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本來就是個腦子活絡的。好歹寫了這麼多年小說，手能力不敢夸耀，主意卻是信手拈來，眼下再加上個只會手不會腦的武大，堪稱絕配。

武大哪敢有半點異議。次日午后，六斗雪花面就用驢拉到了家。武大回到家，忙不迭地跑到廚房，細細研究起這雪花面來。

依稀記得小時候父母在時，逢年過節，曾經吃到過雪花面做的筍潑湯餅，自己和弟弟一人只得一小碗，顧不得燙，哧溜哧溜的幾下吞下肚去，然后才想起來對著嘻嘻嘻的笑，出舌頭去碗。

后來父母不在了。而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幾乎停止了長個子，只是繼續往橫里發展。他兄弟呢，卻是越來越出落得高大壯健。鄰里街坊周濟的那點飯食本不夠，大部分都給弟弟吃了。然而沒過一個時辰，武大就又看到兄弟蜷在墻角里，一不的像塊大石頭，細看，眼角似乎還有些未干的淚。他連忙過去問怎麼了，武二倔強不說，但就算文盲如武大，也能看出來，那張小俊臉上滿臉都寫著一個“”字。

武大到兩條街外的炊餅坊做學徒，卻不讓弟弟去。他覺得自己一輩子也就這樣了，矮、丑、懦弱又無能。自己兄弟卻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定是老天爺安排的、發達做的命，一定要養得他好，以后提攜自己，代替自己出人頭地。于是他攢下一點點錢，都給弟弟，讓他去讀書窮苦人家里哪有開蒙進學的機會，其實是跟著清河縣東門外那個算命瞎秀才，差強人意地劃拉幾個字而已。

武大的生活數年如一日，走街串巷賣炊餅，盡了欺負、勒索和嘲笑。弟弟是個火子，見他了欺負，捋起袖子就要去打回來。可結局呢，往往是鼻青臉腫，要麼就是兩敗俱傷，拖了一地鼻。誰他塊頭擺在那里，肚子卻時常是空的呢

可是不知哪一天武大記不好，早忘了收攤回家之后，就被兄弟神兮兮地拉到房間角落。他珍而重之地捧出個小紙盒子，打開來，“大哥，這個給你。”

武大還沒看清里面是什麼，鼻子就已經告訴他了。好醇好香的面食，白花花的在盒子里面，那分明是六七個雪花細面糖餅，上面撒著果脯芝麻，還微微的熱呢。旁邊的油紙包里，居然還包著幾大塊多年未見的。武大不爭氣，口水一下子就涌到角了，差點流出來。

武二微笑，帶著上的細絨輕輕的，語氣中有點得意，“快吃，這是我特意給你買的。”

武大回過神來，第一反應竟是驚慌。買這些點心的錢，足夠他不吃不喝賣上三五天炊餅了。

“兄弟，你別嚇我，你哪里來的錢買這些咱們、咱們可要做本分人，犯法的事兒咱不能做”

武二笑道：“大哥你放心，這錢來路干凈，武二沒做虧心事。”

可是武大仍然畏搖頭，反反復復的說：“咱沒這個命，人家的錢，咱不能”

武二解釋了又解釋，最后只好說那錢是地上撿的。武大這才放心了，高高興興和弟弟吃了頓的。

那天他弟弟似乎格外興，吃完了東西，又從懷里拿出一張紙，上面寫著幾個蒼勁有力的字。

“大哥，人家說男子漢得有個像樣的名字，咱們老是武大武二的，人家未必看得起咱們。今兒我求了個有學問的師傅，給我起了個大名，武松，松樹的松。”

武大樂得嘿嘿笑，哪個學問人這麼好心這名字起來順口，寫出來的形狀也好看。至于意思肯定是好的。誰家起名字，沒個福壽歡喜的寓意呢

武松又說：“我拜托人家，給你也取了一個”

武大寵若驚，眼看著弟弟手指的那個字，橫豎顛倒不認得，聽弟弟解釋，似乎是念植，要麼是直，要麼是智事實上，他笑呵呵的跟著念了幾遍，睡了一覺，就全忘了。

武松不厭其煩地教他念。過了一陣子，武大也不好意思再向弟弟問了。再過一年半載，那寫著字的紙讓他不小心用來包了炊餅，賣出去了。

說也奇怪，自從那天以后，武大出去賣炊餅時，的欺負就了一半還多。他弟弟變了一個遠近聞名的打架王，清河縣的地無賴混混頭，以后就很再惹到他哥倆頭上。武大不明白，是不是人有了名字，就會突然變強起來自己活得這麼憋屈，是不是因為一直記不住自己的名字

只是這樣的日子也沒過多久。有一天武松突然匆匆跑回家，跟哥哥說，他要出去闖學本事，回來帶他一起發家致富。武大對弟弟向來百依百順，但哪舍得他走。可挽留的話還沒說出來，武松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第二天有人告訴他，武松是和人爭斗，鬧出人命，這才跑路了，不信大郎你看，縣衙門口著他的通緝令哩

武大不信：“我兄弟是本分人，才不會犯法”

至于那通緝令，“都是字，也沒有畫我兄弟的像，誰知道你是不是唬我”

武大陷在回憶當中出不來。直到邊有人捅了捅他，才嚇了一跳，啊的一聲跳起來。

鼻子里全是面香，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三十歲了，娶了老婆，兄弟也已經錦還鄉，風風做了都頭。總算熬出頭了，生活多有滋味哪要是娘子能再給他生個兒子，最好是像兄弟那樣高大漂亮又聰明，也算是彌補了自己一生的這麼多憾。

當然這事他現在不太敢提。

一袋雪花面擺在眼前，真實不虛，那是以前做夢也不敢想的。真是白啊，簡直比得上娘子那副臉蛋。起來也細細的，手一松，手心里居然還薄薄的沾著一層面，拍一拍手，一片煙霧。

以前哪舍得買這種面不知道做炊餅，香噴噴的，嚼起來得有多帶勁自己這個娘子，可真是七竅玲瓏心，怎麼就想出這麼多妙法子

武大握著一把面，閉上眼，似乎就來到了縣衙前面，烏泱泱的大長隊伍，人人搶著來買他的雪花面白炊餅，臉上的神，活就是自己小時候筍潑湯餅的模樣。五文錢一個，又是五文錢，又是五文錢瞬間在面前就堆起了一座錢山，把他整個人從頭埋到腳，樂得他笑出聲來。

只是面細了，酵子和鹽鹵的配比似乎要相應的調整。武大雖然腦子不靈，卻是經驗富，當下發了一小團面，試驗起來。果然是好面，上鍋蒸的時刻也短，不出一頓飯工夫，廚房外就飄起了濃郁的面香。

那香味居然引來了隔壁的王婆。一進后門，就使勁吸了吸鼻子，大聲道：“大郎，六姐兒，我說怎麼連日見，你們關起門來的，在弄什麼好吃的呢香的我鋪子里的茶客都直皺鼻子，肚子里面擂鼓，都走人回家吃飯去了哈哈”

人家不請自來，潘小園也只好趕把王婆迎進來。手里還拿著個茶盞在呢，一雙斜邋遢三角眼左顧右盼，一下子瞄到了角落里的布口袋。扎的袋口里，約約沾著過年才能看見的、白生生的雪花面。

王婆一下子了口氣，臉上的褶子了兩，那眼神膠在布口袋上不走了。潘小園如何不理解的意思，不得干娘長干娘短，請坐，笑道：“是大郎在做炊餅，待會做得了，給干娘帶兩個回去。”

王婆眉花眼笑地推辭：“這怎麼使得，這怎麼使得”

可手里還抹著那個茶盞，似乎永遠也不干凈，自律自覺地賓至如歸，一屁坐下。

坐了不一刻，武大就端著一籠炊餅來了。王婆看得眼都直了。從來沒見過這麼白、這麼的炊餅東京城里皇后娘娘每天吃的，也未必比這些要強許多吧

潘小園揀了兩個大的，帕子包好了，遞過去，笑道：“干娘拿回去，隨便吃吃。”

王婆等的就是這句話，不得做出一副驚喜的神：“哎呀呀，你們用這種白面做炊餅，是個什麼道理這要是賣到外面，得多錢一個”

潘小園心眼兒一活絡，笑道：“干娘倒是說說，得賣多錢”

王婆哈哈大笑：“十文，十文一文也不賣”看看手里的炊餅，心滿意足，想要告辭走，又覺得未免顯得自己此行目的太明顯，于是手上還是抹著茶盞，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武大說話。

說著說著，忽然看到門外有個小臉兒一閃，正往里面張呢。

看來聞到香味的不止王婆一個。既然炊餅分了王婆。那其他鄰居最好也不能厚此薄彼。潘小園便趕招手：“貞姐兒，小姑娘，過來，嘗嘗我們的炊餅”

王婆也跟著招呼。被送炊餅的不止一個，心里就坦然多了，立在潘小園后跟著招手，儼然半個主人。

劉公家的貞姐怯生生的，猶豫了好久，終于是抵不過香味的，慢慢進來。潘小園一把拉住，往手里塞了兩個炊餅。孩兒眼睛一亮，捧著就大口大口吃起來，轉眼間，一個跟臉那麼大的炊餅就吃得干干凈凈。手背抹抹，又把手背上的面屑吃干抹凈。

潘小園呆住了，半天才想起來什麼，趕拉住手，說：“上輩子跟炊餅結仇了是怎地，歇歇再吃，別壞了肚子進來坐你還沒吃飯”

這孩子的吃相，活像電視里看到的難民。劉公家不窮啊，怎麼把這樣

貞姐紅了臉，低下頭，小聲說：“幫娘做飯，砸碎了一個碗爹爹發脾氣，說我不中用，賠錢貨不讓我吃飯”

潘小園大怒道：“你娘懷幾個月了，還讓做飯你外公呢怎麼就讓你爹爹怎麼作踐你娘倆”

貞姐眼圈一紅：“外公在床上生病，管不得。”

這時候隔壁聲喚，大聲貞姐回家。孩兒臉一白，還沒等潘小園出言挽留，轉就跑，出門時還不忘回頭，小聲說：“謝謝六姨”

門關上，聽得隔壁門砰的一聲響。然后就是劉家婿大聲叱罵，似乎還把貞姐手里剩下的炊餅一把奪走了。貞姐哇哇的哭。

潘小園回了房，意興闌珊，往椅子上一屁坐下。武大想安，笑道：“不就是個丫頭片子嗎他家一向這樣，嘿嘿，娘子別為人家的事兒生氣。”

武大的臉也突然重新變得討厭起來。潘小園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嘟嘟囔囔地說：“丫頭片子怎麼了，就活該挨打挨”

王婆忽然低聲音，往門外瞥了一眼，背對著武大，湊在潘小園耳邊，道：“誰讓他家娘子生不出個小子呢。前年倒是生過個丫頭，婿和丈人一合計，不愿養，送人了事。去年又懷了，可恨不小心，夜里倒凈桶的時候一個踩空，第二天，流下來一個男胎。那丈人劉公本來就只一個兒，指著招個婿延續香火，見一次次的沒有男孩兒影子，這才慪氣，至今子不好，家事便不怎麼管了。”

一聊起陳年八卦，王婆那雙眼睛里熠熠發：“上個月請了廟里的姑子求簽問卜，說劉娘子肚子里這個，鐵定是小廝，說不定還是雙胎。一家人歡喜得什麼似的，就那個小妮子不識相，哭了半夜，我這邊都聽見了。你說說，給添兩個弟弟，有什麼可哭鬧的這不是故意給爹娘唱霉戲麼就這樣，這丫頭能招爹喜歡前些日子王大戶家里要買兩個彈唱丫頭，放出話來，他家婿還問了兩句價錢呢，讓劉娘子大著肚子趕過來，哭著鬧著趕回家去，才罷休”

王婆顯然對這種事司空見慣，唏噓了兩句，總結陳詞：“誰讓娘生不出個小廝呢”

潘小園默默無言，想評論兩句，又覺得無從下口。忽然又想到，過去的潘金蓮，恐怕就是一個被人嫌棄的貞姐吧。排行老六，家里養不起這張吃飯的，這才被賣到大戶人家里做丫環。也難怪，水滸原著中的故事里，從來沒見提起過的父母家庭。

這麼想著，對那個瘦削膽怯的小孩，又多了種說不出的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