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如此聲音裹挾著，潘小園不停也說不過去了。大嗓門老板娘殷切招呼：“娘子要做過年的服，到俺這邊來準能找到最好的這匹，東京最新流行的纏枝水林檎大花兒，有名號，喚作綠紅瘦，最趁娘子這頭黑油油頭發價格麼，娘子今日是稀客，大姐姐給你打個八折不喜歡看看這款燎沉香”

潘小園問出了一尺布的價格，沒志氣地決定還是找借口遁走。打了個哈哈：“那個，奴今日還有事”

大嗓門老板娘顯然不給這個臺階，十分善解人意地笑吼道：“娘子今日是不是沒帶夠錢沒關系，可以先賒著嘛”

潘小園強笑道：“那多不好，多影響你們生意”

一面將那款“燎沉香”瞟了最后一眼，一面逃似的離開布店，暗暗決定，若是以后能攢夠錢，一定要殺回來買買買。

布店老板娘暫時安靜了一陣，于是街上諸般聲響重新浮了出來。在一片烏央烏央的嘈雜中，潘小園終于辨認出了一個悉的而聲音：“炊餅哎炊餅今早上剛出爐的新鮮大炊餅”

趕提了籃子，走到墻底下，張眼過去。武大已經收拾好了擔子，沿街踱步，笑瞇瞇地喊上了。

都說專注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再加上潘小園眼下心頭舒暢，居然頭一次覺得，武大的臉看起來也沒那麼討厭嘛。

只見武大笑容可掬地招待來往客人，一手收錢，一手掀開擔子蓋兒，撈出白白的炊餅。這兩只手左起右落，右起昨落，行云流水，十分練。他拿炊餅的時候，手里墊著一方白帕子，以免沾了銀錢的手指頭和食直接接這是潘小園死乞白賴要求他加上去的。

便有人問他，為什麼今天手里添了個白帕子。武大嘿嘿嘿笑著，只是答：“我渾家讓拿的，干凈，嘿嘿，干凈。”

不買主大概都是出外買早點，急匆匆走過來，湊頭到擔子里看看他的炊餅。有不卻又搖搖頭走了，轉而在旁邊的湯餅鋪，要麼就到另一側的煎點藥茶攤子上落座，熱熱的喝一碗。有那些走得急的，趕時間，才快速買幾個炊餅揣懷里，邊走邊吃。有時候，買了兩個炊餅當主食，又坐到旁邊的鋪子里，點菜去了。

偶爾，還能遇到大戶人家里派出來跑的小廝，一買買走十幾二十個，作為一大家子的早飯。武大這時候一張臉簡直笑出了一朵花，極盡殷勤，小短像裝了風火。可惜這樣的買賣并不多，大多數時候，還是零售多于批發的。

潘小園默默觀察著，調以前大學選修的經濟學知識，大概能明白為什麼武大的生意遲遲火不起來了。

第一，武大的炊餅并非縣百姓的“剛需”，也就是說，可替代的商品太多。左有湯餅鋪，右有馉饳鋪，餛飩攤，餅攤，還有街上那一連串的茶樓酒樓，都是他有力的競爭對手。和那些湯湯水水的富早飯相比，武大的炊餅唯二的優勢，就是價格便宜、便于攜帶。而這兩個優勢又不是他獨攬的缺乏核心競爭力。

第二，價格低，意味著利潤空間也低。回憶現代社會里，專門賣饅頭的小販哪能活得下去白饅頭都是依附在大型副食店里，作為連帶產品銷售的。武大的產品種類太過單一，產品技含量不高，除非大規模生產，否則很難形產業競爭力。而家里那個小小的手工作坊，靠他一個人，怎麼實現批量產出

第三，市場遵從二八定律：百分之八十的炊餅，都是百分之二十的顧客買走的。這部分“大客戶”，武大卻沒有和他們形固定的供需關系，總是于等生意上門的狀態。而其余百分之八十的零買客人，盡管只是十文八文的易量，武大卻對他們重視得過分，經常為了多賣出一個炊餅，走街串巷，走到人流稀的小街坊里去。

綜上，如果武大只有做炊餅的手藝，那麼他最好的策略，是和大戶人家、茶樓、酒樓合作，為他們專門的主食供應商，做批發生意；如果武大依然想挑著擔子上街零售，那麼他的產品最好多樣化、高端化、價格高低不等，以吸引不同層次的顧客人家好不容易出一趟門，就為買兩文錢的炊餅那時間本可都不只兩文錢了。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要解決賒欠問題。古代老百姓沒有理財觀念，不知道金錢的時間效用。譬如賒欠一百文，一個月后還賬，仍然是還一百文。武大相當于給全縣的百姓發放了或多或的無息貸款，而他自己的現金流卻到極大的制約能盈利才怪。

潘小園暗暗嘆了口氣，心中慢慢梳理出一套方案。眼下自己尚且沒有能夠自力更生的手藝，要賺錢，也只能幫扶武大了。而賺錢的法子，自己沒試過，也不知在這里管用不管用。

等武大賣完炊餅，帶著寒氣回家，開門便是一激靈。屋里一子干燥的煙火氣，火盆生得正旺，便像是專門等他回來一樣。老婆潘金蓮坐在堂屋中央，目盈盈。

武大一看的模樣就了，連忙道：“娘子”

潘小園開門見山地說：“大哥，今日我和鄰居一位大嫂閑談，一個外地親家的遠方侄子是在東京做生意的，賺得家里金山銀山。跟我聊了半日的生意經，說你這樣做買賣來錢慢，須得想個改進的法子。”

杜撰出一個朋友的親戚的親戚，增加話語的權威，同時也免得武大質疑自己的經濟頭腦是哪來的。

可是武大卻不解意，放下空擔子，賠笑道：“娘子是嫌我賺得了咱們本分老百姓，來錢慢是應該的，來錢快才不正常。咱們可不敢去做什麼大手筆”

潘小園忍不住想翻白眼。安于現狀，沒有一點進取心

還債。攢錢。離婚。這三個念頭拿出來曬一曬，便重新有了耐，慢慢哄他：“咱們不是要趕快把欠債還清嗎還了債，最好還能把這房子買下來。買下了房子，就不用那一個月兩貫錢的房租啦。再說，咱們現在月月要靠叔叔周濟盤纏，要是傳出去，鄰里間還不笑話咱們趁現在多攢點錢，以后萬一有個小病小災、紅白喜事，家里也好支吾，對不對我現在有個法子，不用投機倒把，每日照常出去，卻能讓你每天多賺一倍的錢，不用再老本你干不干”

這一連串的洗腦式問句下來，武大這才有點明白，眼睛微微放，重復道：“不用投機倒把，不犯法，還能多掙錢”

“對，每天還照常出去，該賣多炊餅，就賣多炊餅，只是有一樣”

武大有點來興致了。什麼都照常，還能多賺錢這是哪門子籍生意經

豎起耳朵聽。只聽到言簡意賅的兩個字。

“漲價。”

武大就算智商再不靈，這時候也忍不住反駁道：“這可使不得炊餅一直是兩文錢一個，價錢高了，大家可要惱我

潘小園不慌不忙地笑道：“當然不是平白漲價，而是要做出值那個價的炊餅。”

武大愣了，這句話有些超綱，他不能理解了。

潘小園依舊耐心，起從窗邊架子上取下一個小油紙包，打開來，里面油油亮亮的，一塊白得發膩的豬油。由于天氣嚴寒，一點也沒融化，圓圓的一大塊，比平常百姓家里儲備的要大上好幾倍。

“這是我今日經過屠宰鋪的時候，賤價買來的，”北宋時期還沒有煉植油，老百姓做飯時多用豬油，價格也不算太貴，“將它在發面團里，蒸出來的炊餅就會又白，又，又香。”

在網絡上看過那麼多烹飪食譜，自己又親手實踐過不次，這點信心潘小園還是有的。

武大顯然也覺得有道理，不由自主點點頭，又馬上說：“可是豬油畢竟還是要錢的”

“以后你上街，便賣這種蒸出來的豬油炊餅，和尋常炊餅區分開來，三文錢一個。”

武大瞠目結舌，連連搖頭，顯然也覺得這種定價太心黑了。就這一小塊豬油，攤到每個炊餅上，不過一個小指頭那麼大點，就能漲一半的價

潘小園不理會他的質疑，一口氣說道：“當然，咱們是老實的生意人，不是利熏心的商。這三文錢的炊餅，若是客人肯付現錢時，便依舊照兩文賣；若是要賒賬，以后還錢的時候，便要付三文的全價豬油炊餅呢，也不虧吧”

已經深思慮過。谷縣人民不可能一朝改變賒賬的習慣。若強行讓他們還清所有的欠款，肯定民怨沸騰，武大的生意一天都做不下去。因此退而求其次，用“折扣價”鼓勵顧客現金消費要賒賬，就要接變相的提價。肯付現錢的客人，同樣的兩文錢，就可以買到升級版的豬油炊餅，算是賺到了呢。

武大顯然沒能理解其中的道理，只是反反復復的說：“炊餅一直是兩文錢漲三文，沒人會買的”

潘小園微笑：“明天，你這樣試試。”

武大還是不太相信，但他已經習慣對娘子言聽計從，終于決定試一試。當晚，試著加豬油和面，蒸了一小籠炊餅，果然又又香，賣相也提升不。潘小園這顆心算是放下了。

兩人頭一次融洽地吃了頓晚飯，還聊了幾句家長里短。武大覺得，娘子這是真的收下心來，一心一意跟自己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