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圓時》3.去
?「傻站著作甚,趕過去和面,還想讓我侍候你不?」銀柳倚著桌沿磕瓜子,吐了一地的瓜子皮,見石桂立住了不,嘖了一聲,吐出兩瓣瓜子皮來:「這有甚,不是來就是去,也有你的那一天。」
石桂統共值了五兩銀子,石家夫妻還了半兩銀子,讓陳娘子好好找個主雇,這些都當嚼口,是知道這事的,可也不能白獃著不幹活,陳娘子走到門邊,先就看見石桂拿了小笤帚在掃了瓜子皮。
「銀柳,你去買些活魚來,夜裏大郎要回來。」陳娘子說到買魚,銀柳還耷拉著臉兒,到說大郎要回來,立時站起來,不一時買了魚來,不獨買了魚,還切了,興興頭頭道:「拿這個熬丁醬做澆頭。」
陳娘子的兒子在碼頭上打短工,生得一膀子,夜裏回來了坐到小桌邊,一座山似的,分面時銀柳給他滿滿一碗,澆頭上的筍丁都要掉下來,卻跳開石桂,吃面,陳娘子拿筷子敲敲碗沿:「可是石桂和的面燒的灶?」
銀柳這才給了一勺子,挑了菜跟大郎一個碗裏吃,大郎穿著一布褂子,天還凍呢,就出滿的來,兩個桌上吃著飯,桌下面銀柳拿腳去勾他的。
夜裏石桂抱了被子去跟陳娘子睡,侍候著陳娘子燙過腳通過頭,聽著對面小屋裏嚶嚶唧唧的聲兒,陳娘子冷哼一聲:「且我兒用。」
石桂聽著發寒,只作不懂,就在地上打地鋪,陳娘子吹了燈才道:「你是白姐姐託了我的,我自給你尋好地界去。」
那幾個都是定了貨才去收人的,小本買賣,真要五兩五兩的買人,陳娘子手上也沒這許多現錢,別個付了定,自家補些,若是不要人,定錢也不退。
只石桂一個是看著可憐帶出來,也是滿意石桂會看眼人又勤快,不然哪裏肯留,早早就手賣出去了。
一早上那兩個還沒起來,昨兒鬧了半夜,陳娘子倒是一場好夢,一大早起來開了門,爐子上已經燒了茶,粥飯也做起來了,沖著石桂點點頭:「就看你的造化。」
石桂不知說的是造化是什麼,昨兒的杏子也已經是「好造化」了,怕得發抖,卻還是笑臉相送,轉默不作聲把家裏的事兒都幹了。
外邊巷子越來越熱鬧,銀柳這才開了門,一件扣衫子只扣了一半,出一片白脯,指了石桂:「到巷子口買兩碗胡辣湯去。」
說著扔出幾個大錢來,叮叮噹噹落到地上,石桂忍氣低了頭去撿,陳娘子只有一個兒子,萬不能這時候惹著銀柳。
銀柳擰了腰回去,等石桂送了湯來,還沒梳洗,一把頭髮搭在襟前,手勾了大郎的腰,細白手指在他口畫了個圈兒:「留了下來,就當使喚丫頭可好?」
石桂聽在耳里,留下來在陳娘子家作工,比賣作丫頭強些,跟白大娘是親戚,往後總有回去的一天,便是銀柳脾氣再壞,也總能忍得。
「留你一個就虧了本了,還想留?」陳大郎說得這一句,裏頭銀柳笑兩聲,沒一會兒床板又響起來,石桂吸一口氣,進屋替陳娘子打掃屋子,看著天好,把被子也拿出來曬過,只要一停下來,就想起來被賣掉的那個七個孩兒。
那船上有好幾隻箱籠,堆著行頭旗幟,是走村搭臺唱戲的,那兩賣到那兒,這輩子就是優伶了,手指一,如今這個世道,真能賣了當丫頭,倒是好的。
陳娘子夜間回來,石桂出門迎,見滿面帶笑,一顆心原就提著,這會兒更是惶然,陳娘子笑得一聲:「也是你的造化,那宅子是宋家用來消夏的,三年五載也不定能派上用場,平日裏又沒主家在,我跟灶上的鄭婆子相,你跟了就是。」
石桂聽了這話,膝蓋一,天災*都趕上了,由著別個了的命,才知道發發慈悲不是一句笑話。
陳娘子能辦下這樁事來,心裏甚是得意,使石桂到巷口酒肆打了一角酒,又讓銀柳整治兩個下酒菜來,大郎出去了,銀柳甩了手懶,自個兒出錢來,讓石桂到外頭買了一屜兒蒸小餃子,又切了一個豬耳朵來。
銀柳存了嫁進陳家的心思,一盅盅給陳娘子添酒,是本地大戶賣出來的,出來的時候藏了些錢,手上鬆不急著找買主,就當賃下陳家的屋子來,卻不想跟陳大郎勾搭到一。
句句話奉承了陳娘子,知道石桂定到了宋家,一疊聲的贊:「還是姆媽有手段,那家子可不好進人的。」
宋家的老太爺大有名頭,他在太子太傅上告老了兩回,聖人也沒允,世代讀書的人家,到了宋老太爺,是家裏第二個進士,兒子年輕輕的又中了進士,如今宋家的老宅里,門前還豎著三對兒進士旗桿。
甜水鎮是宋老太爺的家鄉,在這兒置下別墅消夏,造房子的時候大興土木,可造完了卻沒來過。
主家不住也有看房的管事,這別苑有樓有池有橋有廊坊,裏頭管事的撒掃的看花的怎麼能,廚下也離不得人,陳娘子算得是給石桂尋了個好差事。
一角酒全是陳娘子吃了,小菜倒留了些給銀柳石桂兩個,石桂吃了兩個白面饅頭,昨天不敢多吃,清了路數就放開肚子,吃了兩年的榆樹皮磨摻著玉米面做的窩頭,見著這白面的,由不得不咽唾沫。
等陳娘子醉酒去睡,銀柳歪在桌邊,杏眼含著水,面上似敷了胭脂,撣一撣長指甲:「那宋家有甚個好,消夏的別墅,在主子跟前臉都難,你還當是好去呢。」
見不著主家,還談什麼出頭,進去是個使的丫頭,就干一輩子也還是使,非得那些辦了好差,在主子跟前過臉的,那才能往上提,過後也還有個好前程。
石桂知道是大戶人家發賣出來的,可看這模樣便是鄉下最難耐的寡婦都比正經些,村裏劉家的兒便是到城裏當了丫頭了,到了年紀發還回來,積蓄的錢財蓋了屋買了地,還給自個兒置了一份嫁妝。
一樣是當丫頭,銀柳卻是被發賣出來的,才要避過去不接話,銀柳就手了的臉,細細打量了的眉目,冷哼了一聲,甩開手去,賣人的時候往大了說,說是八歲了,實則七歲多,這兩年就沒吃過飽飯,頭髮細黃骨瘦如柴,這一甩差點兒摔到地下。
「小丫頭生得倒好,要是主家在,說不準就能出頭,可惜了了。」一面說一面笑,翹起腳來,看酒盅裏頭乾乾淨淨半滴殘酒也無,裏嚼了兩聲,自家往屋裏去睡。
石桂把碗盤碟子都收拾了,聽見陳娘子屋裏鼾聲如雷,銀柳又把屋子反鎖了,進不去,也不想進那間屋,乾脆就坐到桌上抱了膝蓋。
天上只一殘月幾顆星子,上穿一件舊襖,還是幾年前年景好的時候裁的,穿了三個冬春,袖口領口早就起了邊,此時攏住了,將將能擋夜裏的寒風。
莫名其妙到了這地方,以為這輩子就是在村裏頭過活了,再沒想到經了一旱一蝗,連自由都沒了。
到了小城鎮,才知道鄉下的日子過得有多苦,上輩子的事只餘下零星碎片,這輩子要過得好,腦筋不活不行,已經學起撿蠶,想著能攢下一架織機來,送喜子去讀書,替秋娘石頭夫妻養老。
哪知道先是一春蠶僵未結繭,跟著又是大旱天,再跟著又鬧蝗,一家子就這麼垮了,可活著就是希,活著就能想辦法把日子再過回來,要是石頭爹落下病,喜子再不好,這個家就散了。
石桂生下來就哭,此刻仰了頭,拿手背去抹眼角邊的淚,無可奈何,卻又非做不可,知道自己的價銀子是五兩,轉了一道手還得賣得多些,像杏子這樣三十兩的姑娘是因著會點茶生得好,人買去是當妾的,手面頰,只要攢出這錢來,就能給自己贖。
像劉家似的,到鎮上去,開小鋪子做買賣,喜子還能讀書,比看天吃飯要保險得多了,石桂打定主意,手呵上口熱氣,往陳娘子屋裏打地鋪睡了。
第二天一早,石桂就起來把被罩拆了,這被子也不知道多人蓋過,邊上都油得泛,人小力薄,好容易錘打幹凈,卻怎麼也絞不幹,支到竹桿子上滴了一地的水。
陳娘子昨兒貪杯,早起看見被子洗曬了,桌上有小米粥跟攤麵餅子,到底喜歡石桂肯干,銀柳又沒起來,坐下吃粥時,沖那屋子冷笑一聲。
石桂只當沒瞧見,把自己收拾乾淨,連桌上的碗筷都洗了,跟著陳娘子出門,來的時候心裏害怕,沒有多看,買湯的時候也只走到巷子口,這一路出來,才見著煙火人家。
鄉下那樣苦,可這兒竟不一樣,石桂沒見過,只當是繁華了,可卻還聽見人嘆,這一乾旱連著吃食都了,麻油價貴,點茶拌面都有,說這話的總算還有面能吃。
陳娘子一面走一面教規矩,無非是眼明心亮些,能幹的事搶著幹了,石桂聽著連連點頭,還央求陳娘子,下回再去蘭溪村的時候,替捎個信。
消夏的別墅自是建在山裏的,坐了舟船,行了二九水路,還走了一段山路,石桂常跑田埂地頭,陳娘子也是走慣了路的,腳下邁步倒快,繞過竹林再往前去就是宋家的松竹舍了。
說是舍,實是個大宅子,原是想造得小巧緻些的,可家裏這許多人,人人要有院有屋,還有侍候的下人,越建越大,把後頭的竹林都挖去一半,只在裏頭留下個茅草屋子來,算是給老太爺住的舍。
沒主家在,門上便懶洋洋的,陳娘子拍了門,好一會兒才來應,也不引路,自家進去,石桂再沒想到竟是這麼一棟大宅,從角門進去繞了好幾條迴廊,這才到了廚房。
這宅子是預備了給許多人住的,院子大廚房也大,院裏圍了籠兒養,裏頭三個灶臺只一個點著火,陳娘子一聲鄭家姐姐,裏頭便出來個小丫頭,看著十來歲,先一聲陳媽媽,跟著掃一眼石桂,臉上堆了笑,拿了一碟子麻糖桔子出來。
兩個人敘話時,那丫頭便燒茶,石桂趕給打下手,看了一會就知道要什麼,遞柴打扇,輕聲問那姑娘什麼名兒,石桂殷勤,便也笑一回:「我葡萄。」
石桂介面便葡萄姐姐,陳娘子一路都出話來了,若是鄭婆子不要,接下來的去,便沒這樣輕閑了,這別苑活計錢還多,自然想留下。
鄭婆子打量一回,皺了眉頭:「就沒再大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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