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灶對面一條又矮又長的木桌，桌子上擺著些陶碗陶罐。角落里是兩個半人高的大缸。揭開木質蓋子一看，一個缸里是清水，水缸邊緣掛著一個舀水的瓢；另一個缸里則是半缸面。潘小園被揚起的面一嗆，鼻子一，側過頭去，打了個石破天驚的噴嚏。趕把蓋子又蓋上了。

武大已經挽起袖子，見打噴嚏，趕過來，說：“娘子，你怎麼不上樓去平日里你不是最不耐煩看我做炊餅嗎”

潘小園“哦”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所之地，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古代廚房，而是大批生產炊餅的民間小作坊。這間房子，若是原樣搬到現代的博館去，一定會被視若珍寶，配備單獨的展廳和講解員。

這麼難得的機會哪能輕易放過，潘小園好奇心起，忙道：“我今日乏味得，想看看大哥做炊餅。你若需要幫忙的，我就行。”

說完一句話，才意識到，自己到底沒能完全融古代的份，一口一個“我”，連“奴家”都忘記說，真可謂無禮之至。可是武大卻沒在意，嘿嘿一笑，說：“好。”

只見他從灶里出一個陶罐，揭開蓋，微微發出酸氣，倒進些溫水，用篩子濾了，把水倒回海碗里。潘小園心知那大約是發面用的東西，隨口問了一句，套出來，是麥麩拌水發酵而，在沒有酵母的古代，這東西便酵子。武大隨后拎出個大木盆，舀了半盆面，了一小把鹽進去，用手攪攪勻，揀出里面的幾顆沙粒兒。那面微微發黃，顆粒也略顯糙，不像現代市場里那種純白純白的。

只見武大左手拿起溫的酵子水，慢慢往面里倒，右手練地進去攪拌

潘小園失聲道：“喂，你怎麼不洗手”武大吃了一驚，放下酵子水，搔搔腦袋，莫名其妙地說：“我手不臟啊。”

潘小園簡直不知該怎麼和他解釋。他手上當然沒有明顯的泥污，但剛剛和他弟弟武松推杯換盞，拉桌子拉椅子，末了又到灶里掏，雖說最后把手在子上使勁蹭了蹭，但手上的細菌絕對已經歡快的八世同堂了好吧這雙手做出來的炊餅，就算是倒找錢也不買

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禍害整個谷縣居民。潘小園眼珠一轉，想出個說辭：“奴曾聽說，但凡民間百業，雖有貴賤之分，但都是得靠灶王爺一手護佑”抬頭余一掃，果然看到磚灶上面供著個小小神龕，過去還真沒白考據，趕朝那里努努，“所以制作面食，雖不像家祭天拜地那般需要齋戒沐浴，但工之前濯一回手，也能顯出心誠，灶王爺便會格外保佑你生意興隆，做出來的炊餅比別家的都好吃。”

倘若對面聽話的是武松，潘小園萬萬不敢這般信口開河。可這幾日的相下來，早就看出來，武大確如書中所說，不僅“面目丑陋”，而且“頭腦可笑”，換句話說，智商比較捉急。潘金蓮說出來的話，他還從來沒有不信過的。

這話把武大哄得一愣一愣的，忙道：“家有賢妻，見得極明難怪這一陣的生意不太好”舀出一瓢水，仔仔細細的把手洗了。雖然沒有皂洗手的加持，但潘小園覺得心里畢竟不那麼膈應了。

武大的手指又短又，指甲扁平得出奇，有點像青蛙的蹼，可是起面來卻出奇地練。倒完了酵子水，又一點點加溫清水。面很快結了塊，又凝了小面團。最后，又點了些鹽鹵，木盆里出一個大大的面團，胖乎乎的墩在中央。

潘小園看得新奇有趣。武大嘿嘿一笑，把木盆搬到溫暖的土灶旁邊，取過一塊布整個蓋上，撅著屁，將那布理得平平展展的。潘小園也頗有些烹飪知識，知道這便是要等面團發酵。現在是冬天，把面團放在溫暖的地方，便發酵得快。

試探著問：“大哥，你這手藝，是是什麼時候學的來著奴忘啦。”

和武大剛剛“婚”不久，還在互相增進了解的階段。這些細節，以前的潘金蓮就算知道，大約也不會花心思記住，因此這句話問得模棱兩可，武大肯定不會起疑。

果然，武大臉上堆滿了自豪，說：“沒告訴過娘子嗎自從父母歿了，我便在清河縣做了學徒，專學做炊餅手藝，一年便出師，上街做買賣，養我兄弟。”

武大這輩子唯一一件得意之事，大約就是供養出了這麼一個高大威猛的弟弟。逮著個機會就開始憶苦思甜小時候生活怎樣艱辛，怎樣人欺負，武松怎樣說服他，要出去學本事，發家致富，回來把這些欺負過他們的人一一報復回去。

潘小園打了個冷戰。回憶起武松的一言一行，難道他是回來報仇的

武大笑道：“不過是說說而已，哪能當真呢我兄弟可是個識法度的明白人。他說這幾年在外面拜了什麼高人做師父，再回來的時候，就跟我說什麼行俠仗義，什麼自強什麼的，我也聽不太懂不過反正他是做啦，有出息得，嘿嘿我就說嘛，外面江湖上有什麼好，還是回家來安穩。唉，他怎麼就不愿意在家里住呢”

武大說話纏夾不清顛三倒四，潘小園對這兄弟倆的過去也只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程度。兩個人好不容易投機了幾句，卻又聽到門口有人門。

武大滿手都是面團，答應了一聲。潘小園出去開門一看，只見是個翠巾裹頭、紅脂搽面的婦人，一張胖胖大白臉，一雙描得細細的眉，頭頂上一支和型完全不符的細銀簪子。相貌十分眼，想起來是對面銀鋪掌柜姚二郎的渾家，武大一直管姚二嫂。方才小流氓擾的時候，一直在外面看熱鬧。

潘小園只能裝作稔，跟見了禮：“二嫂”

姚二嫂眼皮子耷拉著，往門里瞧了一眼，拖長了聲音道：“看娘子氣大好啊。門口兒一站站半天，怪神的。”

話是關心的話，可語調怎麼怪氣的。潘小園不知道家和自己家有沒有過節，只好禮貌接話：“謝嫂子記掛。”

“既然好了，想必也不用扎針吃藥了。奴家此來也只是想提醒下娘子，我當家的面皮薄，拉不下這個臉，可我家銀鋪里也是需要銀錢周轉的。當初娘子你一病不起，你男人可是四鄰八家求爺爺告的借錢，這會子怎麼也該”

武大急赤白臉跑出來，手上還沾著幾團藕斷連的面，朝著姚二嫂又是作揖又是躬，小聲道：“姚家嫂子，你怎麼來了不是說好說好一個月”

潘小園這下明白了，低頭問：“你借錢了為了給我治病”

姚二嫂拉長聲音“喲”了一聲：“原來還是瞞著你渾家的，嘖嘖嘖，還真是敬妻妻好男子呢。”

武大又急又窘，又上來些氣，撣撣手，回道：“不就是十五貫錢嗎姚二哥銀鋪里哪天不是幾十貫的進帳，便晚些時日還，也妨不到你們過日子啊。”

“喲喲喲，這年頭欠錢的還了人了，一張兩張皮，橫說豎說都有理，當初講說好了的都算個屁我那當家的也就是耳子，當初我要是在，哼”

武大啞口無言，聽聲音越來越大，唯恐讓別人聽見笑話，連忙跑回去，拿出武松剛給的一貫錢，連連作揖：“這是一足貫，嫂子先拿去，我們慢慢都還你，我們倆大活人住這兒，又不能跑了”

送走姚二嫂，武大那張臉一下子垮下來，做錯事一般，眼看著潘小園。

潘小園問他：“為什麼瞞我”

“怕、怕娘子著急怕你說我你以前不是最恨我求人幫忙說我、說我窩囊”

不跟他翻舊賬，“一共借了多都和誰借的”

“一共”武大掰著手指頭數，“三十貫多一點四鄰八家都借過，不太記得，總之”

三十貫多潘小園一個激靈，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這筆錢，足夠尋常百姓人家盤纏一兩年，甚至，聘個清白人家閨都夠了。

“跟人家說多久還”

“有些好說話的，沒定期限有的是一個月有的是兩個月娘子，你別擔心這個”

“家里還有多余錢能還得起不”

武大徹底蔫了：“家里這個這個”

還在磨蹭，忽然又聽到后門一聲喚：“六姐兒，六娘子，得空兒不”

潘小園渾一激靈。這是又一個來討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