我也有最最上等的好桃子，一個都不給你吃！”

等姐妹們各自回了院子，四姨娘早差人送了桃子來，“十四姑娘自己院子里栽的，給您換換口……”

“多大的年紀了。”蕙娘又打了個噴嚏，站在這老桃樹下，仰著頭對一團繁茂的枝葉說。“還爬樹！你再不下來，是等我上去捉你？”

文娘被到這份上，也沒法再躲了。猶猶豫豫，出一張臉來，看了姐姐一眼，又回去。“你還來做什麼，你還熱鬧得不夠？”

才說了這麼兩句話，聲音里就帶了哽咽，小姑娘繃不住了，還在樹上，就噎噎地哭了起來。“一樣都姓焦，我除了晚你一年，我還差你什麼……怎麼你什麼都好！什麼都有！就連要說親，也說得個天下最好最好的……你難道還不足夠？你還要到我跟前來！是不是要我也跪下來你的腳，你才甘心，才足夠！”

啊，看來，還是中意權仲白的麼。

蕙娘眼神，不微微一沉，握住樹干，只一蹬便上窄枝，蹬出一片花雨，的、白的花瓣紛紛落下來，文娘在枝葉中看見，忽然又是一陣心灰意冷。

眼睛、鼻子都通紅水亮，才一上來，又連打兩個噴嚏，上也就隨意穿了家常絹，這料子花月山房也有幾匹……可那又怎麼樣？在這花雨中看去，照樣神端凝、氣質超然，日頭過花枝一照，更襯得白若雪，眼睛水汪汪的，看著更人了……

連眼淚都干了，也不再躲，只是垂下頭去，不和姐姐對視。蕙娘也沒理，握著花枝一轉，便坐在文娘前方，把一只秀足翹到了妹妹腳上。

“那你來啊。”說，語氣還是淡淡的。“我這麼特地走進來，還真就是為了找你我的腳。”

蕙娘沉下臉來說，文娘是不大懼怕的，甚至大其火把音調都抬高了，也還能再倔一倔，可現在姐姐語氣重又淡下來，文娘就是還想犟，也不都要慢慢下來。可前思后想，越想越是委屈，這說不出的憾恨、妒忌、憾、卑屈、不服，在小姑娘心頭左沖右撞，要發，又發不出，要咽，又咽不下去，只得全化作淚水——也顧不得才和姐姐斗了四個多月的氣，往前一撲，抱住蕙娘那條就大哭起來。“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還是和從前一樣，雖小氣，卻也小氣得可……蕙娘著的頭，著遠方花枝，竭力忍住噴嚏，過了一會，等文娘哭聲低下去了，才了鼻子，問妹妹，“權仲白過來那天，我記得你是早被打發走了……這一回，你又跑回來，看著他了？”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前世權仲白上門時候，恐怕文娘本沒往別想。這一次，蓮娘三番四次提起親事，只怕也是上心了……從小康健，又被養在深閨，還真沒有見過權仲白。要說本來還有什麼可疑的地方，也就是羨慕良國公府的權位，與權仲白本人的風姿了。可文娘不是那樣的人，不然，也不至于不愿嫁進何家……

蕙娘不出苦笑：沒想到這一世，還是不愿看見自己出嫁，原因卻不是妒忌的風，而是看上了權仲白本人……

文娘沒有說話，眼淚都本沒有止住，還在濡著蕙娘的羅。過了一會，黑的頭顱上下胡一點，就算是答過了。蕙娘又問，“你看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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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這一回，文娘連頭都沒點，直接隔著子就咬了姐姐一口，蕙娘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卻還并未發作，和緩地說。“要不然，我同祖父說去，我不嫁給他了，換你嫁過去？”

“你得了便宜還賣乖了！”文娘憤然直起來，白了姐姐一眼，“親事都定了，除非你死了，不然他們能答應？”

又沮喪起來，眼淚在眼眶里滾來滾去。“再說，就是你死了，也不著我。我們家有什麼是他們家沒有的？他們看上的是你的人……”

小姑娘越說越難過，哇地一聲，又哭起來，“真不公平！爹憑什麼把你生得這麼好，把我生得這樣差，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看來，與其說是妒忌蕙娘，更像是鉆了牛角尖，自怨自艾，既恨自己不是蕙娘，又恨自己當不了蕙娘……

“你吃這個醋？你怎麼不怨爹沒把你生個帶把兒的呢？”蕙娘又打了個噴嚏，敲了文娘一記響頭。“這世上比你強的人多了去了，你恨誰恨誰——還不給我滾下去？你是要把我在這樹上憋死了才高興？”

文娘也是賤骨頭，就怕姐姐村，挨了姐姐這兩句話，倒沒那麼難了，嘟嘟囔囔、不不愿地了眼淚，一扁。“我就看不慣你這個樣子……權仲白還有哪里不好？何芝生和他一比，簡直就是路邊挑擔的貨郎……這麼好的人，為什麼偏偏就是你的！”

一邊說，一邊從姐姐上起來。蕙娘站起要往樹下跳，才開口說了一個字，忽然打了個噴嚏，腳下便是一。

老桃樹說高不高，說矮不矮，這樣落下去，點傷那是免不了的。文娘忙拉住蕙娘，一手死死地圈住了樹干，以為支撐。的眼淚都嚇回去了，“姐，你小心點！”

好在，蕙娘也就是這麼一，被妹妹拉住，很快就找到平衡，輕巧地躍到了地上，反倒是文娘有些畏高，又被蕙娘剛才嚇著了，著樹干往下一看，頭又了回去。

到底，心還沒有走歪……

“就你膽子小。”蕙娘又打了一記噴嚏，張開手，“我接著你呢！”

文娘扭扭的，往下看了一眼，見姐姐眼睛鼻子都是通紅的，大兔子一樣有趣，終究是弱了三分風姿，沒那樣高不可攀了。可本人卻仿若未覺，只是張著手，抬頭等往下跳……

也不知為何，心中一，充斥心間長達數月的妒忌，終于漸漸消散了開去。文娘往下一躍，正正跳進蕙娘懷里，才想要撒個，拿姐姐的角臉，沒想到蕙娘為下落帶起的風兒一吹，兜頭蓋臉，又沖打了個大噴嚏。

“姐！”文娘又惱了，一邊惱，一邊也有點好笑。“快進屋吧，再呆一會，我看你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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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并沒說錯，蕙娘這噴嚏打得，連路都不想走了，是喚了小轎來一路抬回自雨堂的，還一路打著‘啊切’。等回到屋，一群人都嚇了一跳，綠松連聲道，“怎麼就鬧這樣了！您不是進了屋就沒事兒了？”

孔雀恨得直咬牙，“瞧姑娘上那斑斑點點的……肯定是十四姑娘又去林子里了！”

埋怨蕙娘，“您就不該這時候過去，要是和您鬧脾氣，那是的事，明眼人誰看不出來——”

“好了。”蕙娘又打了個噴嚏，“人家畢竟也是主子，你說話還是要客氣一點。”

孔雀便不說話了，有幾分悻悻然，主說。“那我給您取藥去，您這個樣子，不喝上一服、兩服藥，怎麼能好！今晚一定又睡不著了。”

蕙娘從小就是這個病，對桃花最沒有辦法，一聞到就犯噴嚏。到了換季時候，也容易有這個病，就為了冬天不大能呼吸涼空氣，自雨堂下了大工夫保暖不說，冬日外出還有專用的暖轎。孔雀一邊走，一邊還嘟嘟囔囔的，“您一片疼，能會到多！”

說著，很快取了藥來，自己回小房間扇火熬制：這也是多年的慣例了，蕙娘裝首飾的屋子進出的人，在這里熬藥，最為方便不說，主子們也最為放心。

蕙娘著鼻子，難得地被說得沒了聲音。綠松在一邊抿著直笑，過了一會，等人漸漸散去了，才上來服侍蕙娘換，“石英又去太和塢了？”

“說想回家看看。”蕙娘吸了吸鼻子，“胡養娘大小也算個人，石英在我們屋里服侍，肯定會有所避諱。這件事，我估計是讓爹出面去問了。”

綠松嘆了口氣，“那一位用心，也不能說不深刻了。平時看著，倒是面的，就是有些小心眼，也都是人之常……”

越是權貴人家，人越是冷漠淡薄，為了潑天富貴，有些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五姨娘不許子喬和兩位姐姐親近，其實也許就出于這樣的考慮。出嫁了，能用的富貴究竟是，在家做承嗣，那多福？

也就是因為如此，自從徹底定了親事，對蕙娘倒是更熱了，連子喬都偶然肯放出來和見一見。畢竟親事底定，就是子喬出事，蕙娘也一樣要嫁到權家去的。若說從前太和塢還有點忌諱自雨堂，現在倒是徹底地合則兩利、分則兩敗。五姨娘雖然是小戶人家出，可也還不至于不明白這個道理。蕙娘往太和塢送了一水晶簪，就給自雨堂送了一簍上好的破塘筍。

至于平時和自雨堂的爭奇斗艷，也許蕙娘有意見，但老太爺也還是能理解的：焦家下人，哪個本事不是通了天的？要樹立權威，總不能去四太太、老太爺吧。也就是因為如此，老太爺就算對五姨娘的行有些察覺，卻還是沒有出聲……要不是符山多了一句，蕙娘也本都懶得和計較。又怎麼能順藤瓜地，將在背后打的主意給出來呢？

“也算是有些城府了。”蕙娘輕輕地哼了一聲，“這是想著放長線釣大魚呢，祖父一過世，我看府里簡直就要是的天下了。”

“可既是如此，又何必要害您呢……”綠松還是不大想得通。“看作風，也不像是那等敢于鋌而走險之輩——要說不為自己打算，那是假的。可害了您的命去，就不怕追查下來，連眼前的富貴，都要失去？”

這一問，的確也問到了蕙娘心坎里。輕輕地搖了搖頭，罕見地沒下定論，也有許躊躇。“等石英回來再說吧，主要回去，肯定是焦梅已經刺探出了一個結果。”

即使兩人關系切如此，綠松為下人，亦不得要拍拍蕙娘的馬屁。“姑娘也就是略施手段，便了螳螂后的黃雀。我看，就有千般的能耐，也跳不出您的五指山了。”

“一個五姨娘而已。”蕙娘嗤的一聲，“也就是在咱們家了，要放在任何一個別人家里。打從子喬落地的那一刻，就別想有活路了……斗斗，簡直一道開胃點心。”

不嘆了口氣，激勵綠松，“你也得把皮給繃點，等嫁人后到了權家……那才是有得斗呢。”

綠松有些不解，“咱們姑爺又不是沒本事，要指著家業過活，就是大夫人看不慣您，頂多也就些往來。名分既定，上頭還有長輩看著，這——還有什麼好斗的不？總離不了大格兒吧。”

“要真離不了大格兒，他們就不會說我了。”蕙娘才開了個頭，孔雀已經推門而，將小托盤小心翼翼地放到蕙娘前。“您趁熱喝。”

一扮鬼臉，也就不往下說了，拿調羹舀著藥湯。“無聊死了，把前兒新得的那頭大貓抱來吧……”

喝過藥，當晚居然還不奏效，到第二天晚間才止住了噴嚏，只眉眼還是紅通通的，蕙娘一邊拿熱手絹握鼻子，一邊讓石英給調香膏：皮細，這一天揩下來，已經有些紅腫，如不迅速鎮靜一番，過兩天是要皮的。

“嬸嬸說，”石英一邊調著碗中的花水，一邊細細地道。“五姨娘是想讓兩位姨娘住到承德去，不過，那是幾年后的事了。老太爺還在的時候，肯定不敢這麼做的。也令我爹不要心急，將來要他出力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他的。眼下，還是先往家里安幾個人，才是他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