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姣早年也是這無錫城裡一枝花，作為顧貞觀的妹，自然有過一段風流日子。可伴隨著出嫁之後種種不如意，原本的閨秀，竟也染上風霜。一年一年，柴米油鹽醬醋茶地催下來，活活兒地磨了個市儈的俗婦。

是沒了丈夫的人，膝下無子，只有回顧府討生活，正巧顧貞觀夫人歿了，順手就開始持著顧家的家務，不算是吃白飯。

淺紫半臂套著白底緞衫，下頭一件正藍百福馬面，留了個複雜的牡丹頭，這顧姣瞧著也是風韻猶存的。

一進來，便使勁兒地打量著顧懷袖：「三姑娘這出去一趟，竟是瘦了不，必是途中舟車勞頓，沒休息好吧？」

顧懷袖心知這不過起個話頭，便隨意一笑：「姑姑也當知道我這，吃得挑，沒了小石方做的吃食，去哪兒能如意？」

「這倒也是。小石方那手藝，廚房裡師傅們可是讚不絕口的。」顧姣笑了一聲，臉上又出幾分為難來。「說起來，這裡卻有一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那目在顧懷袖臉上逡巡了一陣，似乎在看顧懷袖的臉。

一般這種「不知當說不當說」的話，被以這樣一個話頭起出來，那就是必定要說的了。

來一趟不容易，本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顧懷袖清楚得很，只順著話道：「姑姑來這一趟，有什麼話也就說了，左右就咱們兩個，誰也不能聽了去。」

手隔著雕漆圓桌，握了顧姣手腕一下，顯出幾分親昵來。

總之在這大院里，也不必端著什麼架子，人人都知是個什麼德，跟丫鬟笑鬧也都是沒分寸的。

顧姣原還有一點顧忌，不過估著顧懷袖跟顧瑤芳關係本來不好，便下定了心，臉上出那種埋怨的神：「我原是顧家嫁出去的兒潑出去的水，是苦無生計才回來討口飯吃，嫂子去世，我心裡也痛，可家務總不能沒人持，這才接了顧家的掌家之事。本已經是個外人，平日里做事格外小心，不敢讓上下有什麼不滿之，這些年也沒出過什麼大錯兒。」

說到這兒，頓了頓，了帕出來，假模假樣地抹了抹眼角。

「本想著日後你二哥娶了媳婦兒，我這差事便可放下，眼瞧著你大姐就要嫁出去，寒川也該快了。我心裡高興，昨兒便去跟芳姐兒說，趁著家裡有個喜事，這三月時候，趕早地裁上兩服。」

這些事兒也不是什麼要事兒，不過姑姑到這裡來編排顧瑤芳的不是，那就奇怪了。

顧懷袖有些謹慎，也沒接話，端著茶杯便低眼瞧著，輕抿一口，像是在認真聽顧姣說。

顧姣看了顧懷袖一會兒，見沒接話的意思，便只能自己繼續說了：「袖姐兒一向是更懂事的，你知道你父親自打辭之後，也就前歲聖上南巡的時候，得了些賞賜，別的銀子都從莊子上來，一年到頭這日子勉強能算是個滋潤。可芳姐兒要養病，也不能怠慢了，要什麼人蔘，珍珠……一時饞了，要廚房做什麼，都不敢說不做。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別說是咱們，就是老爺都比不上。」

這一次，顧懷袖聽出眉目來了。

府里這柴米油鹽的賬本事兒，只聽說過一些，這些都是顧姣管著，雖猜到顧家囊也上來了，可何時嚴重到顧姣連這些也上來抱怨？

只覺奇怪：「大姐子不好，貴一些，府里上下照顧一些也是應該。」

「話是這麼說，我也沒短了吃的穿的用的。」顧姣心裡老大不願意，終於將昨日的事給說了，「昨兒我找你大姐，說該裁裳了，便說自己去歲的裳不好，那還是蘇繡的緞子呢，一要好幾兩銀子，竟也覺得不好。這也罷了，合該今年快出閣，裁更好的，偏說要請那燕雲莊的裁，我們這樣的人家哪裡請得起？要吃的要穿的，府里再多的銀子也不夠使！」

顧瑤芳在府里的銀錢開支，自來是一個人能頂上別的主子合起來的份兒的。

顧懷袖皺了眉：「咱們府里……」

「咱們府里早沒那麼多的銀錢使了，大小姐一個便花了不，還有往來人便不說了，府里一大口子人，張張都要吃飯，更甭說你二哥也是個能花錢的……這裳咬咬牙給裁了是不要，可有一就有二，更何況，府里是真開支不出這麼多了，樣樣錢都要計劃著使……」

顧姣埋著頭，絞著手裡的帕子，聲怪氣地說著。

顧懷袖覺著吧，顧瑤芳這挑剔是個病，顧姣怕是也不喜歡，否則不必來這裡抱怨了。

「這事兒您也就找我抱怨抱怨，我也幫不了您啊。」

一臉無奈的模樣，卻對顧瑤芳之事絕口不提。

顧姣心裡暗罵了一聲，只詢問道：「我方聽說老爺從大小姐屋裡走了，芳姐兒摔了東西……」

顧懷袖截道：「姑姑與父親乃是兄妹，這大宅里的事有什麼說不得呢？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拘泥，我這樣的小輩，萬不敢多言，家務事都是姑姑持著，是您勞心勞力的，我們小輩本該諒著，平日里若有什麼不妥，您多提點，我們才能做好啊。」

不就是想拿顧懷袖當槍使嗎？

這顧家是不如以往了，可娘留下的嫁妝還在，加上父親添了不的東西，從顧瑤芳開始，到顧懷袖，人人都有一份，顧懷袖對這家裡的事兒一直都是冷眼看著，一是不想手，二也是不了手。

這顧姣看著就是個頂明的姑姑，一把把家裡的權都攥在手裡，下頭小輩誰敢說什麼？

顧瑤芳固然不對，可這顧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顧懷袖不想蹚渾水，不如把顧姣往顧貞觀那邊推，也好顧貞觀知道自家大姑娘是個怎樣的人。

這話里的意思不多，不過就是給顧姣吃顆定心丸。

這裁裳的事兒，本是昨日發生的，要說早說了，何必留到這個時候？不過是看那顧瑤芳找來的道士在前頭吃了癟，老爺顧貞觀對顧瑤芳的態度似乎也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轉變，顧姣這能看風向的轉眼便明白過來——踩顧瑤芳的時候到了。

顧姣來找顧懷袖，不過是想看看態度，探探口風。

顧懷袖直接建議去找兄長，這不就是暗示了？回頭要顧貞觀問起來，也好多一個託詞，就是顧瑤芳要找，也能栽到顧懷袖頭上。

得了這回復，顧姣滿面都堆著笑：「還是袖姐兒是個會說話的，我想著府里的規矩也該整飭一下了，回頭還要給府里人裁裳，明兒有鋪的婆子來，三姑娘可記得莫出門。這就去找兄長說上一說。」

「可還是那家齊雲齋？」顧懷袖眼皮子一跳，心頭一，忽地問了一句。

顧姣沒當一回事兒，只回道：「正是呢，還是齊雲齋的白巧娘，人家說喜歡咱們家，願意給咱家做服呢，也是福氣。我走了啊，三姑娘您跟青黛繼續聊著。」

「姑姑慢走，青黛你去送送。」顧懷袖微微一笑，不自覺地一荷包里揣著的玉佩，心底卻是暗嘆了一聲。

該來的躲不了，催命的來了。

青黛去了一趟回來，便臭了張臉：「姑平日里待大小姐多好，別人捧著，也捧著，說裁裳，還不都是給大小姐找出來？如今眼見著人不好了，老爺似乎不大喜歡了，便落井下石，也夠下作的。」

「牆倒眾人推，你當平日捧著我大姐是心甘願嗎？」

怕是私底下不知忍了多回，顧姣跟顧懷袖們娘關係不好，顧瑤芳很得生前母親的喜歡，一貫不搭理顧姣，都是顧姣熱臉上去。今兒顧瑤芳在屋裡發火，雖沒傳出什麼消息來，可聰明人也知道顧貞觀肯定是說了什麼，再加上前頭那道士被攆走的事兒，便能確定個七八了。

「那小姐您也不該直接去找老爺啊，回頭大小姐那邊聽說這事兒，還不怪在咱們頭上？」青黛抱怨著，過來給顧懷袖肩膀。

顧懷袖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瞧著外頭太要下來，倒想出去走走。

「我若是一個字不說，大姐便不會懷疑我？你也是忒天真了，只要姑姑往我這邊走過，這腥我便沾上，還跑得了？左右都會懷疑，不若我全，早早地坐實了。原我是見不得好，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顧瑤芳也別怪我。」

早年顧瑤芳下黑手的時候也沒手過，這個時候聖母個什麼勁兒？

不過是往井裡扔了塊石頭，聽聽響，打發打發時間而已。

沒工夫跟顧瑤芳計較，這人太蠢，早晚惹出事兒來。

「都不是什麼好人……」青黛咕噥著，「姑手裡攥著錢拿出去放印子，當然說手裡周轉不開了，怕是這一回拿住大小姐，便不放下了。」

放印子錢這事兒，顧瑤芳也聽過，也不搭理：「等二哥娶了媳婦兒，當家主母一換人，遲早得吐出來。諒也不敢做得太過分，不是個有膽略的，我父親豈是個沒準兒的人？他心裡，有數著呢。」

從張家那一日他找自己說話開始，顧懷袖便當看明白了。

今天這道士一遭，才知道，姜還是老的辣。

只是不知道，顧貞觀知道的，到底到了哪個程度？

「走吧，去園子里逛逛，鬆鬆骨頭。」

起，了個懶腰，便往園中走。