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火熊熊，烈烈作響。

山谷暴雨，刺骨寒涼。

“咚”的一聲，竹簡落地，手肘一歪，磕醒塵夢。

諸葛亮昏昏醒來，蒙頭愣了半晌，才意識漸明。方才究竟夢到什麼？全然忘記。只記得寒暑兩重天，炎時熱沸騰，涼時砭骨。

墨硯干涸，腳下火盆燒得嗶啵響。西邊紅霞岫云褪去，雨過晚涼，竟是個晴夜，耿耿星河，清風吹來林間草木香氣。

從未有過這般悵然若失。仿佛歷經滄桑巨變，南柯一夢，而今又到原點。諸葛亮自嘲似的搖頭，自己剛至弱冠之年，諸事未歷，何來滄桑？

可世間從未如此陌生過。

百思不得其解。諸葛亮步出書齋，席地而坐，仰觀天象，仍是群星布。此番星象他與水鏡先生等人皆詳加研究，正應天下才學之士匯聚荊襄。

今夜再細看，卻見星象變幻，紛錯雜，無法解讀。

諸葛亮眉間深鎖，像是預料到什麼，“怪哉……”

荊州多奇才，襄城百余里外的南漳，便有高士居。竹林寂寂，曲徑通幽莊。這日清早，水鏡先生司馬徽晨起不久，就聽幾下敲門聲，僮仆開門。

“師父，諸葛先生送信過來。”小掀簾而，呈來一份書信。

司馬徽正是閑了許久，得聞摯友來信，喜上眉梢，接過打開。

“前日幸得先生不吝賜教，研習星象，窺得一二天機。近來多夢，醒時無從記起。觀天象以自解，群星異常，不可辨明。亮三日后登門拜訪，與先生商討……”

司馬徽算算時間，過幾天恰是他與眾友人約定一道清談閑議的日子，囑咐小：“過幾日有客登門，吩咐下去，提前預備好酒食。”

“是。”

司馬徽捧著諸葛亮的書信來回踱步，星象有異，著實罕見，連他也無法猜。如此，只好借打卦之力，盼能算出答案。

卦不卦，爻不爻，變化頻繁，一團麻。司馬徽習卦多年，還未遇過，心緒紛，冷汗直冒，簡直要走火魔。

山間凌空一陣鶴啼，司馬徽一個激靈清醒，堪堪收回心智，仍有余悸。廳堂正中供著元始天尊像，司馬徽上去跪下，敬上一炷香，喃喃發問：“此何？”

“誰人擾？”

前篇說道，薛姨媽母子三人從長安出發，往荊州去。離了天子腳下，走出去一天，民遍地，個個衫襤褸，乞討求食。

薛姨媽瞧著著實可憐，又想著自己應當做些善事，和寶釵將隨多余的干糧和銅錢散給他們。可僧多粥，任他們這等富貴人，散出去再多也就是杯水車薪罷了。何況賈璉死在前，大家心里忌憚，不敢多財。

薛姨媽索下了簾子閉目養神，省得見了難，又無能無力。天黑前尋了間客棧落腳。

店家送晚飯到薛姨媽房里，薛蟠狼吞虎咽，抱怨不停，“關中要走上好幾天！這世道，真是難！”

這挑起薛姨媽心事，賈璉那樣喬裝、低調，還遭匪徒謀害，想想自己后頭一車的行李，就算遮掩著，還是不安。

薛寶釵咳嗽幾聲，開口：“臨走時薛蝌就說了，哥哥不要逞強，也別一味信著伙計！盡快找當地老道的向導，走道，或是從人多的村落過去，避開山坳、深林這些險。”

薛蟠吃癟，悶聲悶氣，“好……我回頭就店家去幫我找個向導過來！”

“多給點銀子，只要人實在就行！”薛姨媽搖搖頭，薛蟠出門做生意，哪次不是由家里靠譜的伙計跟著或者是薛蝌陪同。到自己做主意的時候，就力不從心了。

客棧老板得了好，分外殷勤。一聽薛蟠要雇向導，二話不說找來個吳二的相的本地人，自稱走南闖北，長安到荊州不知跑過多來回。薛蟠付了定金，一行人由向導吳二領著，繼續往荊州去。

這關中一路就按照指示，白天走道，非走小道不可的，愿繞路，也要避開險峻荒僻、容易藏賊匿盜的地兒，沒有客棧就找家干凈些的農莊借宿，倒是風平浪靜。

薛姨媽卻高興不起來。自打賈璉喪后，寶釵臥病，好不容易養好些，剛上路就開始犯咳嗽氣。請郎中來診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鶯兒心思活絡，服侍寶釵多年，猛地悟過來，“該不會是那種病犯了吧？”

薛蟠急得抓耳撓腮，“哪種病你說清楚啊！”

寶釵明了，朝鶯兒一點頭，鶯兒忙翻箱倒柜去找。寶釵安母兄，“不怪咱們都不記得了！好幾年沒犯過，誰還想得起那個！就是和尚給的治熱毒的冷香丸。”

薛蟠一拍腦瓜，醍醐灌頂，“嗨！我這腦子！快！快尋出來吃下去！對了，這藥丸子是不是還得黃柏湯送？我現在就去抓藥！”

異香異氣的藥丸，吃了幾頓，時好時壞，效果竟不似從前。還添了手腳冰涼之癥。發作起來，手腳冰得像在數九寒天，心口卻一陣陣發燙。薛寶釵怕母兄擔心，延誤行程，不得忍著不說，只等到了襄再尋他法。

過了漢水，進荊州地界，卻行路不順。吳二當初拍脯夸下海口，吹噓自己跑荊州的次數兩只手都數不過來。實際上也就跟人來過一兩趟，走走道還，一旦遇上小路，就開始心里犯嘀咕了。帶錯四五次路，彎彎繞繞也不知多久能到襄，薛蟠終是忍不住，火氣上來就要揮鞭吳二。

“算了！”薛姨媽掀簾喝止，“都帶了這麼些天的路了，難為他了！給了錢放他回去吧，橫豎我們再找別的！”

薛蟠罵罵咧咧，扔了塊銀子給他，沖他屁上踢了幾腳，“滾吧！滾滾滾！”

薛姨媽愁容滿面，旁的寶釵倒是從容得很，不急不惱，瞧媽媽不悅，勸道：“媽媽保重子，別氣壞自己！走了大半月，也不急在這一時。我看前面尚有人煙，不如去問問，襄城這麼大一個地方，豈有問不到之理？”

薛寶釵自生長在金陵富貴繁華之地，又隨母兄進京，客居國公府，見慣了王公貴族、世家豪強。秉好靜，不喜珍玩名、金銀珠寶，與一般大家千金兩般兩列。

世人皆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金陵富貴繁華地，養出薛蟠這般紈绔，不是什麼稀罕事。還有一話，極必反，往往鐘鳴鼎食之家，三代之，或生出不喜金銀珠寶、淡泊閑散之人。寶釵的喜好不說比起哥哥薛蟠，就是在大家千金之中，都是別樣的素凈。

此等秉，得了一世富貴，倘若天有不測風云，遭逢落敗，只要能尋得安所，勉力度日。不至于像過慣了錦玉食的公子小姐，一旦門庭衰落，便承不住，潦倒凄慘。

深秋冬，草木凋零，此間風恰如一幅枯瘦山水。層巒紛至，山清水明，修竹掩農莊，青松伴小亭。

薛寶釵久居深閨，此等清景，卻是見。難得掀開車簾，頻頻張。遙見遠煙云繚繞，峰巒高聳，白鶴飛過。平地山谷間一聲長嘯，驚得來回打量。

“哥哥，這就是猿鳴了吧？”

薛蟠見妹妹抑郁多日，臉上又見笑影，跟著開心，“可不是！你是沒聽過這些猿猴深更半夜鬼吵鬼，能嚇得人睡不著！”

寶釵卻是另一番心思。原先哥哥和堂弟薛蝌都說荊襄人杰地靈，沒放在心上，權當是個安穩去。誰料過了漢水，景一新，山水靈秀，猿鳴鶴啼，風俗淳厚。

“深山林高士。”寶釵欣然笑笑，悠然神往。

伙計駕車，失了方向。薛蟠迷迷糊糊，不辨去路。

“兒啊，還是快找個當地人引路吧！”

薛姨媽正說著，寶釵聽得外面傳來一陣誦聲。

“步出齊城門，遙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墓，古疆田冶子……”

語聲洪亮，經由四野罡風吹來，平添幾分超雄壯之意。只是不知是何人唱。

“好詩……”寶釵眼前一亮。

車馬駐足，眾人尖起耳朵聽了會兒，誦聲戛然而止。環顧四周，碧山如洗，竹翠侵紗幕，但不見人影。薛蟠不耐煩，喊道：“母親和妹妹歇歇，我騎馬去找人！”

薛蟠兀自跑遠，香菱扶著薛姨媽下車，在路邊山石上鋪了布坐下。寶釵在車上憋悶，正想走走活活筋骨。林間風氣清朗，明凈素雅，寶釵抑制不住想去走走。

“哎，孩子！小心迷了路……”薛姨媽看見兒往林子里去，出聲阻攔。

寶釵猶豫不決，商量道：“我氣悶得很，進去走走，聞聞竹氣，指不定還好些。”

“鶯兒跟著你吧。”

寶釵走了幾步，那林里似有山鬼引，頭也不回，“我去去就來，不用擔心。”

沿小路走了幾步，冷不丁竄出一只小貍貓，寶釵上去試探著了它兩下，貍奴便舒服地在腳邊來回蹭。

“如此親人，想必有主。”寶釵它下，出兩粒稻谷，失笑，“還真是被我料中。”

貍貓厭了，爪子，調頭就走。寶釵由它去了。可這小東西像是通人，復又扭過頭來，對寶釵“喵喵”了兩聲。寶釵頓有趣，瞧周圍也沒旁人，便記著路徑跟在它后面。

不過是幾十步路，卻是越走越深了。溪流汩汩，前頭一片空地上，天灑，照亮一方巨石。那貍貓一撅屁，就跳上石頭，趴下來打盹兒。

寶釵跟過去，訝然，巨石為棋盤，上面散落百余顆黑白石子，不知何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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