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無甚棘手之事，顧貞觀怕是不會找上自己。

他跟張英這幾天敘舊煮茶詩作對，那日子逍遙著呢。一旦逍遙起來，什麼都拋得開，唯其遇見煩心事，才會撇開這樣的日子。

顧懷袖聽了青黛轉述的老徐頭的話，心裏已經有了底。

這顧貞觀的屋子被安排在東面，充分顯示了他這故友張英心目中的位置。顧懷袖來到門外，不遠有幾個掃灑丫鬟，顧家這邊的丫鬟則守在門外，一副規矩模樣。

見顧懷袖來了，都低頭喊一句：「三姑娘好。」

顧懷袖只們不必多禮，話音方落，人卻已經進屋了。

「懷袖，這邊來。」

顧貞觀坐在那書案後面，右手擱在書案上，掌側著信封，手中著的卻是一張淺黃的箋紙。他聽見外面丫鬟們給顧懷袖問好的聲音，早知顧懷袖來了，便進來。

顧懷袖臉上微微掛著笑意，只帶了些微的疑問：「父親跟張老大人遊山玩水，我以為您忘了我，今兒怎麼又想起懷袖來了？」

「家中上下，就屬你最伶牙俐齒。」那略微抱怨的語氣，只讓顧貞觀覺得親切，只是回想起另一個兒來，顧貞觀心裏就有些不是滋味。

按理說，顧瑤芳最知書達理，又有其母之風，頗通文墨，比之顧懷袖，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誰不都說顧瑤芳好？可實際上，顧懷袖走到哪兒都吃得開，聽著名聲壞，喜歡的倒不。

顧懷袖惜一家子上下的面子，從不在人前讓長輩下不來臺，更不要說讓顧貞觀左右為難了。

只一個顧瑤芳，時時刻刻都要著心，一開始地放在手心疼著，可時間一長，竟然有一種厭煩。

心裏說著自己不算是個好父親，顧貞觀也只能嘆氣：「雖先生們總說你資質魯鈍，可不過是不願學，這些個勞什子我也不怎麼你，不過為了讓你日後找個好人家嫁了。這一趟，你也猜到我是為何來的吧？」

顧貞觀喜歡顧懷袖也不是沒原因的，不該裝傻的時候顧懷袖絕不裝傻。

暗嘆一聲，這事兒終究逃不過，只盼著跟自己的牽扯小一些。

「大姐前一陣子過了雙十之齡，依著道士的話，應當能出嫁了。父親向來中意張家公子，每每在家中提起張英老大人跟張家幾位公子，都是讚不絕口。這一回，時機如此趕巧，懷袖也聽聞了這府中上下一些不知是否是捕風捉影的傳聞，似乎是相中了張家二公子。」

說完，看了看顧貞觀的臉上，心道果然如此。

「父親跟張老大人是故友，這件事有什麼棘手之？」

自然知道棘手在哪裏，可人都不懂藏拙，只有挨掐。顧懷袖皺了皺眉，遲疑著補了一句：「父親著家裏寄來的信，莫非……」

顧貞觀又是一聲長嘆，「你大姐素來子骨弱，凡事我都順著，唯恐舊病複發，可我沒料想，竟然糊塗至極。你且看看，你大姐送過來的書信。」

顧懷袖頓了一下，上前三步，雙手接了顧貞觀遞過來的信箋紙，面上表凝重，心底卻是笑不可遏。

顧瑤芳這許多年，只有假聰明和賣弄聰明，從沒個真正清醒的時候。

想到顧瑤芳會拒婚，可不曾想到對方將話說得這樣難聽。

所幸這還是寫給父親的信，沒張家人看到，不然兩家即便礙於當家的顧貞觀跟張英好，而不會立刻扯皮，可疏遠是肯定的。

字跡清秀雋永，一看便出自大家閨秀，能過這字見著顧瑤芳那清雅姿態，只可惜興許是接到消息的時候太過震驚，這字跡，略散了一些。

一字一句，莫不是哭訴。

顧瑤芳先說自己弱多病，又言陪伴在父親邊多年，不願意離開。這本是客氣的話，卻寫得一本正經，即便是不知道想法的人，在看到這裏時候也當有幾分知覺。

顧懷袖心裏有了準備，接下來果然看見那話了。

「況張家式微，張英老大人已失聖眷。自古言：伴君如伴虎。張家何如，尚未可知，猶日落西山，愁雲慘淡。小嘗聞：其次子怪癖，不易相……終大事，豈可兒戲？兒福薄命淺，非不願嫁，實恐張家危難，兒嫁張家將牽連我族。懇請父親，三思之。」

悄悄抬眼，看了一眼顧貞觀的表，顧懷袖心知看了這百出、又虛偽做作的書信，顧貞觀心定然不好。

平日裏顧瑤芳不會這麼痕跡，只是這一次事先沒得到消息，連顧懷袖走的時候都沒想到這一趟會順便談親事。消息傳回去，對大姐來說，當真是晴天霹靂。怕是顧懷袖在顧瑤芳的位置上，也鎮定不到哪裏去。

只是這信中措辭……

「父親，大姐言辭雖……不過興許是高興過頭……」

顧懷袖不說還好，一說顧貞觀就炸了，他滿布著皺紋的手指，使勁兒地敲了敲桌面，「這信上寫得還不夠明白嗎？不願意嫁，是看不起張家，看不起張家公子！也信不過我這做父親的！」

顧貞觀跟張英是何等的？顧瑤芳眼皮子也忒淺了。

張英這樣老巨猾的人，能在康熙邊得寵這麼些年，因為禮部起佟國綱祭文失辭之事被奪，不過場尋常。這朝堂局勢，瞬息萬變，哪裏是三兩眼看得清的？

張英最艱難的時候，困守龍眠山四年，待康熙爺除了鰲拜，張英才回朝來做，輔佐著皇上平定三藩之，功勞不小，乃是康熙左膀右臂，豈是說砍就砍？

可這些道理，顧瑤芳不知道。

一時之間，連顧懷袖都躊躇起來。

找不出什麼話來說，顧貞觀找自己來，必定是有事要代，不會簡簡單單給自己看這麼一封信，可要顧懷袖心甘願地攪和進這件事，又不甘心。此刻，只能微微一笑，安道：「興許大姐只是一時糊塗，待父親回無錫，找大姐說說，這事兒指不定就能解決了呢？信上的事，說不清楚。」

顧貞觀打量著顧懷袖，「你倒護著你大姐，我看是越病越糊塗了。」

顧懷袖心中一凜，老覺得顧貞觀話裏有話，可顧貞觀這文人雅士，何時說過什麼藏頭尾的？只作不知：「大姐子不好，府里上下都恤著，兒哪兒敢例外？」

「罷了，這事兒原也與你不相干，我只想讓你回去勸勸你大姐。」顧貞觀終於還是咽下了原本準備說的話，不打算提，反而起了另一個話頭，「張家與我好，我若去跟說，必覺得我用話哄。你是妹妹，雖不見得有什麼文采，於世事卻比芳姐兒通達多了。怎麼說，你自己拿主意，實在不也便罷了。」

這種事，強求不來。

顧懷袖心道本該如此，不過若是去勸，只會適得其反。

在顧貞觀面前，顧懷袖不編排誰，每每談到兄弟姐妹，都是諱莫如深。有關於自己跟顧瑤芳的恩怨，除了自己，也就一個四阿哥略知一二，青黛約覺得一點，對過程卻不明晰。至於顧貞觀，他從哪裏知道去？

沒說別的，只應了下來：「待回無錫，兒或可勉力一試，不過父親素知我魯鈍，不與大姐一個路子，興許適得其反，父親若要解決此事，靠懷袖怕還不。怕是父親，還要想想別的法子的。」

接下任務之前，把可能的後果說好，免得日後找上自己。

顧懷袖只覺得自己也命苦，一點也不願意跟顧瑤芳打道，偏還要去勸，堵心得很。

「你大姐今年必須出閣，後頭就是你二哥和你，都等不得了。」顧貞觀都是半截子埋進土裏的人了，說這話出來，也覺滄桑，「我只盼著你們人人都好，人人都在。你回去也收拾收拾，我去回了你張伯父，還是早日回無錫去。」

「是，那兒退下了。」

再次垂首，雙手將信紙遞迴去，退了出去。

退到門邊，才轉，攜了青黛，順著走廊出去了。

原本看著顧瑤芳這樣作死折騰，顧懷袖該很高興的，可聽了顧貞觀最後那一句，當真高興不起來。

青黛有些不解，「小姐你……難道不該高高興興的嗎？」

顧懷袖原本走在前面，聽了這話，出其不意地一回頭扮了個鬼臉，嚇得青黛哇哇大起來。

「哈哈哈……」顧懷袖捧腹大笑，看著青黛那傻乎乎的樣子，真要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小姐！」青黛怒瞪。

顧懷袖笑夠了，直起子，了自己的臉：「笑一笑，十年。常年綳著一張臉，不老也得老……」

這話青黛又不懂了，自家小姐時不時捉弄自己一翻，總能笑得很開心。氣悶了許久，青黛一路上也沒說話，等走到們暫住的院落旁了，青黛才想起來：「剛才您出來，到底是怎麼了？」

顧懷袖著自己湖藍的綉雲紋的綢緞袖子，悠然道：「這不是好戲來了嗎？」

該來的總是要來，惆悵個什麼勁兒？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即便顧貞觀是們父親，可有的事不是顧貞觀能改變的，做過什麼事，有什麼樣的心思，就該得什麼樣的業報。

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