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麼出，家是哪人？」殷胥簡直刨問底了。

「啊，他……」崔季明本不想讓外人知道言玉的宮人出，可也不善撒謊，言玉行為中很多地方還是能顯出黃門的規矩來，只得道：「他是宮人出，好像是早些年今上登基時，從宮放出來的一批宮人之一。家在哪裏我卻不知。」

是個黃門？殷胥也沒有想到，看那言玉翩翩姿，樣貌也溫潤如玉，怎麼都跟宮年紀相仿的黃門截然不同。

不過是個黃門的話，看來崔季明果然是上邊那個。

那他豈不是……

「你……」殷胥剛開口，就聽著馬車外有個孩兒的聲音問道：「敢問您見可見過崔家三郎經過附近。」

崔季明連忙回頭掀開車簾：「我在這兒呢。」

外頭雨已經停了，站著個十歲左右的綠裳垂髻孩兒，面桃腮，眉眼如畫，角抿著顯得有些著急，後跟著兩個僕。

「阿兄，你怎的在這裏，我只見到了馬卻找不到你的人，可急死我了。」崔舒窈見了就快語道，這才見著馬車裏還有別人，連忙行禮：「見過郎君，不知是……」

「只是季明的朋友，行九。」殷胥並未說皇子份，只簡單道。

崔季明跳下車拱手：「謝謝……九郎能讓我避雨，點心很好吃。」

殷胥點了點頭，旁邊弘文館中，那位見過的鄭翼也抱著一包書，急急忙忙的往這邊跑來，白白胖胖那張臉上腮幫子上的都在一抖一抖，看到了崔季明，頗為驚喜：「崔三郎怎的在此。」

「嗯，來這裏接另一位妹妹。」崔季明只好拱手道。

「哎呦，我都回來晚了，這會兒再不進宮門就太晚了。三郎，明日中秋宮宴也去麼？到時候我們再一道說話。」鄭翼十分熱。

熱歸熱，他眼神卻往殷胥面上一瞟。

殷胥之前並未表現出跟哪家好的想法來，而這個崔季明和修似乎在圍獵時候關係也很好。

在車轉過臉去的殷胥也側耳聽著。

「自然去的。」崔季明答道。

殷胥安心了，看來去波斯之前，他們還能再見一面。

「哎呀，那好！三郎第一次參加宮宴吧，中秋還是隨意的，宮裏頭好玩的也多的，到時候你來找我啊，我跟你一起！」鄭翼滿眼星星誠摯邀請。

崔季明爽朗一笑：「好啊！咱們到時候見！」

等到鄭翼上了馬車，崔季明領著舒窈準備去棋院接妙儀，兩撥人分手后，殷胥在馬車上忽地開口：「你是我的伴讀，宮宴時候，不該離的太遠。」

這句話讓鄭翼有點不著頭腦：「啊……所以，到時候我拉著那崔家三郎來，宮宴後頭肯定就散了大家各自來玩，咱們三個一道唄。」

懂眼的好孩子，就等你這句話啊！殷胥心給他點了個贊。

「殿下，你很高興？」鄭翼卻忽地朝殷胥過來，盯著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

殷胥掃了他一眼，兩眼裏寫的便是「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鄭翼又過去：「我也不知道，你雖然不笑，但是我就是覺你很高興。」

殷胥垂眼。真是個人。

不過鄭翼這個自來都上來了，殷胥卻一點都沒有半分遇上崔季明時「孔都要炸開」般的覺。

他一向不喜歡外人接，但也不至於厭惡到一下跳老高，對待鄭翼，態度算得上平平，怎麼同樣是男子，只有崔季明，上就跟帶著一熏腦子的濃香似的，隔著老遠，他都能聞到的味兒。

殷胥又想起了剛剛崔季明的話，心裏頭更沉。

「哎呀殿下，你糾結什麼啊。」鄭翼笑瞇了一雙眼。

殷胥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我哪裏糾結了？」

鄭翼笑道：「殿下臉上就寫了『天吶為什麼會這樣原因到底是什麼啊！』幾個字。」

殷胥敢說前世在宮裏頭，前最得寵的公公，也沒有鄭翼這種察言觀的本事，瞧了一眼他水豆腐一樣白的兩腮，殷胥垂下眼去：「嗯。」

他的確是糾結。

＊＊

崔季明撲在床上，甩掉了兩隻鞋。

言玉瞥了一眼，一邊將手邊服疊了，道：「每次給你鋪好了床，你都要滾兩圈，都弄了才肯睡。」

崔季明嘿嘿一笑：「每天臨睡前慨一下自個兒封建社會統治階級益者的幸福生活啊。」

這七八糟的話引的言玉發笑，也沒有那個五姓郎像這麼知足的。

他走過去躬將崔季明甩在矮床下的兩隻鞋擺好，往日裏大多是他隨侍，有些時候他出去有事，還有別的奴來頂上，二人習慣睡前聊會兒當天發生的事。

外頭已經天深了，只有院落幾個石燈還點著燭，言玉住在側間，跟崔季明只不過一牆之隔，有些什麼聲音都聽得見。

這邊跟崔季明聊過，再伴著一會兒，爐子上放上半夜起來也能溫熱的茶水，他就會離開去隔壁休息。

崔季明摘了耳環塞在枕下，著床帳跟言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起來，忽地道：「今日倒是，見了那九殿下，他問起你來。」

「問起我了？」言玉側頭看，心裏卻是一沉。

「嗯，他說圍獵的時候見著你，覺不像個侍從。又問你是什麼時候來崔家的，何出，家在哪裏之類的。反正好像對你好奇的。」崔季明兩手枕在頭后，看著言玉。

言玉散了發，青披在背上，一貫是淡青的衫。

他了頭，長發也跟著了，衫布料卻不舍的抓著他幾細的頭髮在背上。

「你頭髮怎麼就這麼細這麼順，他們說發質能看格，我這一頭彎彎繞繞也沒能讓我心裏多幾圈。」崔季明想手去他的頭髮，卻差了點距離，不想起，乾脆在床上一滾，滾到言玉旁邊去，總算是心滿意足將這頭髮抓在手裏了。

「找你這麼說，西域的子們全都是圓的老狐貍了。」言玉任去抓，笑道：「小時候營養跟不上，所以頭髮才這麼細。」

崔季明對這麼多年的玩也沒有當年的熱了，撒了手，手心落下來，上了他腰間掛著的那桿破笛子上，挲道：「的確是，我看那三清殿裏出來的九妹……啊不，九殿下，頭髮也是這麼順。」

坐在如此低調奢華的一張崔家的床上，他服腰側卻是連針腳都開線的。崔季明管不住手，指尖又離開了笛子，過去拽了一下他服的線頭，結果一扯，一連串開線，簡直就像是拽著個滾出去的線團，言玉的衫子開了個大口，出裏頭白的中來。

言玉低頭一看，氣的不行，手狠狠拍了那爪子一下：「您真是位爺，別折騰我這剩不了兩件的衫了！」

崔季明不要臉的嘿嘿一笑：「回頭再下人做兩件就是了，別老穿半舊的衫了，咱又不是跟著大和尚出去化齋講經的。」

言玉瞥道：「……不知人間疾苦。」

他咽下去一句話：他從裏到外都不得不用著崔家的用，恨不得越越好。

崔季明被他這句「不知疾苦」說的怔了怔，鬆開了手不再言語。

隨著這子也年紀大了一點，言玉也稍微跟隔開了一些距離，沒有小時候那樣親了，可他看崔季明的時候，那種有點無奈又很寵著的覺，一直都沒變。

此刻言玉看了崔季明面上一眼，自覺說了些不該說的，道：「那位殿下問到我，你怎麼回答他的？」

「嘛，撿著幾句說了，他還奇怪的，問我是不是很喜歡你啊之類的，嘖，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看你很好使的樣子，想討過去？」崔季明從被窩裏撲騰起來，托腮道。

言玉忍不住笑了：「什麼很好使？他宮裏頭，邊什麼樣機靈的黃門沒有啊，你可別想了。不過，他若是真有這個意思，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出去了？」

「哎呦你怎麼跟阿耶一樣，他整天就說什麼『會不會有一天不要粑粑啦～』『我如果不是你的親生粑粑你還不我呀』之類的！」崔季明一臉嫌棄的輕踢了他一下。

「哈哈，你也送不走我。我也真放心不下你。」言玉拍了拍腦袋：「快睡下吧，好不容易在崔府住一回，明兒也不用去做早課。睡個懶覺。」

那句「放心不下你」也是讓崔季明心裏頭一。

啊……上輩子臨死前都單好幾年的崔某，聽個玉樹臨風的男子這般說道，真是覺那一個爽！

言玉看也困了，便吹了燈看了一會兒才離開，合上門兩個侍在廊下守著，他先去換了服，才攏袖往崔府二房這半邊院的書房去了。

書房只微微亮著一些燈，他推開門走進去，崔式手裏捻著一封信跪坐在燈下看，了他一眼道：「季明睡下了？」

「是。」言玉道。

「你這幾日倒是沉得住氣。」崔式掃過信件，輕輕抬手遞在火舌上，易燃的薄宣竄起火，映亮了他半邊臉：「早一段時間不就進了宮麼？你找到了龍眾，卻還能這麼沉得住氣呆在崔府啊。」

言玉表恭敬，作卻隨意的扯了墊跪坐在桌邊：「崔公認為我若真得了龍眾，還會在這裏麼？」

「怎麼？你宮沒找到那接應人？」崔式挑了挑眉看他。

「找到了，言也一字誤差。可在我之前，有人找到了龍眾。」言玉的手指拿起桌子上一張裁剪過的宣紙，順手疊著。

「什麼？！」崔式這才是微微變了臉：「聖人沒有得到龍眾是已經確定的事，除了你，誰還能得知那言！」

言玉似笑非笑：「崔公倒是認定聖人會對您說真話。」

「我怎可能只是信他的話，大鄴歷代帝王均得龍眾相助，邛不得龍眾一直是他的痛，若是他有龍眾，必定早就用其相助對付世家，或是對外宣稱龍眾在手以正自己的名聲！他比誰都著急。」崔式搖了搖頭：「還有旁人？」

「若是旁人知道言，一定是在中宗臨死前得知的，十四年前用了言，龍眾如今應當已經壯大，早就應該有龍眾的痕跡了。」言玉思忖道：「我並不認為是十幾年前就有人找到了龍眾，或許是中宗有后招，或將言與接應人的容放在了其他，待旁人發現。」

「其他的呢？接應人對你還有說了什麼？」崔式皺眉。

言玉靈巧的手指已經將那薄宣疊了一個小□□，手指了，一一蹦噠。

言玉輕笑：「那人與我說，他接到的第一個任務，便是殺死下一個來找他的人。顯然那個找到龍眾的人，也很清楚我的存在。」

既然是清楚言玉的存在，那必定是十四年前殷邛登基時就活著的人。

「所以你現在打算如何？」崔式瞇了瞇眼睛：「我想著你回了長安，得了龍眾必定會離開。到時候我再找個旁的理由來搪塞季明，如今你倒是安安穩穩又打算留下了。」

「我一無所有，只能留下。更何況，我並不認為龍眾真的被人所完全掌控。」言玉笑了。

崔式看了他一眼：「明日中秋，我與季明都要宮，你不若隨著去一趟，見一面。」

言玉愣了：「見……見做什麼？」

「見一面，就離開長安吧。賀拔慶元帶季明往波斯去，這一路上離開的機會多得很。我並不希從波斯回來之後，還在崔家見到你。」崔式道。

「……」言玉怔忪，半晌才笑道：「崔公好手段，家事、君臣，什麼都理的滴水不，那個都不願意得罪。」

崔式道：「我帶你回長安，實際並不怕你找到龍眾。縱然你拿回應有的東西，十幾年過去了，邛已站穩，你也做不出什麼大舉。」

於家事，他對得起崔太妃的承諾，於君臣，他不肯讓邛到威脅，縱然是於前朝，他也對得起中宗的囑，對得起他自個兒。

崔式跪坐桌邊，輕敲了敲桌面：「我這些年對你算不得好，讓你做著奴僕的事。可我對你，也說不上差，從未封堵你的視聽，養廢你的行德。」

言玉垂下眼去，不再言語。

「沒有好壞，沒有恨，我無需你把我們當做家人。」崔式頓了一頓，繼續道。

「這裏得了消息，會去參加中秋宮宴，難得多年面一次，你不見一面，後頭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崔式這話，也是在趕他了。

說到這地步，也是完全都沒給他選擇的餘地，就跟當年一樣。

「季明呢？會問的。」言玉抬起眼來，忽有些固執的道。

「若是你得了龍眾，你會怎麼跟說你要離開一事？」崔式反問道。

「我打算便說……我得病去南地修養便是。」言玉輕聲道。

崔式笑了：「你倒是還給自己留條後路。可我不會這麼做，往波斯路上，長途漫漫，天災人禍頻發。您最好一死百了，別給一個再見到你的機會。」

「……」言玉翕：「怕是心中難過。」

「生離死別，見過一回。你於再怎麼重，可還能重過生母？」崔式冷笑：「你再怎麼認定命運不公，可至生母還在，只是相隔兩地。對而言，跟你當年同樣的年紀，那一年經歷的苦楚未曾過半分！」

崔式手抓著桌角，生生忍住了才道：「你的悲劇，是因為投錯了胎。的悲劇，卻與你相連！」

言玉子大震，猛地抬起頭來。

「言已至此，不必多說。今日淋了雨，縱然一向無病，到底是兒子，你人多看幾趟，可別發了熱。」崔式轉過頭去。

「……是。」言玉緩緩低下頭去，躬退出書房。

他抬頭了一眼因中秋而格外明亮的月，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往外走去。

這崔家能容他十幾年已經是不易，時機本早就到了，他一直拖到了今日。

至走之前，再試探龍眾一番。

言玉所說的龍眾並非被人掌控，實在是有原因的。只因那王祿不可能不認識他，當日在屋與王祿搏鬥之時，他雖有遮面，但狹小空間武功難以施展，王祿又出手迅速，便被扯掉了面巾。

王祿早知道來的是他。

王祿見了他一眼，卻停了作，半天只道是：「……我們等了你十幾年。可你來得太晚了。你走吧，我這回不能殺你。」

言玉自宮中離開，一是在找尋那得到龍眾之人。二則是，等那人派遣龍眾來殺他。

然而一等這麼久也沒人來殺他，看來王祿對龍眾現任的主子瞞了他的存在，甚至連龍眾其他人也沒告知啊。

這倒是讓言玉覺得有意思了，想不到王祿如此念舊，也想來這位龍眾的主子也並不是那麼眼界通天啊。

他回到廊下往崔季明屋裏頭去，兩個侍跪坐在門外垂頭昏昏睡，屋裏頭一片漆黑。

他沒有電燈，索著走到裏間，崔季明哪裏有白日裏淋過雨的樣子，睡的四仰八叉，頭髮的像草，臉半截埋在被子裏。

言玉手將到床外的手給塞進被子裏去，手指到的卻是掌心發的厚繭，指肚上糙的驚人，他輕輕了那隻還沒完全長大卻拿得穩弓的手。

若是賀拔明珠沒有死，若是沒有自個兒跟著流民走回建康附近，是不是會如今被人做崔三娘，十三四歲已經可以提著最時興的輕薄裝，和鄭、王二家的娘子們談笑一，手執團扇撲流螢。

或許沒有舒窈那麼小白凈，或許也是笑若春風，眉眼明。

或許在這個年紀，考慮的不再是涼州大營，不是騎馬箭，而是再過一兩年如何嫁個如意郎君了。若真是那樣，言玉心裏頭又覺寬，又覺得缺了些什麼。

他正想著，忽然崔季明無意識的回手去，撓了撓肚皮，轉夾著被子睡滾進床深，然後……

「噗。」一聲既不可聞的聲音。

言玉愣了愣，在他的常識中，這種聲音一般來自放屁。

「……噗。」又一聲。

這回沒錯了。

言玉簡直要怒摔了！他腦海中那個提輕笑眉眼明的裝崔季明，怎麼都跟眼前這個睡覺磨牙放屁的小混蛋沒什麼關係啊！

這個味兒的確不適合他傷，言玉十分現實的選擇了撤。

待他走了有一會兒，崔季明才轉過來著鼻子，爬下床開了點窗。

睡覺淺，言玉一進來就知道。

往日裏言玉也會起披看幾次，基本都知道，可這回他怎麼還著手不撒開了。

剛剛那氣氛怎麼都一個尷尬，崔季明閉眼著某人挲著還上癮了，的在被子下頭死死掐著自個兒大生怕不了。

這要是被發現了，對臉打聲招呼豈不更尷尬。

也不知道言玉今日怎麼了，他半天還不撤，崔季明已經快瘋了只好出此下策。卻不料晚餐吃了兩個蘿蔔，生憋出來的屁，這味兒自個兒都忍不了了。

這才剛推開窗戶，崔季明往外去，差點嚇尿。

「言、言玉，好巧，你賞……賞月呢？」對著窗外似笑非笑，似乎早就在等著的言玉結結道。

「你倒是沒學點好。」他無奈笑道：「快去睡吧，你開了窗半夜又別了涼，我一會兒過來給你關窗。」

「哎。」崔季明乾笑兩聲，麻溜滾回去。

言玉笑：「要不我再給你吹一曲？催催眠？」

崔季明立馬從床上彈起來，如臨大敵：「別，您放過我吧。聽了都快十年了，我這耳朵都會唱了。」

言玉笑了笑：「那你快睡，不許再鬧。」

立刻在床上，適時發出兩聲誇張的輕鼾。

窗外傳來了言玉輕輕的笑聲。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