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說道，林黛玉、薛寶釵二人，一個由東都南下，行舟至丹，路遇周公瑾。一個從西京南下，往荊襄而去，前途未知。

這廂周瑜追上黛玉船只，勸得黛玉在丹避，兩下互通姓名，便好似打翻前世柜，似不是平生初會。

倒不是冥冥之中緣分前定，皆因林家是吳郡一帶的名門，黛玉父親林如海又曾任揚州巡鹽史。周瑜出廬江大族，堂祖父與堂叔都至太尉，父親周異曾任令，堂伯周尚眼下就做著丹太守。而吳郡、廬江郡同屬揚州，二人還可算作同鄉。

設若僅僅因父輩相識，兒時聽聞過名姓，也不至于有如此似曾相識之。

兩人頻頻打量，心里都犯疑，究竟是在何時有過照面？偏生如霧里看花，隔著一層朦朦朧朧、不明所以的蒙昧，還是記不起來。

黛玉和紫鵑同船家了結租船費用，周瑜騎馬去附近找馬車過來。

這年頭，馬車不算稀罕，馬卻值錢得很，莊家猶猶豫豫借不出手。周瑜并不為難對方，只借了車，套上自己的馬，約定日落前還回，親自駕馬車來江邊接黛玉。

周瑜勒馬躍下，“林姑娘，請上車。馬車簡陋，委屈姑娘了。”

黛玉嫣然一笑，由紫鵑扶著上車，“周將軍真會說笑。能有馬車代步，妾已是激不已了！”

周瑜執鞭笑言，“瑜為姑娘駕車，一覽丹勝景！”

話一出口，撥云見日，言在耳，“瑜為姑娘駕車，一道游春去！”

兩人都不一樂，抿笑開。

周瑜瞧著黛玉神，心領神會，真是故友重逢了，話語中也添了三分親近，“林姑娘何故發笑？”

黛玉掩了面頰，笑回嗆：“周將軍又何故發笑？”

韶華匆匆十數載，黛玉的記憶里，稚時遠比后來無憂無慮得多。歲月模糊細節，只記得揚州無邊繁華春景，五月晴帶著些許暑熱，蒸騰出一院的暖風花香。而那錦總角男孩，騎著竹馬分花撥草而來。

彼時林如海新任揚州巡鹽史，帶妻離開吳郡赴任。一日春時午后，廬江名士周異、周尚遞拜帖上門，攜子周瑜前來拜會林如海。

“二位請。”

林如海秉風雅，好與名士結，況春宜人，與同好清談飲酒，實在是一大樂事！忙命下人去后堂沏茶備酒。

見友人旁跟著一小小年，雖才七八歲的年齡，一襲錦袍，立如芝蘭玉樹，笑若朗月懷，已可預見日后俊貌修儀，無雙風華。又想起自己膝下無子，不由好頓生。

“不知這位小公子如何稱呼？”

不等父親開口，周瑜目凜凜，從容自若，抱拳行禮，語聲清亮：“廬江周瑜，久聞林史高名，今日特隨父、從父前來拜會！”

三人皆笑，林如海見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氣度不凡，并不當做尋常孩對待，溫聲回道：“小公子客氣了，幸會！”

周異、周尚有意讓周瑜在一旁陪聽，林如海也不介意。周瑜平日勤讀詩書、兵法，父輩談，能聽懂三五分。不過畢竟還是個孩子，坐了不到一個時辰，就有些神思疲倦、昏昏睡。下如小啄米，一點一點，小小一團，著實人喜。

周異咳了兩聲，意醒兒子，林如海抬手制止，喚他：“小公子！”

“嗯？”

“小公子若覺無聊，不如去花園中走走，可好？”

周瑜眼睛，知道自己人前失儀，怕父親責怪，坐直了子不敢。周異失笑，搖搖頭，拈須道：“去吧。”

周瑜眼眸一轉，向林如海，覺得這位林伯父真是人如其貌，觀之可親，之亦可親可。一大一小，對視而笑。

周瑜站起，對三位長輩施了禮，還沒退出門就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綠樹蔭，篩下細碎，滿地斑駁影。鶯啼燕囀，蜂舞蝶飛，春日和煦。

周瑜學著父親背手走走晃晃，四看了一圈，心難耐，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尋出一柄發黃的竹竿，以竹為馬，騎在下。看顧的林家丫鬟見他只是個八歲小，玩得正樂，自己春困難當，靠在廊下淺眠。

周瑜順著林蔭小路，騎著竹馬，口里念著：“駕——駕——”一路往花園深去。

園子深，格外僻靜，但聞鳥啼蟲鳴，繁花堆疊而來，香影迷人眼。周瑜見四下無人，正好練，拿起竹竿，在手里轉了兩下，甚是稱手，便將這幾日學的二十四式劍招悉數使了一遍。舞得呼呼作響，竹影共花影翩躚。一招一式，剛勁瀟灑，若有人在場，定要喝彩。

正練得起勁，忽聞花障竹屏那頭，響起一陣窸窣之聲，周瑜順勢掃去，手往那竹架子里一刺，喝問：“何人！”

“啊！”

這一刺，刺得架子上纏繞的薔薇落了一地的花瓣，后頭響起一個孩滴滴的驚。周瑜撤手收了竹竿，側去，一個梳著兩個丫髻的小孩頂著一頭朱紅白的薔薇瓣走來，怒蹙起兩彎罥煙眉，臉頰漾，“我林黛玉！你又是何人！”

周瑜知曉自己唐突，忙賠禮，“在下周瑜，不知林姑娘在此……”這等景，斟酌詞句，一時又不知如何形容，瞥眼瞧瞧娃滿頭滿肩的花瓣，忍不住撲哧一笑。

黛玉當他有意嘲笑，正要發作，不妨周瑜走過來，笑著替輕拂去花瓣，“在下知錯，還請海涵！有什麼可贖罪的，但憑姑娘驅使。”

黛玉是家中獨，平時也沒個兄弟姊妹一道玩耍，縱有丫鬟相伴，玩久了也是無趣。趁著母親睡中覺，由媽陪著來花園里穿茉莉花玩。好不容易見到了個同齡人，可惜是個男孩子，不好過分親近。

周瑜見黛玉瞄兩眼竹竿，會意，“瑜為姑娘駕車，一道游春去！”

“誰要坐你的車！”饒是上這麼說，還是不住好奇，勉強牽住竹竿另一頭，跟著周瑜一道拾著一截竹竿，在花叢里來回奔跑。不多時就聽銀鈴似的笑聲，驚飛枝頭雀鳥。

那頭媽王嬤嬤隔墻聽見笑聲，初還當是黛玉玩得高興，再聽得笑聲里多了個不相的男孩聲音，忙丟下活計奔過來。

“姑娘！姑娘！這是……”

兩個孩子不明就里，在花障旁邊停下。那頭看顧周瑜的小丫鬟也被驚醒，慌忙過來，“媽媽，老爺在前廳會客，他是隨客人來的周小公子！”

媽見周瑜不過略比黛玉大一兩歲的模樣，兩個孩子尚小，不算什麼大事，就不多苛責，拉了黛玉就要回去。黛玉小心翼翼回手，“媽媽就且容我再玩一會兒……”

“不，姑娘！太太還睡著，醒來要是知道了，不得怪我……”

“何事？”林如海與周異堂兄弟談完，款步走來。

“可是瑜兒闖禍不曾？”周異上前問。“瑜兒，是不是欺負妹妹了？”

媽生怕得罪外客，連忙解釋：“不曾！不曾！是我看顧姑娘不周……”

“小兒貪玩，何必拘著？玉兒，來。”林如海牽過兒，“不過瑜哥哥這就要回去了。同他道個別吧。”

黛玉略微有些失落，還是聽從父親，忸怩道：“瑜、瑜哥哥，再會……”

“妹妹再會。”

媽牽了黛玉轉過花障，往后院去了。

堂伯周尚瞧小侄兒盯著黛玉背影出神，笑侃：“瑜兒這麼喜歡妹妹，將來說與你可好？”

周瑜心頭一，故作嚴肅道：“侄兒讀史書，昔年武帝名將霍去病曾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侄兒時時自勉！功業未建，何以家為？”

“哈哈哈哈哈哈——”三人聽他裝起大人模樣，發此豪言壯語，不免捧腹大笑。

誰知黛玉并未走遠，聽得這話，折回來怒嗔：“呸，好不知！誰要說與你來！”

順手就把剛才穿的茉莉花砸到周瑜臉上，他一臉茉莉香，回跑進后院去了。

從那之后，周瑜隨父親和堂伯來過幾次，不久周異就生病去世。周瑜跟著堂伯周尚回到廬江。黛玉在母親賈敏病逝后也被送去了東都賈府。

一別十年。

“堂伯現任丹太守，姑娘既無落腳，不如先到太守府歇息，可否？”

林黛玉得蒙周瑜出言搭救，又想起父親林如海在世時與周氏兄弟好，確實應該先去拜會丹太守周尚，于是答應下來。

馬車轆轆，行至太守府。正巧周尚休沐在家，在后院里箭。周尚放下弓汗，下人來報：“大人，周將軍帶一子前來拜會，說是昔日揚州巡鹽史林如海之。”

“哦？快請進來！”周尚時常想念自己這位去世多年的老友，如今友人獨來訪，忙去后院更。

周尚進了正廳，見侄兒周瑜和一妙齡子坐在堂下喝茶。子上前施禮：“小林黛玉，家父曾任吳郡巡鹽史。”

“孩子快別多禮！”周尚細瞧瞧這娃，舉止言談不俗，清瘦怯弱，面貌標致，與老友有幾分相似，不覺了眼眶，“你父親在時與我和堂弟周異匪淺。可惜他去的早……唉……”

黛玉用帕子按去淚珠，兩人重新坐回去。周尚關切詢問起這些年的遭際，何安、有無親戚照料、過得如何。

林黛玉大致講了自己在母親去世后，就去了榮國府外祖母家，住到現在，“因我病重，一時氣絕，外祖母家以為我咽氣，把我運回故鄉安葬。”

周尚臉大變，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孩子……”

林黛玉又把自己如何在路上蘇醒、賈璉如何遇盜死的經過陳述出來，聽得周尚、周瑜叔侄一時迷。周尚回過神來，贊賞紫鵑忠心護主的勇氣，吩咐落座，不必拘禮。

周瑜聽完，沒想到林黛玉還有此般傳奇經歷，卻也和昨晚曲中愁思對上。

太守周尚慶幸，“幸虧瑜兒沒喝多誤事，及時把林侄追回！”

“是，還要多謝周將軍。”

“這樣吧！侄若不嫌棄，就在我府上住下。等過陣子勢好轉，我讓瑜兒護送你回吳郡。”

周尚語氣懇切，黛玉卻婉拒：“謝周伯父意。侄還有些盤纏銀兩，可賃房寄，不打擾伯父了！”

“孩子，切莫客氣！你住在太守府，我也好放心。”

周瑜也勸道：“林姑娘就先住下吧！”

黛玉正道：“周伯父、周將軍，不是黛玉客氣。只是我寄住在親戚家多年，如今實在不愿再多打攪親朋。日后回鄉，我族中無人，一樣是要獨自生活的。不如現在開始悉，省去以后無所適從之苦。”

周尚聽這話倒也有理，況且又是待在自己治下的丹城，想必不會有什麼危險，也就不多強求。吩咐下人去取白銀一百兩，贈與黛玉。

“這是伯父的一點心意，侄再推辭，就是看輕我和你父親的了。”

這話一出，黛玉只得道謝收下。

周尚留周瑜和黛玉、紫鵑主仆在府上用過午飯，又領著黛玉見了室家眷和周瑜的母親。走時，周瑜相送到府門外。

“姑娘要賃房暫住的話，瑜還可幫忙。”

“將軍忙于軍務，這等小事就不用您心了。”黛玉狡黠一笑，“方才我還和伯父說要獨自生活，周將軍再幫我，我豈不是對伯父扯謊了！”

周瑜不好強求，“那姑娘定下住后，勞煩紫鵑姑娘來太守府一趟，告知我住址。一來，伯父和我也好安心。二來，日后有空，在下還想到姑娘府上討教琴藝。”

黛玉垂頭答道：“好。”

別后一去就是大半月。一日黃昏，周瑜回太守府，正巧門僮遞上一張紙條，恭敬道：“晌午過后，那位林姑娘的丫鬟，……紫鵑的，送來這張字條，托我給公子您。”

周瑜趕忙打開，上面寫著一句詩，“木蓮且開落，紛紛待客來。”

周瑜反復念了幾遍，不解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